十一月的寒风之中,乱草苍黄的土堆之上,曾经亲密无间,相濡以沫的一对璧人——
一个步步进逼,眸光阴鸷,言辞之间咄咄逼人得丝毫不留喘息余地,看情形是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才肯罢休;另一个则是节节后退,神色凄然,哽在喉咙口的话语转来转去,数次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与其说这是一种对恃,不如说是一种诡异的对视,一种探究心思的对视。彼此都想看清对方的心,可却又在不经意之间将自己的心藏得严严实实。或许,在他们看来,正视了对方的心就可以知道下一步该要如何走,可是,却没有那样的勇气先一步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思。
素衣怕的是为情所惑,天下大劫,那么,风湛雨怕的又是什么?
他一直牢牢记得,在甫戴上面具之时,大师父曾经对他所说的那一句话,虽然轻描淡写,却是意味深长。“带上了这面具,红尘如斯,你就不再是你了,也回不了头了,即使回了头,你也已经不是前身了,切记,切记。”
那时,他是多么坚定,多么义无反顾,可是现在——
他哪里还有权利后悔?
他哪里还有机会再回头?
即使回头,也非前身。
这是箴言,更是告诫。
他身上有太多不能与人分享的秘密,极少可以为人所接受的秘密,因为这些秘密,他背负着难以想象的承诺,他不确定素衣能不能接受这些。毕竟,他所期望的结果和她所要的结果有天壤之别。
就在两人黯然僵持之际,却不知随着风从什么地方传来令两人俱是一震的熟悉声音。
“风湛雨,素衣既然不肯跟你走,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风湛雨眼色沉晦地扭过头,却见寒霜渐一身布衣,踽踽独行,缓步而来。
他一向服帖垂顺的黑色发丝如今略显出几分散乱,随着衣衫一同被寒风撩起,坏了那素来儒雅温文的表象,看起来颇有几分猖狂。飞扬剑眉下的那一双眼像是不透光的水晶,深邃闪亮却没有半分感情,只有令人不安的寒意。
“师父。”素衣低低叫了一声,咬着红唇,身躯因为惊慌而轻颤着。不过一声低唤,那其间的语调竟然像是求救一般,凄楚而无奈,听在风湛雨的耳中,更觉得伤怀心寒,如同被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割着。
寒霜渐缓缓走到近处,无声地将他们的僵持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你那好师父难道没有教过你么?”横在僵持的两人之间,他极缓慢地开口,眼眸骤然凝成一根针,风湛雨的身影被夹入他眯细的眼缝中,像是突然被挤压到了极致,没由来的生出一股窒息感。“强扭的瓜不甜,一味强求,适得其反。”听似无所谓的话语,实则暗含着诸多的讽刺与嘲弄。
嘲弄的不仅仅是风湛雨,还有“她”!
他知道,她必然是躲在这附近窥伺着一切的。
风湛雨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对凤莫归的讥笑与不敬,压抑不住满心的忿然,毫不畏惧地缓缓将手中的“留影剑”平举,直指着寒霜渐的胸口。剑尖泛着幽幽的暗蓝,闪烁着吞魂噬血的寒光。
“寒霜渐,素衣早已是我的妻子了,我们今日谈的便是家事!这瓜是不是强扭,甜或是不甜,均与你无关,轮不到你这外人来过问插嘴!”面具下的嘴角抿成了怨愤的弧度,虽然刻意抑制着情绪,可风湛雨仍旧控制不住心中翻腾的气血与汹涌的怒意,话尾不觉微微抬高,手中的剑柄也被握得越发紧了,粗哑的嗓音中有着压抑不住的狂乱:“你识相的话就赶紧让开!否则,别怪我手里的剑不长眼,冒犯了你!”
寒霜渐的唇角因他的话语而勾起一抹冷笑,似乎对他的威胁很是嗤之以鼻。“想要我让开,得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眼见得那寒光四溢的剑尖近在咫尺,他不仅不后退,反而狂妄地上前一步迎过去。“家事?!”他哼了一声,似有无限轻蔑,如同还嫌这样的情势还不够,继续道:“若非素衣当日中了媚药,正好遇上你,你以为她会愿意就此失身于你么?”
“真的么?”风湛雨如被雷殛,愣在原地,全身自发梢到指尖都已变得僵硬如石。似乎是费尽了全身所剩的所有力气,他缓缓转移视线,炯炯的双目如今变得有些呆滞了。
他久久地望着素衣,期望她可以在此时做出一个否定的回应,可是,她只是低头沉默,双唇紧闭,那萧索的表情,竟然似有几分就此默认之嫌。
“他说得是真的么?那一日,你真的是中了媚药,所以才与我有了肌肤之亲?”冷静低缓的言语使得那澄澈的眸中凝结出冰冷的光芒,却怎么也遮掩不住其间蓄积勃发的狂烈怒焰,心里的惶然被这怒焰一烧灼,逐渐沸腾成回不了头的狂暴。
难怪当日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一时说不上了,如今细细想来,向来矜持被动的她怎么可能会突然抛开了羞涩,遗弃了平素的教养,主动向他求欢?虽然事有蹊跷的疑惑念头有过,可是,她的甜美实在太具有诱惑力,竟然让他在那么关键的时刻放松了警惕,任由那疑惑一闪而逝,没有抓住。
只是,她若当时真的中了媚药,那么,媚药究竟是谁下的?那人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什么素衣当时却不告诉他?她明明神智还算清醒呀,至少,她用闭门不见拒绝了朱祁钰,不是么?
太多太多没办法解释的疑问,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只得在心里拼命安慰着自己。
寒霜渐所说的这些一定都是假的!
素衣没有料到自己的师父会有如斯言语,顿时脸色一片煞白,匆匆低头掩饰,失色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没说出什么辩解,倒是蓄出了凄然。师父的话语中有着明显的误导,听在七哥耳朵里会有怎样的曲解自然是可想而知。解释都已经没有用处了,她明白师父的意思,借着这个做借口,斩断情丝,清算了这笔孽缘,对七哥,对朱祁钰,甚至于对她,或许都是一件好事。
或许,是一件好事,也或许,不是。
但事已至此,她也唯有狠下心了。
“素衣,你告诉我,他说的都是假的!”风湛雨身子发颤,想要一步一步走近她,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幽邃的瞳眸氤氲着惊天怒潮,呼吸逐渐粗重了起来,面具下的脸开始变得一阵红一阵青,显然正努力控制情绪,心里一股绝望蓦然翻了起来。“你说呀!”
倘若寒霜渐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那一夜的抵死缠绵不过只是因为媚药使然的产物,不能代表任何抉择!
“七哥,我师父说的——”
素衣脸上突然闪过一抹复杂难解的神情,使劲咬咬牙,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神色平静,可他那哀伤的眼却渐渐地掏空了她的心魂。最终,她点点头,闭上眼,不忍再看他那惶然的眼。
“我师父说的都是真的。”
她的坦白使他再也无法维持平静,冷漠的面具终于龟裂, 心头如被电殛,向来深沉的心思陡地呈现一片空白,只有她惨白的面颊与那殷红的伤疤在他的眼前交错掠过。内心的真实情绪奔涌而出,长年以来深藏的爱意被她的言语侵蚀,化作利刃,狠狠捅入他的心窝,痛入骨髓,五脏六腑痛得都似乎移位了,却又喊不出来。
那是比任何形式的死亡还要深沉的酷刑。
风湛雨蓦地狠狠抽了口气,只觉眼眶莫名地灼热刺痛。他双眸一闭,手中的剑在颤抖,也或许是他的心在颤抖,闪着寒光的剑尖已经无法再平指前方了。他像是陷入了幻觉的泥沼,死命地在思绪里挣扎着,好一会儿,才睁开殷红的眸子。“我不管当日你是虚情还是假意,是心甘情愿也好,是媚药使然也罢,我风湛雨说过,今生今世只要你,只娶你,除了你,绝不会再有其他人!”他说得极慢极稳,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现下,我只问你,你今日到底要不要跟我走?”
素衣缄默着,脸色青寒,紧抿着唇,弯弯的眉蹙成从未有过的结,紧得似乎要扼住自己的呼吸和他的心跳。
“她不会跟你走的。”明显看出了两人之间的暗流,寒霜渐眼眸微微一黯,几乎已经笃定了素衣的抉择了,他用眼角瞥了瞥风湛雨,口吻却仍是那么温宁淡定,嗅不出半点火药味,却有着强烈的挑衅意味。。
“你闭嘴!”随着这声怒喝,“留痕剑”的寒光一闪,直直地向他侵袭了过来,
寒霜渐冷冷一笑,好似猜到风湛雨会出手,闪身躲过那一剑,左手虚晃一招,右手直直地袭向风湛雨的肩颈。风湛雨没料他左手的那一招是虚晃,见他右手直奔肩颈而来,微微前倾的身子立即往后退去。寒霜渐心念一动,眼中闪过一丝深沉,袭向他肩颈的手换了目标,招招往他面门上招呼,意欲一下子将他脸上的面具给摘下来。
素衣急了,闪身上前,意欲阻止二人的打斗。
寒霜渐没有防到素衣会突然闪身倒风湛雨的前面,掌风硬生生在击上素衣额头时停下。“师父,你不能伤他!”素衣伸出手,拦住寒霜渐,
寒霜渐满眼冰霜,表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两人。这样的画面实在太熟悉了,当年,“她”也是这样,毫无畏惧地伸手拦住他。
当时,他只觉出遭受背叛的心碎和痛不欲生。今日,他将不会再偶这样的感觉,即使“她”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也一样。
他知道,素衣心里是有风湛雨的,即便她选择决断这份情,却也不能抹煞她的心意。她的心中,时总有那么一隅是属于这个神秘男子的。
“是男人就不要躲在素衣的后面。”寒霜渐眯起眼,出语挑衅,犀利的寒意输已经穿过素衣的身体,直指她身后的风湛雨。
风湛雨也似乎是铁了心要与他一较高下,不领情地想要推开死死拦在身前的素衣——
“寒霜渐,这样欺负一个小辈,未免有失厚道。”
风中,传来悠扬的女声,和着极不在意的笑,飘渺如同虚幻。参天古树之后,晃出一个风姿卓绝的熟悉身影,莲步轻移,荡漾成一枝风中的折柳。
那一直冷静深沉的黑眸,在瞄见那抹袅娜的身影时,终于出现了起伏。寒霜渐站在原地,不动如山,斯文儒雅的脸愈来愈铁青,下颚紧绷得像是要碎裂了。
她依旧是那一身月白的素袄襦裙,如云的发髻,款款而来,一如当日走进他的生命,再走出他的生命,留下一地的残迹和绝望。
她回来了!
她真的回来了!
他就这么看着她走过来,一步一步,仿似踏在他的心上,把那已如死水一般的心踏出了涟漪,踏出了浪潮,甚至踏出了幕天席地的波涛,而他,使尽了所有的力气,也无法使躁动不宁的自己平静下来,心底弥漫的是一片阴鸷。
她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还敢出现在他面前!
“凤莫归!”
“寒霜渐。”凤莫归不太在意地掩唇轻笑,对于这样的不期而遇似乎没有半分的惊惶与慌乱。她毕竟是了解他的,他如此咬牙切齿的声音正说明他心底里有危险、狂暴的怒气。“你也算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两个小辈的事就有他们自己去决定吧,你我纵然有什么恩怨,也不要延续到她们的身上。”她缓缓走到风湛雨的身旁,纤细的手指了指风湛雨手中的剑,示意他将剑收回碧玉萧管的剑鞘中。
“我们的恩怨?!”寒霜渐轻晒一声,冷冽的眼牢牢锁住她的身影。她的笑音越是轻松,越是让他觉得诡谲,愤然之下,话外之音字字刺耳。“你与我没有恩,只有怨。”
“那你大可有怨报怨。”她抬眼看着他,神态安然,似乎自己说的只是一些生活琐事,而非生死攸关。还记得当年与他初识,他神态斯文淡定,模样温温文文的,浑身上下只有书卷气儿,而今,他的眉间明显多出历经沧桑的阴鸷,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温尔的少年了,岁月无痕,日月如梭,他毕竟已经老了呀。
而她也老了。
寒霜渐被她给气得双眼几乎冒出火来,笑得极为怪异,对她无可奈何的感觉让他萌发出了痛恨。“你的弟子妄图挟持我的爱徒,你说说,我该要怎么办?”笑声未绝,他将唇一撇,眸中厉芒乍闪,冷然讥诮地转移话题:“七尺男儿,怎能如此欺辱一个弱女子?”她依旧是那天塌下来也不愁的没心没肺样,倘若计较她的话,只有气死自己的份。如今,正事要紧。
“挟持么?”凤莫归扭头看了看风湛雨,始终保持那一双带着笑意的黑眸,连规劝也是那般云淡风轻:“雨儿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让她选吧!你什么也决定不了,纵使你今日强迫她跟你走,她也不是心甘情愿,留住了人 ,留不住心,也只是枉然!”
“师父!”风湛雨抬起头,有些惊异地看着凤莫归。
凤莫归苦笑着长叹一口气。“随了她吧!”
风湛雨伸手扳过素衣的身子,直视着她的眼,似乎心有不甘,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字一句,浑身如同炙灼一般颤抖着。“素衣,我与你的情分,难道什么也不算么?”他双目阴鸷起来,发丝在风中飞扬得缭乱斜乱,状似癫狂,冷冷地笑着,笑声如鬼魅一般狰狞。“你说,日夜厮守,永不分离,可而今,你却不肯和我走,你说的难道都是戏言么?”
素衣久久地看着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汹涌浪潮,努力弥合的痛被突如其来的蛮力给撕裂了。“你就当是我负心吧!”她决绝地扭头,逃避他的视线。“这一世,我宁可欠你,不愿欠他!”
七哥,他知道么,她宁可欠他,不愿欠朱祁钰。
欠朱祁钰的,这一世便要还尽,以后便再不要有任何瓜葛与纠缠,而欠七哥的,若是下一世还不尽,便是再下一世又还,今生的虽说有缘无分,但着情债却会一直延续,生生世世纠缠,生生世世偿还!
“好!”他略略一愣,接着仰头大笑, 笑得狂妄、笑得凄凉。她的决绝的言语,如利刃般刺人他的心。二十多年来,他所有的骄傲与自负,全在她一句话之间化为泡影,兵败如山倒! “好一个宁愿欠你,不愿欠他!”他无法抑制地大笑,笑出了泪意,笑出了凄绝:“我曾问过你,如若我与他,二者只能活一个,你会如何抉择。今日,我已经有了答案了,原来,你是要我死,要他活!”
黯枯无泽的眼睛望定了素衣,眸中的光芒淡了,散了,最后,只是空洞地怅望着,那里面是失望,是无助,是怀疑,是质问——
还有绝望和一片无法压抑的疼痛。
“来吧!”他猛然抽出手中的“留影剑”,那剑发出了一声“叮——”地一声悲鸣,刺耳地清脆,有如英雄折却美人手中的无奈。他笑着将剑柄塞到她的手中,直指自己的胸口,:“你要让我相信你真的负心,除非一剑刺穿我的胸口,断了我的情,也断了我的命!”
“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她幽幽地呢喃着,仰目凝望着风湛雨,她对他的心,从来都是纯粹的,刚烈不折的,他可明白么?一咬牙,她扔下手里的剑,陡然拔下发间的紫金凤头钗,毫不留情地直直刺入他的胸口。
这一剑带着内劲,毫不费力地刺入他的胸膛,血顺着钗身凤尾往下流淌,一滴一滴,又一滴,如同血红的琉璃珠子,落痕钗虽然锋利,却并非长剑,可轻易伤人,却不能取人性命,但,素衣这一剑刺得很深、很坚决,是存心要他断情的。
他不肯置信地瞪着她,不相信她竟然真的就刺了下去。剧烈的愤恨使他痛不欲生地一挺向前,想要更加靠近她。凤钗的尖端滑过血肉,直入他胸膛的深处,他从心底感受了从未有过的冰冷,也感受到此生的希望因她这一剑而泯灭。
“我不能破杀戒。”她泪珠悄悄滚落下来,一坠地便消失无踪了,蓦地直视风湛雨的双瞳,曾经无比的悸动在这一刻归于死寂:“你我之间就此一笔勾销,从此各自曲折,永不相见!”
是的,这一世永不再见,下一世,她必然寻遍天涯海角,偿还他的情,他的爱,还有今日这痛彻心扉的一剑!
“就这样一笔勾销吗?”自语般的呢喃,轻得不具重量,难以捕捉,随着尽碎的心,消散于风中。“原来,竟然这么经易,素衣,你待我,终究不够刻骨铭心……”他双眸盈满了哀伤与愤恨,还有一种痛极了之后,一种极空洞、疲惫、虚弱的眸色。
素衣胸中蓦然涌了一腔酸涩,她的名讳于他曾是如何缱绻,那是须得用最温柔多情的嗓音轻轻呼唤的名字,如今说出口竟是只剩这般绝望萧索。是的,那瞬间,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心破碎了。那是一种彻底的寒心。红红的眼眶底,哀伤的眸底,模糊地映着她残缺却也伤透他心的脸容。他那绝望的眼神使她的心忽地就碎在了胸腔里,一地狼藉,再也收拾不起来。
终于,她忍不住踉跄地退后一步,钗头瞬间便被拔了出来,血从他胸膛那细小的伤口中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一片红濡的液体将那青色的衣衫染湿了。那可怕的暗红色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怔怔地站在那里,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怎么也迈不过去。
这一次,他们彼此相望,望出了惊异、震撼,还有某种苍凉的辛酸心悸。
倘若有恨,不会如此泪光凄切;倘若有恨,不会这么酸楚萦怀。
风湛雨什么也不再说,无神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步履蹒跚地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在风里,像个恍恍惚惚的失魂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