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素衣未成妆(涅凤磐凰千叶莲) > 66、小雪初晴全文阅读

瓦剌退兵之后,京师解严,论功行赏便成了自然而然。

为保卫京师立下汗马功劳的兵部尚书于廷益官晋一品,加升为“少保”衔,总督军务,大将军石亨也自伯进侯,被封为“武清侯”。几日之前,身为户部尚书的翰林学士陈循在早朝之时力主将能征惯战的精锐之卒皆留在京师,以备不时只需,兵部便立即将原本镇守宣府的杨洪父子以及镇守居庸关的罗通等将领调到了京师。而参与京师保卫战的将领们自认为胜战有功,也想要晋官升职,即使被兵部派遣镇守边关,也迟迟不肯启行上路,致使宣府与居庸关只有一些疲兵赢卒把守,紫荆、倒马、白羊等关甚至连防守也未设。

身为兵部尚书的于廷益对于这种边防废弛的情况忧心忡忡,上疏央求朱祁钰集合文武大臣六科十三道,对如何处置边务从公会议。于是,一整个早朝,文武百官都在廷议京师保卫战之后的战守方略,虽然商量出了一些具体措施,但早朝之后,几份奏折纷纷往上呈送,便也就显出非同一般的分歧来了。

文渊阁的御书房内,朱祁钰一身宝蓝的过肩通袖龙[袍,执着饱蘸朱砂的狼毫端坐在案前批阅奏折,时而蹙眉深思,时而又低头暗忖。他的脸半掩在阴影下,炯然明亮的眼眸慵懒却不失犀利,眉宇间自有一番逼人的英气。素衣向来是陪坐在一旁的,摸索着弹弹琴,在音律中自得其乐。除非他要召见臣子,商议大事,才会要她回避“独倚殿”,或者暂时藏身于屏风后掩人耳目,以避讳闲言闲语和无谓的揣测。

毕竟,这文渊阁乃是大内的军机要地,是一国之君处理政事的处所,素衣身份特殊,头顶“贵嫔”封衔随侍御书房就足以令人侧目了,若是再被得知连议事也不回避,只怕众口铄金,难免掀起轩然大波,惹来居心叵测者的狐疑与造谣生事。

朱祁钰细细地将那些奏折都看了一遍,尔后,大笔一挥,在罗通呈来的折子上重重划了个殷红的圆圈,眉宇间浮现起兴致盎然。

副都御使罗通自调职京师之后,协助杨洪参军务兼理院事,却也在第一时间呈上了这纸骇人听闻的奏折!

“诸边报警,率由守将畏征调,饰诈以惑朝廷,遇贼数十辄称杀败数千。向者德胜等门外不知斩首几何,而获官者至六万六千余人。辇下且然,何况塞外。且韩信起自行伍,穰苴拔于寒微,宜博搜将士中如信、苴者,与议军事。若今腰玉珥貂,皆苟全性命保爵禄之人,憎贤忌才,能言而不能行,未足与议也。”

当日封赏于廷益与石亨之时,满朝文武皆是哗然,不少人认为功誉过高,封赏过厚,名不副实。虽然于廷益一再辞让功赏,最终只接受了“少保”的头衔,但这并不妨碍有心之士对他的嫉恨,甚至还有人千方百计地罗织罪名想要弹劾他。早在德胜门一役得胜之时,翰林院侍讲刘定之就上疏愤愤宣称:“数场大战并未催陷强寇,虽不足罚,亦不足赏,如今于廷益与石亨等人加官进爵,天下人不曾得见其功,却受如此厚赏,有怠忠臣义士之心!”似乎对于于廷益与石亨所受的赏赐很是嫉妒。朱祁钰知道刘定之早前因南迁之事与于廷益有隙,对于这样的嫉恨言论,当时他并未多加在意,仅只是一笑而过。可罗通的奏折与刘定之的却大相径庭。就这奏折本身,罗通忧心的是封赏过多的弊病,但其间那些含糊不清的言辞,也足见对于廷益和石亨等人不满的并非那些无所事事的言官了。

“素衣。”没由来地,朱祁钰突然开口,慵懒的声音如正在闭目养息的猎豹,无风无浪的表面下暗涌着危险之气。“你与于廷益一向交好,依你看来,于廷益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的虽然是于廷益的为人,可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紧锁住缄默的素衣,灼灼的眼眸审视她脸上最细致的变化。

素衣虽然不知他为何会突发其问,却也仍是静静开口,说出自己的感受,水银般清冽的眸中有着别样的清幽明净,嗓音和着琴韵,淡雅如同梵唱。“于大人清正廉洁,危言危行,乃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这话倒是不假,毕竟于廷益的清名早已名扬天下,不是什么秘密。

虽然在风湛雨那里得了可以使双眼复明的紫q翎叶汁,但她依旧没有喝,至少,在没有见到自己的恩师寒霜渐之前,她是不打算喝的。近日以来,她倒是越来越习惯那种不见天日的黑暗了,也令她暗暗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即便眼盲也不打紧,但,绝不能再心盲。

“君子么?”朱祁钰笑得高深莫测,深沉黝亮的黑眸中带着一丝令人费解的光芒,似两簇刀光,说不出的锋利。他慢条斯理地捧起案上的云杯, 淡雅茶香立即扑鼻而至,与空气中淡淡的檀香味混合,让人心神俱醉。浅尝了一口那堪称茶中极品的“龙团胜雪”,他语调徐缓,口吻轻柔,唇缝里挤出来的却是模棱两可的喟然长叹:“实在是可惜了。”

在旁人眼中,君子自该如玉,心性如玉之温润,品性如玉之通透,言行如玉之坚毅。可在他看来,君子更应如茶,春露以培,浊秽不受自然可看作是本性,其味虽止于舌,却不绝于胸,不媚不妖,卓然不俗,近而不改其性,远而不乱其形。

于廷益,自然担得上“君子”之名,但,朝堂之上,最不需要的便是君子。

秉政权臣大多手段非常,是君子的几率小之又小,而立志要有所建树的一朝天子,自然免不了步上心狠手辣之途,更与“君子”二字搭不上边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似乎是听出了他话语中有些不对劲的地方,素衣舍琴而坐,一丝似有似无的矜傲从上挑的眉角处扬了起来:“于大人一心为国,鞠躬尽瘁,刚正不阿,你不是应该很清楚吗?”

“素衣,朕几时说过他的半句不是来着?你的语气可有欠公允呢!”深邃的目光一敛,朱祁钰薄唇似笑非笑,反问中带着一丝不满的嗔怪。扔下手里的狼毫,他起身走到她的身后,伸出手臂将她紧紧揽住,靠在她的耳边极轻地笑语:“他是个什么人,朕心里自然清楚得很,但,朕清楚,不代表文武百官清楚。”再正常不过的谈话,可他偏生要迂回暧昧得如同酝酿情话一般,就连那拥抱的姿势,也似乎成了一种诡谲的预谋。

“又有人上折子了?”素衣知道刚直的于廷益向来树敌良多,有人在背后说些诋毁的话也并不稀奇,对于那些居心叵测的小人,她除了不屑,更是深深厌恶,言语中很难得地带上了刻薄的嘲讽。“大战之前怎么没见人这么热衷上奏?如今大战告捷了,那些无中生有的人也恢复力气说些不三不四的了。”

“树大招风嘛,难免。”朱祁钰也不在意,薄唇微扬,双臂越发收紧,就这么继续揽着她,神态轻松和煦,仿佛就连泰山崩于前,也无法改变那慵懒的笑意。

“皇上,您不继续批奏折了么?”他温暖的胸膛依偎着她的脊背,灼热的呼吸紧贴她的耳畔,沉稳的心跳更是没由来地震彻着她的知觉,令她不由觉得有些尴尬,脑中一片嗡嗡作响。虽然他时常有些轻薄的举止,可她却也不能反抗,只得一味隐忍了下来。唯恐这暧昧到最后又引出无端的喟叹,她刻意以“皇上”称之,借以提醒他做正经事要紧。

“当然要批。”素衣僵硬而疏离的话语不仅没能如愿让朱祁钰松手,反倒使他双眼忽地一亮,冷不防将她一把抱起来,“一个人批奏折实在无趣,不如这样,你别弹琴了,过来陪朕一起批?!”他狡黠地笑言,还不等她答应,就硬是将她整个人抱离了琴案,一看便知是刻意所为。

“皇上,您未免也过于儿戏了。”虽然惊了一惊,但素衣选择不动声色,以不变应万变,就连神色也如平日一般波澜不惊。毕竟,他捉弄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奏折岂是闲杂人等可以随便翻阅的?”她压低声音,继续着疏离与客套,虽然明知他是在开玩笑,却无法置若罔闻。

“哦?是么?”朱祁钰听似不在意地应了一声,自顾自地坐到书案前,将素衣搂在怀里,执起一本折子轻轻敲着桌沿。“朕倒以为,这个闲杂人等恐怕并不能包括你。”到最后,他脸上那慵懒的笑意中突然浮起一抹诡异,附到她的耳边,咬牙切齿般一个一个字唤着他平日从未唤过的昵称:“朕的爱妃。”

素衣的脸色一下便难看了起来,那个尴尬的称呼好像一记重锤,令她脊背上冒出了汗,浸湿了素锻的里衣,凉凉地贴在肌肤上,她的心也似乎被什么东西狂肆地蹂躏了一番,狼狈地纠结成一团,空荡荡地疼痛。“臣妾不过是一介女子,不懂国事。”她佯装作没听见他话里的讽刺,语调悠悠地接口,有意四两拨千斤:“恐怕无法为皇上分忧。”

呵,不懂?!

朱祁钰扬起眉,黝暗的黑眸在注视她时,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奇异光亮。

好一个不懂!

“朕的爱妃,你是不懂,还是不愿?”朱祁钰半是风凉地开了口,懒洋洋地拉长了尾音:“你可是有‘世外高人’之称的澄心先生,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就连天灾人祸也能化解于无形,区区国事,怎能以不懂作为搪塞?所谓能者多劳,你又何必谦虚呢?能为天下操劳不也是你一直以来的夙愿吗?”他刻意以众人的敬称戏谑她,话中有话,明褒暗贬,借以刺激她的反应。

“你——”素衣有些懊恼于他越来越不计分寸的戏弄,正要发作,却听文渊阁外传来内侍的唱报:“孙太后携j王妃求见皇上。”

朱祁钰略微一愣,深幽黑眸之中闪过一丝诧异,然后,双眼很缓慢、很缓慢的眯起。好一会儿,才见他微微一抬下颚,面色平静地说了个“宣”字, 瞳仁深邃难解,黯沉得犹如不见底的深渊一般。

素衣见有人要进来,挣扎着想要起身,寻思是该准备屈膝跪礼,还是照例躲到屏风后面去,不想却被朱祁钰一把拽住,揽在了怀里动弹不得。

“你做什么?”眼见殿外的两人就要进来了,素衣不觉有些急了:“还快放开我!”她倒不是担心被人冠上狐媚侍主的名号,只是忧心若被人见着堂堂大明帝君,在文渊阁内也这般行为不检点,不知又会生出些什么事端来。更何况,来者是精于笑里藏刀的孙太后。

不提放可不行!

朱祁钰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只管将她的身子按在怀里,不许她挣脱。“你可别忘了,孙太后见过真正的杭卿若,你现在眼睛不方便,下跪行礼难免会被有心人给看出破绽。”薄唇靠在她耳边,从他口中吹拂出的气息,温热而暖烫。他用最轻的声音一字一字咬着她的耳朵,语音温柔,如能醉人:“你只管在朕的怀里装睡便可,其余什么也别管。”

既然怕露出破绽,便该让她躲到屏风后面去,为何还要她在他怀里装睡?他的理由也未免过于牵强附会。素衣疑心他又有什么诡计,正想出言反驳,不料,殿门却在此时开启,逼得她不得不紧闭双眸,乖乖靠在将他的怀里装睡。

“皇上似乎正忙着呢。”眼见朱祁钰搂着近日专宠的“杭贵嫔”,孙太后倒似乎一点也不吃惊,唇边噙着淡薄的笑,一个刻意加重语气的“忙”字也显出了话中有话,多少有些挑衅的意味。她步履极轻,一身织金云龙纹的大衫霞帔光彩烁烁,鬓间缀饰的双翠凤衔珠滴随着她的步子玎玲作响。“看来哀家似乎来得不是时候。”说罢,她看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后,像是提醒。

跟在她身后的是还未被册封为皇后的汪云慧,虽然礼部拟定下个月择吉日举行册封大典,册封她为皇后,但如今,她顶着的却仍旧是j王妃的头衔,只能住在j王府,单等册封大典之后,才能正式入宫。

汪云慧梳着燕尾髻,一径低垂着头,发间簪着赤金牡丹万寿攒珠钗,弧形琵琶袖的交领短襦和饰有裙[的马面裙令她看起来极为朴素,一点也不像是将要被册封为皇后的人。她神情有些木讷,对于孙太后的言语既不附和也不反驳,只是默默地杵着,像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一般。

“母后请坐。朕最近批折子批得头疼,幸好杭贵嫔日日弹琴作陪,朕的头疼才稍有缓解。”朱祁钰只当作没听见她话语中可以夹杂的芒刺,苦笑着频频摇头,好似一切权利都是苦差事。不仅如此,他更是刻意比划了个“小声些”的动作,言辞当中一点也不避讳对怀中女子的珍宠。“不过,杭贵嫔身子向来虚弱,近日又受了风寒,朕便特允她服完药在朕的怀里休息一阵子。”

“为了我大明江山社稷,皇上可要保重龙体才是。” 孙太后笑意依然地缓缓落座,不管有多么不待见眼前这个贱婢之子,嘴上却还说着客套话。

朱祁钰颔首表示认同,眼眸中的犀利之色虽然已尽数收敛,但仍旧是幽暗难测,像是只要被他望上一眼,就会被彻底看穿,任何秘密都藏不住。他伸出手指,故意轻薄散漫地在素衣的唇上来回轻抚,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好似眼中只有宠爱的女子,旁人一律入不了眼。

“不知母后此番前来有何要事?”

孙太后咳嗽一声,不动声色地以眼角瞄了瞄朱祁钰怀里的素衣,又瞥了瞥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汪云慧,似乎有些气闷,懒得再拐弯抹角,索性直奔主题:“哀家今日是想与皇上商议立后之事。”瞥着汪云慧时,她眼中隐隐燃烧着细微的火苗,脸色略微有点发青,平静的语调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郁卒。

“立后?!”

朱祁钰黑眸略微一眯,闪过某种光芒,转瞬却又恢复了温和的浅笑。

孙太后不曾抬眼看朱祁钰,自然没有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犀利眼波,更没有察觉他笑意之下神色有异。“云慧数年来虽然无所出,但自从被册为j王妃以来,一直端静贞淑,称得上贤德。”她历数着汪云慧的优点,突兀地在笑容中加上略显生硬的慈爱表情,就连语气也似乎是带着规劝:“皇上应早日将她册封为皇后,以安民心才好。”

“母后放心,礼部近日一直都在筹备此事。”朱祁钰是何等聪明的人物,怎么可能听不出她话语背后的意味?这老女人,不过是想确定今后仍旧是自己的心腹掌控后宫,才肯拉下老脸来见他。好在她不知道素衣的真正身份,只道素衣是越王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到也没有太过在意。他保持着优雅的浅笑,一派心平气和,明知故问的抬起眼,目光辗转间闪烁着某种神秘的光亮:“莫非母后是怕朕改变主意,另立他人为皇后?”

“怎么会?!”孙太后愣了一愣,忙不迭地反驳,随即,似乎又觉得这反驳来得太快,泄露了她心底潜藏的焦虑,不由赔笑着找了个借口:“哀家只是担心礼部办事不牢靠,没有其他的意思。”

“母后敬请宽心。朕与云慧自结为夫妻以来,一直相敬如宾,鹣鲽情深,朕登基为帝,她必然是皇后,不会有什么差池的。”朱祁钰挑眉轻笑,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汪云慧低垂的脸,可放肆的右手却依旧在素衣的唇上滑动。 “朕一定会敦促礼部将册封大典准备妥当的。”

得了满意的答复,孙太后的脸上才现出几分打心眼里的笑意。她微微颔首,抚着衣袖上的百子花卉,慢慢地起身:“皇上最近忙于政事,也没空管j王府里的事,云慧今日专程入宫求见皇上,想必是有什么体己话要说……”她毫不隐瞒汪云慧的来意,暗示朱祁钰,希望他立即遣走那“熟睡”的杭贵嫔,方便汪云慧述说那些所谓的“体己话”。

可朱祁钰无动于衷,置若罔闻,视线一直胶着在怀中的女子身上,手指从脸颊滑至发丝,再从发丝移到纤腰,旁若无人的一举一动反倒像是在暗示她不要打扰这浓情蜜意的时刻。

孙太后无奈望了一眼汪云慧,只见她满脸淡漠地站在原地,目光似乎有些恍惚,对眼前的一切犹如视而不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无奈地叹了口气,孙太后面无表情地款款落步往外走,只听身后传来朱祁钰的声音:“恭送母后!”她也没有回头,径自出了文渊阁,上了步辇。

于是,偌大的文渊阁内便只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以及三个相对无言的人——

一直不说话的汪云慧,一直心口不一的朱祁钰,以及一直被迫装睡的尹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