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本草纲目》记载,山楂:味似楂子,故亦名楂。树如梅,其子大如指头,赤色似小柰,可食。微酸、甘、微温。
—《济世医报》
那原本是很美好的一幕。
立于树下的纤巧女子秀丽而不失飞扬,一双流光溢彩的杏眸灼灼亮着,颊上笑靥若隐若现,菱唇微扬。
从远处踏着落花而来的男人身形俊挺温雅,仅是轻勾嘴角,便透出一股春风拂面的感觉。他走向女子的步履稳健从容,而后……
“嘭。”在场的所有被此幕惊艳的百姓惊奇的发现女子提着裙角狠狠的踹向那温雅男人,一改之前柔美矜持的摸样。
陆卿言狼狈的退了几步,袍角处赫然一个灰黑还夹着几片落花的小脚印。
他唇边的笑意僵了一下,很是无辜的垂了凤目望她“五小姐这是……”
竹苓心情很好的将脚收回,弹了弹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果然,踢了人后心里舒服多了,只是不是用那跟鞭子让她有些不习惯。
“哼,踢得就是你。”她泄愤般的低啐了口,接着也不理他,扭头昂首阔步的往前走。
众百姓见了这一段插曲,都捂着嘴在心里偷笑。
陆卿言轻轻拍掉脚印,又是一声叹息逸出口。但下一秒神色却已经恢复,他扬声道“五小姐,等等本县。”
竹苓听见他呼喊,更是加快了脚步。她等个毛的等,凭毛等他啊?以为自己是谁呢?不过就是个只会读酸诗的书呆罢了,她才不等!
这两人一前一后从街上匆匆而过,倒没注意到有人一直注视着他们。
太白楼二楼的一个小隔间窗户半开着,一角白衣一闪而过。
那天,济世县发生了件大事儿。
济世堂苏三少要娶妻了,女方就是那新任县令陆卿言陆大人的侍婢,时间定在四个月后的十五号。众人得知此消息后不免是一阵唏嘘,对于这姑娘嫁给横行世里没啥真本事的无赖颇有几分同情。
竹苓对那陆笙是有些偏见的,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觉得自己见着陆笙那张脸心里就不舒坦起来了。陆笙似乎也知道这点,加上她快出阁,所以也就天天在房间弄嫁衣,没怎么出门。
竹苓坐在自己房里,刚倒了杯茶还没开始喝,外头就有人高声通报“苏捕头,和师爷有事找你。”
竹苓的手不自觉收紧,忽然很想把这杯子砸出来。可是出人意料的,她竟心平气和的放下杯子,心平气和的回了声“知、道、了。”那话一字一字的分了开来,颇有几丝咬牙切齿的味道。
好吧,继苏大夫之后,又出现了一个能克苏家五小姐的克星了。
苏竹苓,忍,忍住。忍字头上一把刀,这么点小事儿你都忍不住吗?你是大人物,不需要和这些登不上台的人计较。她重重的呼吸,再重重的吐出,心里默默的反复念叨了好几遍,吐出一口郁气后,这才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面子诚可贵,钱财价更高,苏竹苓,为了钱,忍了吧。
竹苓一路穿过那红木漆就的九曲回廊,来到内堂。和师爷已经在里头等着了,长发飘飘折扇轻摇的,时不时还偏头与边上的人说上几句话。陆卿言就在他边上,手中捧了卷书籍,桌上搁着些做工精细的糕点与茶。他翻一页,白皙的指尖便捻起一块点心,再就着口茶水,看起来很是悠闲自在的摸样。
听得人通报竹苓来了,他放下书,面容温雅,唇畔含笑“五小姐来了?坐吧。”
竹苓也不讲客气,更别说什么行礼啊恭敬的。她看了眼自己边上空空如也的桌子,抬手招了个侍婢过来。
“喏。”她指了指陆卿言那“照着那个给姐姐来一份。”靠,这书呆这么爽的有东西吃,凭什么姐姐没有。
那侍婢有些无措的看了眼陆卿言,见得后者冲她含笑点头,这才福着身子退下。
陆卿言道“如今五小姐边上也没人伺候,可需本县拨个伶俐些的侍婢过去?”
因为苏半夏婚事的准备,竹苓便让青黛回去帮忙,省得家里忙不过来。这么一来,她边上倒是没有人跟着了。
竹苓撇嘴,丝毫不领情的拒绝“真有这闲工夫,还是去弄些捕快来吧,省得天天找姐姐。”弄得她是连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真是的。想出去找人晦气都不可以。
陆卿言微笑,俊挺的身形后倾,凤目虽是在看着她,余光却瞟向边上的陆和。
和师爷心领神会,接口道“苏捕头,学生真想和你说这事儿呢,既然你提起了,那这事儿就劳烦你走上一遭了。”
竹苓如临大敌,很是谨慎的看着和师爷,道“走什么?”又有什么事推她身上了。
和师爷微笑,那柄山水书生扇也跟着摇了摇,他道“自然是招捕快一事了。”他笑着,见竹苓有些生气想发脾气的摸样,又开口道“苏捕头,若是捕快多了,那你就能歇歇了。”
竹苓绷着张脸,想骂又骂不出的样子。过了好久,她才硬邦邦道“要多少个。”
和师爷展开扇面,轻轻扇着,微微一笑。
济世县衙门招捕快,包吃包住包温暖(可自带家属)实行三包政策,月钱五贯,节假日加班按每小时二十文起,先到先得,名额只有十个。
歪歪扭扭狗爬似地字赫然出现在黄纸上,竹苓插腰站在布告栏前,歪头看着贴在布告栏上新贴的招捕快公告。
嘿,这字儿怎么是越看越丑,越看越碍眼啊?又看了一会,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索性上前唰唰唰将那纸撕得粉碎往后头一撒,她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的吼道“济世县衙门招捕快,包吃包住包温暖,实行三包政策,月钱五贯,节假日加班按每小时二十文起,先到先得,名额只有十个。”
一时间,原本还在远远站着看热闹的众人立时闪了个精光。竹苓回头,便只剩下一个被人遗弃的菜篮在地上滚啊滚。
风飘悠悠的将花瓣吹起,竹苓站在那高大的桃树下,不怒反笑。
好呀,好得很。她今天还就较上劲儿了。一屁股重重在树蹲下坐着,她杏眸微眯,扫视着四周。有本事啊,就都别出门。不然姐姐逮一个揍一个,逮两个揍一双。然后再把人往衙门一丢捕快服一套,押一画,让他们想逃都没地逃,每月还得孝顺姐姐她一贯钱。
十个人就是十贯钱,再加上她本来的八贯……厚厚,姐姐成富姐了。
可惜,她低估了济世县百姓的韧性。跟天天被五小姐欺压压迫比起来,这么些钱财着实吸引不了他们啊,不管怎么说,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那日竹苓从清早一直坐在夕阳斜下,也没等出一个人来。初初被钱财所蒙惑的心也开始不受控制飚火了。她愤怒了,噌的从地上站起来,也顾不上满头满身的花瓣与绿叶。夕阳柔和的金色光晕打在她身上,也是跟着了火似的鲜艳。
她指天画地的吼着,肚子也配合这伴奏。
“奶奶的,有种一个个的都别出门了。不然姐姐抓到了一定让他后悔出现在这世上!”居然敢让姐姐空等这么久,连饭都没吃上,等着吧!哼!
竹苓怒气勃发,一步一步将那被落花覆盖的青石板当成了众人的脸踩得那叫一个震天动地。她憋着一肚子气的回了衙门后院,桌上留了几道小菜和一碗米饭,她看都懒得看,蒙头便睡。心里也暗暗打定主意。明儿个就直接冲到人家屋里,看一个逮一个,看他们还往哪躲!哼,有本事就全家搬出济世县,不然就……她在被窝里拽青手指狞笑。
时已至深夜,济世县处处安宁寂静,冷清的街道上也只有簌簌的花瓣落地声和敲梆子的老汉经过。
县衙后院的书房内,一盏烛火悠悠然亮起,陆卿言撩袍坐在桌后,修长的大手间捧了杯提神的茶,轻轻抿了口,浸润了嗓子的声音清扬悦耳“陆和,你可是怪我将笙儿许给了苏半夏?”
他的对面陆和正危襟坐,向来谦和沉稳的眉眼此刻却不知为何凝的很紧,他低头,躲开陆卿言颇具深意的视线,道“公子自有公子的用意。”
陆卿言微笑道“你这是在怪我了。”
陆和沉默了下来,似是默认了他的话。
陆卿言见状,也不急着开口,只是端着茶杯又轻啜了口。一时间,房内静的只有烛火的荜拨声。
不知过了多久,陆和慢慢抬起头来,神情沉郁“公子既不喜欢笙儿,那么笙儿嫁谁,都是一样的。”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地痞无赖,不是笙儿心中爱着的,又有何区别呢?
这显然是把话摊开了说,平日里的陆和自然是不可能用这么语气和陆卿言说话,可现在,他那一母同胞的妹妹突然便许了人家,他又如何能保持平静?
血浓于水,何况那还是自小他便疼宠的妹妹。
陆卿言敛了笑容“你该明白,不是我不喜欢陆笙,而是我不能喜欢陆笙。”
陆和再次恢复了沉默。
陆卿言看着陆和那摸样,长叹了一口气,神情不知为何竟带出些无奈来“似水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总不可能将她弃之不顾吧?况且苏家的小姐,顾将军的女儿,甚至还有其他的重臣,都需要笼络。”他停顿了一下,凤目深邃,将视线投至窗棂的红木图纹上,半响又移回到陆和身上。
“陆笙是个好姑娘。陆和,你懂我的意思么?”他这一生早已不能有自己掌控,有太多太多的东西需要他用自身的东西去换。这样的一个人,又如何能再去伤害一个无辜善良的姑娘呢?是,若是他收了陆笙,陆和便会因为他的妹妹而对他更忠心,可是……他却不想这么算计陆和。
十六,你虽是难得的聪明睿智,却有一点成了你的牵绊。你不够狠。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道慵懒至极的男声,陆卿言仿佛看见了那人漫不经心勾起的唇角,那一抹似讽非讽的笑容。他眼神蓦的闪过一丝阴霾。
陆和也深知这点,笙儿与公子,那就是说破天的不合适,他也不想,让笙儿扯进这局里来。所以他只是沉默着,缓缓的,点头。
陆卿言终于舒展开了眉目,似是春风中柔软的柳叶缓缓垂下,温雅极了。
他温和道“天色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陆和道“是,公子也早些歇息。”
陆卿言轻‘嗯’了声,目送着那角烟灰色消失在门口,又是一声叹息逸出了口。
这么多年的相处,他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会不明白陆笙的心,只是……只是他不能……
陆卿言倾身,将那烛火吹灭,一时间室内一片昏暗。
翌日,竹苓刚出房门,面前就横出一串硕红的糖葫芦。
竹苓想都未想便一手接过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她嘟嘟囔囔道“哼,别以为这么小恩小利的就能打发我啊。”
苏半夏见她吃了起来本是很高兴,可一听她这话又苦了脸“小五啊,之前是三哥的不对,你大人大量的,就别跟三哥计较了,啊。”
竹苓嘴里咬着红红山楂,吐出了几粒小核,斜着杏眸睨了他一眼“哼,知道我生气,那你早干嘛去了。”说起这个她就一肚子的火,明明是前天的事了,三哥却现在才来,看来是根本不把她这个五妹放心上了。那老话果然说的没错,有了媳妇儿忘了妹!
苏半夏颓气“这不给你做糖葫芦去了嘛。光是这些山楂就让我挑了好久,你看看,不然哪会有这么又大又红的啊?”
竹苓又咬了粒山楂,忽然觉得这粒比起之前的更好吃一些。她停了咀嚼的动作,腮帮子鼓得老高的望着他“亲手做的?”
苏半夏忙不迭的点头“可不是,这不是让小五你别再生三哥的气了嘛。”
竹苓眼桌子骨碌碌的一转,总觉得这么容易的就原谅了他让自己很掉面子。她三两下把剩余的几粒吃完,抹了抹嘴便扯着苏半夏的胳膊往外走“呐呐,要是三哥你请我去太白楼听大戏,那我就原谅你了。”这会儿她是彻底的忘记要出去找捕快的事了。
苏半夏摸出自己鼓囊囊的钱袋往空中一抛又接住,冲竹苓晃了晃得意道“不仅有戏听,还有点心,怎么样?三哥好不好?”
竹苓抱着他的手臂欢呼“三哥最好了!”
两人渐行渐远,偶尔还是有那么几句话飘了出来。
“三哥你不是要成亲了吗?怎么还这么清闲?”
“那些事儿都是老头子再忙,我自然得来陪小五了不是?”
“哼,我看是你刚从那新娘子那过来的吧?”
“哎,你怎么知道?”
如苏半夏所言,苏大夫确实是忙得焦头烂额昏头了。纳吉、纳征、请期、聘礼、制定宾客名单什么的是一大堆。他白天算晚上算的,到了睡觉的时候还得拨指头数着第二天要置办的东西。
至于县衙,刘家的案子有了些进展,确定了苏大夫是无辜的,却还没找出凶手。所以这刘氏夫妇也就邀着几个交好的百姓不在济世堂门口打转,反而天天去县衙闹腾了。只是那刘家的小女儿得知苏半夏要成亲的消息,昏天黑地的哭了一阵,便泪奔着来到济世堂说是做苏半夏的妾也行。刘氏夫妇顾着自家大女儿的事,也是没时间管她,这不,今儿个又来了。
苏大夫刚出了济世堂,就听到一阵哭爹喊娘的尖利女声,他头皮瞬间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