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早上请安的时候,三太太带了一张生面孔。
小小的一个人,挽了个妇人髻,穿着柳绿色杭绢对襟衫子,浅蓝水绸挑线裙,脚上是一双粉红花罗高底鞋儿,含羞带怯地站在丫鬟堆里,新鲜的衣裳配上了拔尖的模样儿,不是一般扎眼。
杏娘朝她多看了几眼,槿霞站在她后边,压低了声音,告诉她:“六小姐,菊霜边上那个,就是菊露了。”
杏娘略一点头,示意她,自己知道了。
等再次迟到的三太太跟老太太问过好,一屋子的大媳妇小姑娘目光直直地射向了那个菊露。或许之前大家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人,也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但是这会子,已然全部猜出了她的身份。
三太太攒足了注意力,笑盈盈地上前朝老太太施一礼,指着菊露道:“老太太,这个便是菊露,我已经做主给她开了脸,今儿个带她来给老太太磕头。”
老太太“嗯”了一声,往她身后看过去。
那个叫菊露的低着头,手指紧紧地攥着手绢,听见三太太一说话,往前一步,“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磕了个响头,颤着声音道:“奴、奴婢……菊露给老太太……请安……”
说完之后,隔了好一会儿,没等到老太太开腔,她缩了缩脑袋,抖着身子,慢吞吞地把脸抬了起来,朝坐在堂中的老太太看去。
老太太笑得颇为和善,一脸慈祥,在跟三太太说话:“是个好模样儿,看着也老实本分,你费心了。”
三太太笑得嘴巴都咧开了,嘴上却谦虚道:“都是托老太太的福,媳妇谨记着老太太的教诲,只要我们爷高兴了,院里头才能和和气气。”
老太太以极其不明显地速度皱了皱眉头,脸上笑容一滞,再去瞧菊露时,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微光,又不着痕迹地隐了下去,随即转身对紫兰说:“去把东西拿过来。”
这便是要赏东西给菊露了。
杏娘在边上看着挺不是滋味,不知道是不是她心里作用,总觉得这个叫菊露的,各方面看起来发育得还不如二小姐俞定容。
按常理来说,三老爷纳个通房,这通房又不是老太太塞的,来给老太太请安,是不用这么大阵仗的。通房只不过是叫得好听点的丫鬟,有些时候,在主子眼里头,地位其实还比不上得到信任的一等丫鬟。说句摆谱的话,老太太今天肯抽出时间来受菊露一拜,已经是够给三太太面子的了,更别说,还要送见面礼给她。
受宠若惊的菊露,洋洋得意的三太太……
杏娘的眼神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若不是三老爷闹出的外室事件,她可能还看不到今天这一出。
老太太也好,三太太也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三太太要想pk掉华氏,势必得付出点代价。如今华氏虽然被送到偏僻的庄子上去了,难保哪一天再咸鱼翻生。她必须趁着最近,三老爷不敢顶风作案的时候,培植一个年轻得力的助手,把自个儿男人栓牢在家里。
老太太不见得对庶子的通房有多大好感,此时却要表现出十二万分的善意来。这不仅仅是在给周家面子,也是在告诉所有预备看俞家笑话的人,任何企图破坏家族团结的行为,俞家人都不会姑息。
没一会儿,紫兰就领着一个手捧小锦盒子的丫鬟出现了。
隔着一个俞定妍,坐在杏娘上首的俞定琴一改之前萎靡的神色,迅速振作起来,把那小胸脯挺得老高,眼珠子直勾勾地瞧着那个盒子。
老太太出手,必非凡品。
杏娘离得最远,盯着那盒子看了半晌,也没看清上头的纹路究竟是祥云图案还是麒麟图案。
紫兰转过身,把那盒子打开了,盒中之物呈现在众人眼前。
杏娘眼前晃过一抹白色,因三太太站的地方刚好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窥得一个角。
从这个角推测整个物件倒是一点不难,能被放在这种锦盒里头的,应该是极易碎的东西,看那成色,估计就是玉无疑了。
老太太一挥手,道:“这套玉石榴你拿去吧。”
“多谢老太太。”三太太朝老太太福了福,激动得连声道谢。
一旋身,眼中透出几缕艳羡和悔意,马上隐了下去。看着趴伏在地上犹自盯着紫兰手里头的锦盒发愣的菊露,脸上泛起一阵不屑,似是在嘲笑她眼皮子浅,命令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跟老太太谢恩。”
那菊露犹如出门被银子砸中的样子,经三太太这么一呵斥,马上醒转过来,朝老太太狠命磕了三个响头,道:“谢老太太。”
现代社会玉器漫天要价,无论是什么品种的玉,买个生肖挂件就要几百上千。在古代,除非是上品好玉,不然不会有多高的价位。像羊脂白玉那种等级的货,虽然在狗血小言和古装八点档出现频率颇高,真要严格算起来,这也不是屎壳郎脚下的粪球,一滚一个。
老太太拿出来的玉石榴是什么玉,杏娘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不清楚,不过,看那个盒子的大小,里头的东西必定不小。就算是古代最泛滥的碧玉,一下子拿出这么一大块来,还是很让人侧目的。
紫兰将锦盒交给了从后头走上来的菊霜,菊霜接到手里头,就把盒子盖了起来,慎重地替妹妹捧在了手上。
老太太也没多说什么,让人把菊露扶了起来。菊露笑得快哭出来了,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激动得都要站不直了。
杏娘看见这两姐妹的反应,很快又释然了。
当事人都没排斥,她在边上圣母个什么劲?这古代不科学又恶心人的事多了去了,她又不能一件件全管了。往后日子还长着呢,适应不了,无视就可以了。眼不见为净。
菊露只是一个通房,是没资格给老太太敬茶的。
聊了一会儿话,请安的队伍就散了。
姑娘少爷们要去上学,太太们要去处理自个儿院子里的事情,谁也不是那无业游民,能一天到晚嗑瓜子磕到嘴巴起泡。
俞定容和俞定墨是一道的,一出老太太的院门,就甩掉了下头三个小的,急急匆匆跑了。
俞定妍摸着鼻子,不解地同身边的一姐一妹说道:“我们为何不能一起去崔先生那里?大姐姐和二姐姐真好玩,好好的,偏要选在这个时候逛园子,绕一大段路再去。还说什么花都开了,要看花。真是奇怪了,看花又不非要选在这个当口,她们就不怕误了时辰,崔先生怪罪?”
“崔先生怪罪算得了什么?”俞定琴不喜欢读书,听到俞定容要逛园子,第一反应就是缠着姐姐一块去,逛得久一些,说不定还能把课旷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妹妹老给自己添乱子,俞定容这回铁了心不肯带她一起,一口回绝了妹妹的无赖要求,还趁着她注意力被其他东西转移的功夫,转身即走,留她一个在原地干跺脚。
这会儿,听到俞定妍有此一问,俞定琴数落起自家姐姐来,一点也不藏着掖着,平日里被俞定容管束得紧了,难得有这么一次机会背地里说说自家姐姐的不是,她可是卯足了劲的,一开口,便一改之前说话不经大脑的习惯,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崔先生再厉害,也及不来谢家表哥一根手指头!不就是多绕一个圈子,多走几步路嘛,能跟谢家表哥探讨孔孟之道,说说话,胜过死读十年书。我们家的花,就今天开得最好看,不看准要悔青肠子的。”
俞定妍回来晚,没见过俞定容对谢清澜最殷勤那段日子,一回来,见家里头多了一帮客人,也问不到什么细节,就被三老爷给她带回来的极品姐妹给弄昏了头,哪里还有功夫去管二姐那点少女怀春的小心思,扛起枪来打鬼子才是正理。
现在,外敌没了,日子一清闲,八卦那些不熟的人,终究不如八卦自己身边的人来得舒爽。
“谢家……表哥?”俞定妍皱着眉头重复了一句。俞定琴敢这么说俞定容,旁人却是不敢的,要是哪个敢唧唧歪歪二小姐,传到大太太耳朵里,不死也要脱层皮。俞定妍对大太太一贯不满意,却不会在这个时候插上一脚,别说二小姐俞定容做人一向八面玲珑,待她这个庶妹不错,就是俞定容刻薄得要死,她也不会光明正大在这大院子里头说人坏话,落下了话柄可不是好玩的。嘴巴不把门有啥说啥是直肠子,不看场合乱嚼就是没脑子,这里头的区别,可得分清了。
俞定妍听见俞定琴这番话,茅塞顿开,心里暗道,难怪二姐看到这什么伯府二少爷,比她们嫡亲表哥宋之年还热乎,原还以为是奉承他的身份,想不到是这么回事。脸上嘴里头却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三姐姐你怎么会说到谢家表哥,难不成是见着他了?二姐姐走得时候,我可没看见什么人啊。”
“我自然是见到他了,要不怎么知道二姐是为了他才把我扔这里的?”俞定琴闷闷不乐,说话也冲了起来,“你没见着是你眼睛不好使,怨不得别人。”
俞定妍莫名其妙扫到了台风尾,不过,这回俞定琴乱骂人也算是情有可原,骂的话也不难听,她侧过头假意去欣赏院里头新开的花,避了过去。
杏娘站在边上当摆设,俞定琴的话让她冷汗一阵阵往外头冒,事关俞定容清誉,俞定琴就这么嚷嚷出来了,虽然离俞定容及笄说亲还有几年,也经不得这么说,若是大太太追究起来,说话的没说话的都要倒霉。幸好俞定妍机灵,祸水东引啊……
被俞定妍这么傻愣愣地一问,俞定琴再怎么火大,也不能再去胡搅蛮缠她家姐姐那点破事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俞定容和俞定琴的眼睛还真不错啊,她和俞定妍一样,可是从头到尾没见着什么谢清澜王清澜的……
杏娘朝着刚才俞定容走掉的路看了过去,这一看,倒是让她大大惊喜了一把。
“三哥,四哥,蕙兰表姐,你们怎么过来了?”杏娘迎上前去,跟他们打招呼。
宋家姑妈不到万不得已,不掺和俞家的事,自从第一天大家一道吃过早饭之后,老太太也发现了不方便的地方,很少再让大家一早聚在一起吃大锅饭了。
从老太太那里出来后,因为崔先生跟赵先生的学堂不在一处,两帮人是分开走的。才这么会会功夫,俞承翼俞承晟兄弟就跟宋蕙兰走到一块去了,倒真让人挺意外的。
宋蕙兰先接过话茬,满面笑容地说道:“三表姐,五表姐,六表妹,能碰上你们真是太好了。”话里话外透着的热情劲儿,不似作伪。
俞定妍也跟她见过礼,俞定琴正在气头上,不过,看到宋蕙兰的表情,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再跟她不对盘,也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作了,不冷不热地回了一礼。
俞承晟走到杏娘身边,笑道:“我和三哥过来的时候,碰上了清澜表哥之年表哥他们,说了一会子话,大姐跟二姐过来了,说要和两位表哥一道去赏花。蕙兰去崔先生那,跟他们不是一路。”
杏娘:“……”所以说,整件事就是谢清澜宋之年领着妹妹宋蕙兰散步,结果被俞定墨俞定容半路截杀,谢清澜和宋之年被俞定容用盘丝洞女妖的气势给拖走了,俞承翼兄弟只好接收了宋蕙兰,给两位姐姐收拾烂摊子。
原本三个人的上学队伍扩张成了六个,俞承翼俞承晟决定送几个妹妹一程,特地绕了几个院子。
俞定琴听说宋蕙兰也是被她家哥哥“扔”掉的,一种“原来倒霉的不止我一个”想法迅速膨胀起来,再看看宋蕙兰孤孤单单,自己身边好歹还有两个妹妹,想法立刻转变成了“其实她比我更倒霉”。
对比法是一种很好的疗伤方式,对于大多数人都是很有效的。俞定琴没走几步路,郁闷的心情被驱散了一大半。
过了一会儿,俞定琴突然大叫一声:“坏了,我把书落在大哥书房里头了。”
杏娘离她最近,冷不丁碰上她这一下子,吓得晃了半天神,才缓过劲来。她拍了拍胸口,劝道:“三姐姐,课本忘了回去拿便是。”人吓死了可救不回来。
杏娘顿了顿,又道:“要是怕小丫鬟找不到,就让杜鹃跑一趟。”
这种上学路上突发状况,想必不少人小时候都遇到过,忘带书了,忘带钱了,最要命的是,忘带作业了。
杏娘倒是没觉得奇怪,出于习惯,“没带就回去拿”的想法脱口而出。说完了才察觉出话里头的不妥当,俞定琴是主子,就算她把天大的东西落在家里了,也轮不到她自个儿回去拿,抢着跑腿的人多的去了。
俞定琴听到杏娘说第一句话时,面露喜色,等听到“丫鬟”、“杜鹃”的字眼,一张脸跟刷了黑漆一样,整个变了样儿。
她扭扭捏捏道:“那个……六妹妹,我把书塞在大哥书架子上了……那边一整排书,得……得一本一本慢慢找,我……我自个儿也不记得塞在哪个位置了……”
这个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她小时候交不出作业,老师让她打电话给家长送过来时,她曾经用过的借口?不过,她没有大哥,她当时告诉老师,她的作业是搁在爷爷的书堆里了。
杏娘瞅着俞定琴的眼光顿时变了样儿。
俞定妍继续看花,脸上表情要笑不笑,俞承晟和俞承翼对视一眼,接着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宋蕙兰不明所以,傻愣愣地踏进了圈套里头,一个人在那里干着急:“三表姐,这可如何是好?”
“只有一个办法了!”俞定琴头一次发现,自家这个表妹是如此的可爱,难怪老被长辈夸,果然是个实诚又善心的孩子,“我一定得回去拿,蕙兰,若是崔先生问起来,你就帮我跟她说一声。”
宋蕙兰应道:“哦。”
俞定琴转身就走,步子越来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宋蕙兰暗自在那里感慨:“三姐姐可真是急得不行了。”
杏娘和俞定妍的脸色骤变,俞承翼假咳几声,掩饰过去,倒是俞承晟,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道:“蕙兰,其实三妹妹是可以不用那么急着回去的。”
宋蕙兰不解:“四表哥此话怎讲?”
“你们现在在学《弟子规》,崔先生那肯定有多的,就算不回去拿,三妹妹也不至于没书。”
又不是九年制义务教育统一教材,人民出版社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印刷时年年一个版本,这边改个字,那边改个标点。《弟子规》嘛,来来去去就那么些句子,不会换个封皮,就变成《妹子规》了。
像崔先生那样的教书先生,《弟子规》她倒背如流,上课带了课本也不看,俞定琴要真忘了带书,崔先生作为一个拿着俞府工钱的私人教师,怎么着也不会为难她,把自个儿的书给她看就成了。
再者说了,这《弟子规》,可是四位姑娘同时在学,合看一本书,又不是什么大事……
综上所述,只能说明一件事——俞定琴同学,就是存心想翘课。
到了学堂,果然,今天大房的三姐妹都迟到了。
崔先生嘴上不说,不高兴的表情却都写在了脸上。女学里头现在一共是六个人,一半没来,教书能带劲那才叫滑稽了。
崔先生讲了一页纸不到,就让她们开始摇头晃脑地读书,几十遍下来,这一小段内容,三个人就会背了,崔先生无法,只好让丫鬟们磨了墨,铺了纸,教她们写字。
杏娘的字写得最好,依魏氏对她的训练强度,没有人起疑,说出来,连俞定琴这种爱逞强的人都只有叹服的份儿,从此改换嫉妒对象。
俞定妍的字,形非常好看,大太太把她送上山去净月寺之前,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几个月的经书抄下来,她依葫芦画瓢的本事,比谁都强。
宋蕙兰的字倒是很中规中矩,符合她这个年纪。
杏娘一笔一划地写着,写到一撇时,外头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尖叫:“啊——”
她手一抖,笔尖在薄薄的纸上划出了长长的一道线。
崔先生眉头又拧成了小疙瘩,杏娘回头去看俞定妍和宋蕙兰,这两个也被吓得不轻,桌上的字也糊掉了。
最倒霉的要数宋蕙兰,那张纸她都快写完了,被这么一吓,墨汁划过,前面写得全部报废掉了。
崔先生一边往外走,一边自言自语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杏娘朝身边伺候的秋鸿使了个眼色,秋鸿支起了窗户,从缝里头往外看。
待看清了外头的情况,立刻回过身来告诉杏娘,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六小姐,是三小姐在外头,大小姐和二小姐也在。”
这下,三个人都坐不住了,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往门口方向走。
出了门,便看见俞定容一手揪着俞定琴的袖子,一手抱住了俞定琴的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咬牙切齿道:“喊什么喊,不来学里上课你还有礼了?”
俞定琴抡起拳头去砸俞定容,两只脚不停地蹬着,叫得像杀猪一般:“啊,放开我,放开我!”
“跟我去娘那里领罚,这回,祖母说话都救不了你!”俞定容气到了极点,把大太太和老太太一块搬了出来。
俞定琴不服她:“你去告诉娘,告诉祖母也行。我把书落在屋子里了,我又不是故意缺课的。反倒是你和大姐两个,你们也是这会儿才来学里,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你们也误了时辰,干嘛不把自己也一块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