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鄢二少与秦桑出来,是由鄢二少驾马车,并未带随从,反正两人俱是声名狼藉之人,所以也没忌讳那些,而马车就停在山脚下的农家。
深夜秦桑未归,秦柳甚是担心,又想有鄢二少在旁,应该不会出事,吩咐前头若是她回来,定要传报一声,可她却是一夜未归。
第二天,一夜未眠的秦柳差人到城主府邸去打探,结果得知鄢二少也是一夜未归。
鄢二少以往也时有留宿妓家过夜的事,反正他老爹也不管他,他自己又是那个德行,所以他一夜未归,居然无人在意。
但秦桑往日行踪都有交有代,昨日她只说不用等她晚饭,却没说过不归家,秦柳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于是叫来季总管,带了阿东阿南出去寻找。
秦桑收养的孩子里面,有个叫秦斐的年岁最长,也最明事一些,知道大姐不见了,便自告奋勇要去帮忙找。
平日秦桑忙,这几个孩子都是秦柳照顾,她与这几个孩子的感情也深一些,知道秦斐年纪虽然小,但因为出身的原因,自小在街上打混,遇事的经验绝不似一般同年的小孩可比,便也答应让他同去。
几人果然在城外附近一座山脚下,找到了秦桑来时的马车,顺着线索上山,找到苏家禁地那里,正踌躇着要不要进里面去找找看,就听到了鄢二少与小唐求救的声音。
原来小唐耳目皆比普通人灵敏,听到附近有人声,便与鄢二少一起大声求救,将他们召来。
待他们被从陷坑里救起,追问缘故的时候,鄢二少自然是把所知都据实以告,小唐也看必是要交代不可,便三分真七分假的解释道,苏爷原本身边有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很得苏爷看重,不料那人品性不佳,偷了苏爷的东西跑了,后来听说那人在外又欠下不少赌债,这回他们来拜祭苏爷过世的夫人,他无意中见到那护卫藏身在草丛里,心知定然心怀叵测,于是和苏爷商量好,自己藏起来待他现身,由苏爷引开他的注意力,自己则出其不意的擒住他,谁料这关键的当口鄢二少他们出现了……
话虽然说的不尽不实,但和事情也对得上,就连鄢二少也寻不出破绽来。
季总管一听,觉得不好,忙命阿东下山多寻些人上来搜山,前头遇上歹人,后头又不见踪迹,莫非真遇到什么事情了么?
小唐从苏爷离去的方向判断,大致能推断出定是通过密道绕到出去了,只是不知老鸦会不会找去,正想着如何支开众人,前去密道一探,便听秦斐的声音:“你们看,那是不是他们?”
只见秦斐站在山崖边,指着某处道,季总管忙过去顺着他指的方向观望,似乎那边的林间,确实是有两个身影在穿梭,只是太远了,他看不真切。
小唐也闻声过来探看,点头道,是他们不错。
秦桑的脸上,原本被苏爷抹了些泥,为的就是防止老鸦认出来,如今老鸦死了,走在路上苏爷便告知她脸上早被水把那些黑黄的东西冲刷干净了,而自己则好心的在她睡觉的时候,帮她抹了些泥。
秦桑无语了,但也猜得出苏爷此举的原因,也不好责怪,随后找了处泉眼,将脸洗了个干净,然后从腰带里挖出个小包,用簪刀挑破了,从里面挤出些药粉来,和上些水均匀的抹在脸上、脖子上和手上,但凡露出来的地方都要抹上。
这个东西她随身携带,而且面上做了层防水防火的处理,为的就是这种不时之需,毕竟她过的是隐藏面目的日子,如有一日不察露出真面目来,岂不惹人惊异?
她脸上的面色,是因药粉所至,毕竟是女人,也下不了手真把自己弄破相,这药粉不伤皮肤,也不易清洗,每天洗脸的时候,她都是要先用清油将之化开才洗得透彻,但是瀑布的水何其激烈,竟然将她的药粉冲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后来二人被找到的时候,秦桑也还是那个黑寡妇秦桑。
话说秦桑归家之后,好好的洗了个澡,美美的睡上了一觉,再醒来果然精神百倍,洗漱之后,将药粉在脸上身上抹均匀,然后依旧是梳了高髻,把额前的头发梳上去,招摇的露出硕大的额头,还在眼眶四周又多补了点青粉,挑了一件暗桔黄色的衣裙穿戴整齐,嗯,不错,这脸色,就像死了没有埋的,真不错。
她摸出个东西揣进怀里,然后出去检查之前备好的礼品,吩咐阿东套好马车后,拎着礼品,就上了车,去苏府。
苏爷为缅罗城首富,府邸自然气派讲究,秦桑通报过后,便有小厮迎她进门,还有人为她奉上舒适干净的软底鞋,她换上后随着带路的小厮,走在木质的长廊上,穿过亭台,便来到一处会客的地方。
刚一落座,马上便有两名丫鬟,拿来热毛巾给她净手,然后奉上香茗茶点。
秦桑端起茶杯,用茶盖撩拨了一下茶叶,一阵茶香便荡进了她的鼻息之间,令人舒爽,正待品尝一口,看看究竟是什么茶,便看到门帘被侍候在外面的丫鬟掀起,进来一个年轻的女子。
此女子大概二八年华,柳眉杏眼,面如芙蓉,虽不说十分艳丽,却自有一股小家碧玉的娇柔韵味,只见她梳着双环垂耳髻,头戴花钿,耳坠明珠,穿着一件翠绿色的衣裙,腰间系着嫩黄色的腰带,腰带上穿着一直绣着荷花的荷包。
她一进门,就对秦桑打量一番,然后道:“可是……王夫人?”
秦桑自称死去的丈夫姓王,但周遭却很少人称她为王夫人,毕竟是死了丈夫的寡妇,而且还没有生下儿女,夫家也没有站出来说,这还是我家的人,所以心照不宣的忽略了那个姓氏。
外头远一点的有喊她秦老板的,也有喊她秦家大姐的,近一点的有喊她桑娘的,也有喊秦姐儿的,更有甚者,直接喊她黑寡妇的也有。
这个女子却独独喊了这个别人都不用的称呼。
秦桑放下茶杯,起身微微颔首,道:“正是,不知姑娘是……”
面前这个女子的形容举止,绝不会是丫鬟侍女之流。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小女子姓何,名文秀,苏爷乃是小女子的姐夫。”
“哦,原来是何小姐。”秦桑稍稍欠了欠身,因为她年长一些,所以只行了个半礼。
何小姐也回了个礼,道:“王夫人来的不巧,姐夫昨夜染上风寒,发了一夜的热,今早才好转,如今人还未醒,不能见客,请夫人见谅。”
秦桑这才想起,那天她醒来,身上分明披盖着苏爷的外衣,苏爷莫不是那时便受了凉?这样想着,心中倒有些愧疚,原本何小姐是想叫她先回去,却不知如此一来,她更是要见苏爷一面了。
秦桑道:“何小姐有所不知,苏爷于我有恩,这回染病多半也因我而起,于情于理我更不能就这样离去,不知是否可让我在此多待一会,让我等苏爷醒来,亲自道谢?”
何文秀一怔,日前的事情,她也有所听闻,但也是面上小唐的那套说辞,只知是苏爷拜祭自家姐姐的时候遇上歹人,逃离之间又在山中迷了路,内情她也是不明的,只是还另外听说中间还带着一个路过的女子,而那名女子便是市井里风评很差的“黑寡妇”,即是面前这个“王夫人”。
此刻她听秦桑这样说,便问:“姐夫的病因你而起,是何缘故?”
秦桑隐约觉得这何小姐的口气有异,便含笑道:“说来话长,何小姐待苏爷醒来,亲自一问便知。”
闻言,那何文秀的表情微微变了变,一瞬即逝,再看去已经恢复正常。
要说这何文秀,得先从她的姐姐何文慧说起,她们原本是穷苦人家,兄弟姊妹有五人,后来又病死了两个最小的儿子,所以只剩下三人,何文慧是老大,何文秀是老三,中间还有个小何文虎的老二,是个男娃。
他们的爹娘,本来就重男轻女,又因家里原本三个儿子,死了两个还仅存一个,所以他们的特别娇惯二儿子,有好吃的好穿的全给他,而女儿不光平日里要干活,吃穿也差,还动不动就是责骂挨打。
后来遇上了一场大旱,为了活命她们的爹娘将大姐何文慧卖了,何文慧此后便流落青楼,受尽了苦楚,几年后才在机缘之下结识了苏爷,得以脱了妓籍。
可是之后过了不久,她听说她的爹娘打算将三妹何文秀也给卖掉,为的就是给二弟讨一房亲事,她自己是吃过其中的苦的,不忍自家妹妹也走上自己的老路,便求了苏爷将三妹收留过来。
苏爷便应允了,何文慧私下还拿了体己出来,交给了家里,谎称苏爷买下了三妹,此后她们二人俱在苏府为奴为婢,与本家再无干系。
为人子女的,走到这一步,也自有一番辛酸之情。
何文秀那时还小,才十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性子也胆小羞怯,真是可怜可爱,她跟着姐姐来到苏府之后,才过上了梦里一般的好日子,苏府上下拿她当半个主子对待,如果是梦,她真希望这个梦千万不要醒来。
那时的她,还十分惧怕面色阴寒不苟言笑的苏爷,虽然他好像十分忙碌,一个月里倒有大半个月不在家里,可是只要他一回,她的姐姐就会比平常更多笑容,好似十分开心。
有次她问,姐姐,你为什么不怕那人?
何文慧低头一笑,娇柔温婉,那模样好生动人,只听她道,那个人,是你越了解他,就越不由自主想靠近的。
而那个时候,她也已经知道了,她姐姐并不是如她一开始以为的那样给那人做丫鬟的,而是做侍妾的。
何文慧和何文秀两姐妹,在苏爷的庇护下,生活的十分安逸。何文秀虽然有些怕这个人,但却是从心底感激他的。
后来苏爷的生意越做越大,她们的吃穿用度也越来越精细考究,住的房子也换成了更大更气派的府邸,别人看她们的眼光都带着艳羡和尊敬。
此时何文秀对苏爷,不只是害怕和感激,更是带了一种弱势的人,对于强势的崇拜。
虽然他身子其实很单薄,样子也很阴冷,但她就是觉得,这个人很强大,站在他的身边很安全。
直到两年后,她的姐姐去世之前,她都一直这么觉得。
那次,苏爷要出一趟远门,在何文慧请求之下,应允了她去随行伺候,结果她路上染了伤寒,回来的时候,便是一具棺木了。
何文秀在哀伤痛失至亲的时候,还惊慌失措的发觉,没有了姐姐,她就没有了可以留在这里的理由,她不想回去,不想回那个没有温暖的家。
苏爷并没有赶她走,让府里的人一如既往的待她,还把她的姐姐以正妻的名义厚葬,并且直至如今,也没有迎娶过别的女子,连侍妾也没有。
她心里很感动,姐夫……她认同了这个名称,想必他心里是深爱着姐姐的吧。
后来苏爷越来越少回来,但是苏府的人对她很照顾,所以她的生活并没有什么问题。
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也有了些细腻的心思,有时想起自家姐姐,不禁想起那娇柔的一笑,有次还对着镜子,试图做出那姿态,却怎么也不像。
那时的姐姐,是怎么样的心情呢?
在她的心里,她的姐姐和姐夫之间,是一种美好的感情,并且这份美好的感情,因为时常拿出来揣摩,而被自己的记忆打磨的比原有的更加光亮,更加美好。
这就好像是一种必然的轨迹一般,何文秀从最开始的惧怕,到感激,再到崇拜,然后就自然而然产生了向往之情。
每个女子,大约都经过过这一段,不知何时而起,不知原因为何,不由自主的就想亲近某个异性,可是真正见到,却又局促不安,不敢走近半步。
无怪有人说,少女情怀总是诗。
何文秀这辈子最幸运的是,她遇上了苏爷——
何文秀这辈子最倒霉的是,她暗恋上了苏爷。
某次,苏爷回府中,看到低着头站在一旁的何文秀,突然觉得这个丫头长高了……
然后他就对身边的老管家说,在城里别处买个院子,请个好点的教习嬷嬷,并上丫鬟婆子一起,让文秀搬过去住吧,这丫头总会长大,她姐姐又不在,再住这里只怕过几年别人要说闲话的,女儿家的,传了闲话就难找好的婆家了……
……
……
苏爷出没,注意!
少女速退——
不过话说回来,若没有何文秀这样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其他少女也很难会有会有如此超凡脱俗的品味的。
往事先放在一边,此时何文秀还面对着要见苏爷的秦桑。
“夫人且安心离去,待姐夫醒来,小女定会向姐夫转达夫人的谢意。”
“不能亲口道谢,秦桑心中实在不安,还是在此等上一等吧。”
“听闻夫人经营了一家酒楼,实在是女子中难得的人物,想必夫人贵人事忙,何必在此蹉跎时间?自有小女转达夫人之意,夫人大可安心离去。”
“不忙,生意上的事,秦桑已打点妥帖,今日正好无事,在此等上一时半会,也是无妨的。”
“姐夫也不知何时醒来,夫人乃寡居之人,逗留太久,恐怕有损声誉。”
“无妨,我秦桑做事,只要给自己交代即可,不必与旁人交代。”
何文秀一时想不出话来接,顿住——毕竟她阅历浅,苏爷为了将来给她找个好婆家,请了有名的教习嬷嬷教她怎么做一个淑女,把她养的如名门闺秀一般,哪里见过这样死缠烂打的。
正在这时,门帘响动,又进来一人。
何文秀抬眼望去,有些不安的道:“姐夫,你怎么起来了?”
苏爷点点头,却没回答她的话,只道:“文秀,辛苦你了,我已经没事了,方才我吩咐外面套好了马车,你先回去吧。”
何文秀闻言,心下一片黯然,勉强笑道:“姐夫多注意休息,文秀改日再来看望……这位王夫人是来看望姐夫的,我,我先走了。”
这一回合,秦桑胜。
秦桑待她走后,望着苏爷笑得暧昧道:“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说着眼神往外一扫,然后又往苏爷身上看看。
苏爷走到凳子前,坐了下去,弹弹衣摆,抬眼道:“你来找我不会是说这个吧?”
秦桑又是一笑,她见苏爷面色菜青中虽然泛着白,看起来的确有些病气,但精神似乎还好,便讨好道:“我听说你病了,十分担心,特来看望你的。”
“就这?”
“……呃,还有……”她将夜明珠拿出来,放到手心之上。
苏爷眼睛一瞥,赞叹道:“那种时候你居然都没有将它弄丢,你还真是个人才啊。”
开玩笑,八千两啊,怎么能弄丢,秦桑心道。
“七千两。”苏爷仿佛听到秦桑的心声一般,接着道:“只当是你赔我的汤药费。”
秦桑闻言,立刻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胸口窒息,欲哭无泪道:“苏爷,就算你是我大爷也不能……”
“六千两……”
“七千两,就七千两!”秦桑连忙道。
苏爷满意的摸摸到手的夜明珠,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心情甚是舒畅,随口道:“已经近午了,要不要在寒舍用个便饭?”
“好。”秦桑头也不抬道。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
“是吗?可我现在真的很想在你的寒舍吃上一辈子的便饭哪!”要是能把他压榨去的钱全都给吃回来就好了,哎,七千两,七千两哎,忙着数银票的秦桑,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很有歧义的话。
倒是苏爷一怔,冷哼一声,侧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