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政朝皇宫前殿宏伟壮丽,明朗开阔,殿宇巍峨,气势不凡,暗红色的宫墙衬着殿顶满铺的金黄色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大理石铺满地面,尽头连接着几丈宽的汉白玉石阶,有八根盘龙石柱,如巨人一般耸立两侧。而石阶之上,便是一方广阔的平台,名曰奉天台,分开陈设着两尊巨大的四方龙纹鼎,鼎的四面以及下方,还有鼎足上都刻有形态各异的龙纹,一尊鼎上便有九条龙,乃应了最尊贵之数。
正前方便皇帝每日早朝的中和殿,中和殿单檐攒尖顶呈现长方形,飞檐上卧着飞龙吐珠,其下门窗上部嵌成菱花格纹,下部浮雕云龙图案,接榫处安有镌刻龙纹的鎏金铜叶,整个殿宇的精工壮美尽显帝王气魄。
此刻,群臣聚集在奉天台上,殿前早已有太监搬来宝座,周熙逸身着黄缂丝面青白赚金龙袍,束金镶红蓝宝石的束带,端坐在宝座之上,却垂着头眼睛盯着脚上的青缎皂靴,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宝座两旁,左右另设两座,黄皇后与王贵妃分坐两旁。一般前殿上的正式场合,后妃并不参加,不过今天是倾国公主还朝,那么身为其姐的王贵妃现身,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既然准了贵妃出席,那么顺带也就准了皇后黄氏出席,便是此一举,也可以看出皇帝时时顾及皇后的颜面感受。
此时的黄皇后身穿对襟广袖浅黄色绸绣凤穿牡丹裙,雍容的华髻上簪着数支金缧丝嵌宝石的金簪,容颜秀美端庄,眉如烟柳眼如星辰,脸上薄施粉黛,看起来莹润可人,只多明艳不流媚俗。
她看到周熙逸在出神,便侧过身去不知说了些什么,让周熙逸抬起头,望着她微微一笑。
比之这两人的和睦,另一边的王贵妃就显得有些落寞。
她乌黑的秀发绾成如意髻,簪着双雕盘花凤纹钗,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轻轻摇曳生姿,她原本就面容姣好,此刻穿着一袭质地轻软的芙蓉色长裙,裙面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紫鸯花,裙摆间用打磨得细小圆润的玛瑙绿石妆点,臂上挽迤着烟罗紫轻绡,艳丽的装扮将她的肤色衬得更加白皙,当真是面若芙蓉。
然而若是仔细看去,却不难发现眉间凝聚着一股难言之色,似乎并不欢愉,且时常失神。
她与周熙逸,一个出神,一个失神,却是两副心思。
她的心思纠结,不能细较,而周熙逸此时却在回顾许前尘往事。
这王珍在他印象中,容貌绝丽不说,性子也是淡雅宜人可亲可爱,他心里早已中意,若不是那次意外,只怕早就入了他的后宫……想到这里,似乎又觉得如今这样也好,若是那个女子替代王瑶现在的贵妃位置,也许他也会有点点不忍之情,便如这次与大域之事,明知必得如此方为上策,却难免有些不可言明的怅然。
那王瑶的处境并不如面上的光鲜,虽然占着贵妃的份位,却不甚受宠,若不是育有一子处境只怕更是艰难。这周熙逸早便和王家离心离德,自然会暗中计较王瑶,待她时冷时热,与王家之间牵扯权衡。
便如现在,抬举王家的王珍,却暗中打压王家的王瑶,还拉来皇后展现一派帝后情深,都自有他的心思安排。
说到这王家,也是好生奇怪,自家的女儿一直以为已经身故,不想未死,还做了大域的贵妃,如今更是以圣上亲封公主之身还朝,怎么说都是一件份外荣光的事情,可是这家的几个人,却是面色平平,不喜不悲,淡然的太过了,惟有如今已是丞相的王吉,面上还隐隐有着殷切的神色。
辰时刚过,便有意太监手持拂尘,匆匆赶来,下拜而道:“倾城公主及大域汗王已到达泰承门。”
话音刚落,众人便远远看到,一行人从前方的宫门而入。
公主仪仗在前,前引六名宫人,奉着两对红罗曲柄绣宝相花宝伞和红罗绣宝相花宝伞,中间四个力士,抬着一架凤銮,轻纱薄幔之中,隐隐见一人端坐于其间,后随四名宫装侍女,最前面的两名侍女各奉着一面红罗绣宝相花大扇;驸马仪仗在后,前引两名持红棍的侍卫,中间一个魁梧男子身着大域王服骑在宝马之上,后随八名宫人,也是最前面两人奉着青色大扇。
便是倾城公主王珍,与驸马铁尔罕无疑。
到达白玉台阶之下,铁尔罕便下了马,四力士也轻轻的将凤銮放下,铁尔罕走到跟前,用手轻轻挑起淡红色烟罗纱幔,伸手欲扶里面的人出来,而里面的人向他一望,并未将手搭过去,自己起身走了出来。
王珍走在前,铁尔罕跟在后,她缓缓踏上台阶,碧蓝色的裙摆随着她的步履如凌波微荡,每一步都显得缓沉重而幽长。
百官只看到她一步步走来,身姿娇柔绰约,面容却被一袭白纱覆盖,除了铁尔罕没人注意到她垂下的双手紧握,微微泛着白,发着抖。
当她明眸抬起,如漆般的眼里,印着坐在宝座上那个身着金龙袍的身影时,突然定定的站在了最后一级玉阶之下,腿如千斤,再也迈不开了。
她身后的铁尔罕见状她有异,上前一步用粗糙的手掌,包裹住了她的手,仿佛是在给她安慰一般,小声问道:“怎么了?”
王珍侧过头来,所以他清楚的看到,那双露在面纱之外的眼里,流露着悲戚幽愤的眼神,她从他的手掌里将手抽出来,沉声而道:“没事,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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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透明的烟雾,在燃起之后,缭缭绕绕最终在空中淡去。
已点了十几根宁神香,将整个屋子都熏香了,可是他还是只能维持面上的平静。
他坐在案前,双肘搁在桌案上,手交握抱拳,放在鼻息之下,呈一种较为虔诚的姿态,而目光死死盯着案上的一个卷宗封皮儿,眉头微锁,思绪却早已经飘到了别处。
……
这个时候,你来了吗?
是不是已经走过那一段冰冷的玉阶,透过薄软的鞋底,感受到了玉阶台上沁人心神的寒意?
又是不是已经见到那个身穿龙袍的人,你那颗坚韧的心,正在被仇恨挑起了疼痛?
可是,请一定要按耐住,不要流露出一点点的情绪,将它们藏在心底,化为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力量。
现在还不能,但是一定要相信,我们一定可以。
在他们面前,我们以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只能借力打力才是上策,要在他们之间,小心翼翼的化去攻势,将他们彼此的冲击引向对方,纵使艰难,却是最为可行的方法。
虽然前面的打算失败了,没有能让周熙逸将你留下,但是在这不幸之中,仍然残存着一丝侥幸,便是为你争取到了公主的身份。
之前,铁尔罕在大域那边一直没有承认你就是过去的袁珍,而现在你多了一个公主的身份,那么他再编造一个故事,就更容易了。
周熙逸心里虽然怀疑铁尔罕,面上却是任他自圆其说,不去追究。
就算清楚明白你的经历又如何?被玷污的公主,本身就是国之耻,你头上的光环会被退去,国人会质问,公主受辱之时,为何不自死以保清白?
因此我,也从未曝光这段过去去博取谁的怜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对坚强的人去心疼钦佩。
现在你是大政公开的公主,在暂且留在大域的时候,这个高贵的身份应该能帮助到你,你会得到一个强国公主应有的待遇,会得到许多的封赏和特权,那人还会派政人过去随身服侍你,你的事情不会再被铁尔罕只手遮天,将会正大光明的转到台面上来,善用的话就不会任人揉搓。
身为公主,自然又是另一番皇室体统颜面,尤其对于的还是一个实力逊于母国的外邦而言。
我现在能为你做的,便只有这些,而这些还是建立在那个人的喜恶之上,所以现在绝不能和他撕破脸,否则我们什么都不会得到,还会断绝了未来翻身的希望。
放下仇恨,去倚寄仇人,你的心里不好受,我知道。
但是百忍,是为了成钢。
——坚持不是为了受尽磨难,而是为了强大起来,因为要强,所以才要坚。
——我们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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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珍立在周熙逸面前,缓缓取下面纱。
所有人的目光都流转在她面容之上,流连不去,便是周熙逸也有些诧异,这个人的确是王珍无疑,可是却与他印象中的人相差太远了。
何止是他,就连在场包括其父王吉在内的王家人,也有皆流露出惊异之色。
昔日的旧友,端王世子周旭,李远怀兄弟,以及上官衷,除了上官衷略微来迟,其余人早早便等在这里,若不是圣上亲点他们陪驾,只怕早就冲到了城门口去了。
早年天真烂漫少年时代虽然过去,总有些美好的情怀残留在彼此的心中,那个在他们面前纯美可人的珍儿妹妹,那个温柔体贴的娇俏女子,不止是一个曾经让他们爱慕过的少女,更无异于是年少时的一个梦。
只是没有想过,梦还是梦,梦中的人却已是印象里不曾具有的姿态。
她身着大域服饰,不似大政服饰广袍大袖的轻盈飘逸,上衣紧致,袖口和腰间收拢并镶嵌彩石点缀,显得身形尤为纤细妖娆,别有一番异域风姿。
身上那一袭碧蓝色云锦散花袍裙上则用蚕丝一般细致的金银丝线绣成蝶戏花间图,花瓣儿似得裙摆被左右裁开,缝隙里衬着浅白色花素绫,似是一朵冷艳的蓝白蝴蝶花。而她,则是这朵花中最绝丽的所在——只见她星辰般璀璨的眼眸透着厌倦凡尘却又傲然于世的妩媚,美丽的容颜却因右侧的脸上那一枚诡异的蓝白色凤尾蝶图案而显得妖异魅惑。
蝴蝶细小的身子立在她的下耳处,两扇振翅欲飞的蝶翼却叠错着覆盖了她右侧大半个脸庞,之下长长的凤尾迤俪旖旎的一直蜿蜒勾勒到她的白玉般的颈项上。
她立在当场,在那微微眯起的眼角之上,流露着一种不经意的慵懒,朱唇轻抿,似笑非笑,且妖且艳,张扬的妖冶,让人看得目不转睛却又心惊肉跳。
数年前一舞,如月中仙子,引人遐思无法忘却,而今再见,那仙子似乎已经坠入妖道,成了魅惑人心的妖仙。
铁尔罕站在旁边,也被这奇景震惊到了,回想起来尚在驿馆,等了她许久便是在做这个。
这个凤尾蝶的确覆盖住了她脸上的伤处,而且更添美艳如妖如魔,可是如果她当真是这么在乎容貌的女子,当初又何必自毁容颜呢?
如果她在乎的并不是容貌,那么她如今为什么要这样艳惊全场呢?
铁尔罕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目光的尽头,周熙逸坐于宝座之上,因为惊艳讶异,而前倾着身子,眼神在她身上流连,而后居然变得迷茫复杂了起来。
——我不会摇尾乞怜,这美貌乃是仇火恨焰烧铸出,且看清楚,我王珍无坚不摧!
她与龙椅上的人眼神交接,盈盈一拜,朱唇轻启,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周熙逸半天才回过神来,才发觉刚刚失态了,掩饰性的笑道:“喊错了,应该是皇兄才是。”
周熙逸生不出这么大的女儿,因此封为公主,是收了她做义妹。
说完,他居然从宝座上下来,食指指尖轻轻触了触她的袖口处,虚扶一把,叹息而道:“皇妹平身,若非当年为了为兄,何尝会尽受这番苦楚,为兄一定好好补偿你。”
周熙逸与王珍两两相忘,便在这时——
“大域汗王铁尔罕见过大政皇帝陛下。”铁尔罕突然道。
大政已经拒绝了让大域称臣,那么铁尔罕依然是另一个国家的君主,只是以公主夫婿的身份出现,到底是弱了一筹,但他依旧神态倨傲,不卑不亢,立身拱手,虽然不伦不类却也不算有失身份。
周熙逸这时才想起有这么个人还在,忙笑着微微拱手,算是还了个礼,道:“汗王一路辛苦。”
这两人那边寒暄,王珍却环顾四周,首先现入眼里的,便是其父王吉。
身着一品朝服的王吉一直注视着女儿,神情惊诧中还微微有些希冀的模样,他官帽之下,两鬓泛白,可见这些年也是操心不少,王珍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微动,正待过去与他相认,却又见王吉身边有一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于是王吉望了王珍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收敛住了之前的神色。
拉王吉袖子的,乃是她的大堂兄王浩,当年周熙逸带王氏姐妹赴臻南之事,让他在那次遇袭中几乎断了左臂,如今这左臂虽然接上去了却是经脉受损无法复原,以致徒有其形,却再也使不上劲儿,幸而他不是左撇子,虽然有些难处,但也不是太残废。
王浩那动作,王珍看在眼里,心里暗自一叹,恐怕今后与王家是彻底无缘了。
她也是明白人,自然是明白这王家如今是烈火烹油,有盛极而衰之势,而自己虽然是王家所出,到底也是异域贵妃,以王家人一贯的小心谨慎,定会顾忌个“勾结番邦”之名,那周熙逸可是盘算王家很久了。
无论王家人私底下是怎么想,明面上却不会过多的表现出亲情来。便是为这一点点迟疑,一点点顾忌,王珍是彻底对他们死了那份心。
虽然如此,她还是一步步走近王吉,微微下拜,轻道:“……爹,女儿回来了。”
她还不想担这个背宗弃祖的不孝之名,只是这心里,早就平淡至极了。
“微臣不敢,公主请起。”王吉忙道,先鞠躬还礼,然后伸手去欲扶她起来。
只是在王吉这手还没碰到她,她就已经自己起来了,妩媚一笑,侧过身去给大伯王遇行礼,王遇也是连道不敢,侧身躲开,只受了半礼,还急急的躬身还礼。
王家的三个堂兄也在旁边,自然不敢让王珍向他们问礼,一个个站出来跪于王珍跟前,向她行礼。
这便是礼法,国礼大于家礼,因而王吉王遇不敢受她的礼,他们是位居一二品的重臣,可以免去对她的跪拜之礼,可是这三个堂兄却不能不跪了。
王珍好半天才让他们起来,王浩看着堂妹笑颜诡丽,心里却知她是记恨起了自己方才的举动。
且在这时,王珍抬眼又见周旭和李怀远兄弟,及上官衷几人,他们站在百官之中,离她不远之处正望着她,除了周旭,其他几人看上去都很期盼激动。
周旭的眼神却是似悲似喜,有太多的含蕴赋予在其中……
王珍望着他们,微微一笑,在他们错愕的目光中转身而去。
她已经,不再是他们的珍儿妹妹了,过去的,便如繁花尽落,碾泥作土,消散的干干净净了。
……
她转身之后,便看到另一人向她而来,芙蓉色的衣裳衬的那人人比花娇,那人站到她跟前,颤声对她道:“珍儿……”
便是王瑶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