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 李太太带了两个男孩,进了大太太的下处。
“十一郎、十二郎。”大太太笑着招呼两个男孩子。
十一郎大些, 有十三岁了,十二郎却还是小男孩的样子, 穿着宝蓝色瑞兽纹的袍子,笑嘻嘻地给大太太行礼。
“见过杨太太。”
十一郎也稳稳重重地给大太太磕了头。
大太太含笑受了全礼,又引介,“这是平国公夫人。”
关系很亲近的人家,才会受后辈的全礼,看来,李家和杨家的关系真的不错。
众位杨家女儿并九哥、许凤佳也拜见了李太太。
李太太看上去很亲切, 容长脸上一直带着笑, 或许是出门在外的关系,她打扮得很朴素,穿着深褐葛绸小袄,头上也没有多少饰物。
她和五娘子似乎很熟悉, 笑着和五娘子唠了几句家常, 才放手让五娘子走开,六娘子拜见。
看到六娘子出众的容貌,李太太眼前一亮,亲切地拉起了她,“六娘子越发俊俏,我去年在百芳园里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她说话节奏很慢, 声音又和蔼,听起来,让人心里很熨帖。
六娘子抿着唇,有些害羞,“李太太谬赞了。”
李太太就和大太太相视一笑,放开了六娘子的手。
小姑娘家就是这样,面上害羞,心里也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七娘子上前给李太太磕了头。
“见过李太太。”她声音沁凉。
李太太格外留心打量七娘子。
五娘子、六娘子都是以前见过的,五娘子更是常跟着母亲在外头走动,李太太并不陌生。
七娘子却是第一次见。
一看就知道是九哥的双生姐姐。
李家和杨家走得近,李太太对杨家的事,总也能听到一些风声。
生得和九哥的确很像,不过,两姐弟的气质就不大一样。
九哥灵慧中带了些天真,一看他笑嘻嘻的样子,就知道这孩子很机灵。
七娘子却很静。
李太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听七娘子说话,就好像喝了一杯温热的茶水,从心底暖上来,又带着些淡淡的沁凉。
“还是初次见面。”她笑着对大太太说,“和九哥站在一起,倒像是金童玉女,芝兰玉树一样的赏心悦目。”
大太太就温存地望向七娘子,眼底闪过赞赏,“小七懂事,倒是比九哥听话多了。”
九哥就不依地扯着大太太的衣袖撒娇。
李太太有些吃惊。
大太太这个人,李太太很了解。
虽然是个称职的当家主母,但心胸却并不很大。把九哥这个庶子抱到了膝下,却没有听说抬举他的生母。连这个双生姐姐,多年来好像都一直没有声音。
李太太可不会做这样的事。这不是在丈夫面前摆明了自己小气狭隘?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她对七娘子的态度,应该不会太好才对。
没想到她对七娘子的评价这么高!
无声无息的,就出现在杨大太太身边,还这样得宠……
李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有些变了。
“以后到我们家的柳园来玩!”她笑着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
七娘子细声细气地应了是。
五娘子就觉得有些无趣。
她一向是这些奶奶太太们关注的焦点。虽说也都是面子情、客套话……但人都有虚荣心的。
现在被关注的对象变成了七娘子,五娘子就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她就走到许凤佳身边,和他低声议论起了寺里的风景。
大太太和许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相视一笑。
李太太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颖悟。又看了看十一郎,十二郎。
两个孩子和九哥也是常来常往的,李老爷有时候也会带了他们,到杨家拜访。
三个男孩凑在一起,说得热火朝天的。
再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与六娘子站在一起,低低地说笑着。
两人眉宇间都漾满了春风般的笑意。
大太太又问李太太预备在光福镇住多久,邀李太太一道上船到太湖赏秋。
“这次来,是打算做一旬的法事的。”李太太收敛了心思,不动声色地回答,又笑着对许夫人解释。“许夫人不知道,这光福塔里供奉了《大方广佛华严经》与得道高僧的舍利,与寺里的铜观音像一并,都是远近闻名,极灵验的,我时常心中有事,便到寺里来做做法事,在观音像前默祷数日,再没有不灵验的。”
许夫人眼睛便是一亮。“早听说江南佛寺多,倒是不知道光福寺这样灵验。”她本来淡淡的,听李太太说了这话,倒是一下起了兴致,与李太太攀谈了起来。
大太太眼中就有了疑惑。
许夫人到底是为什么忽然这么热衷起神佛之事了。
她不由得就看了七娘子一眼。
也罢,既然二娘子都这么信得过小七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李太太和许夫人说了几句,也听出了许夫人的意思。
许夫人是想在光福寺住几天,与她一起参拜观音。
说起来,李家和许家也不能说没有渊源,当年平国公西征的时候,管粮草的就是李老爷。
有了这层前情在,两人很快就亲热了起来。
李太太乘势就向大太太解释,“有杨老爷在,我倒是不好上船添乱的,杨太太的好意,我心领了。”
大太太忙笑着说,“不要紧,咱们也有小半年没好好聚一聚了,若是你肯来,我便打发老爷在寺里和住持说话也是一样。”
七娘子听了大太太的话,倒是在心底笑了笑。
大太太赌起气来,也挺可爱的。
“那怎么过意得去。”李太太谦让,“倒是十一郎和十二郎,跟着我在寺里做法事呢,又有些难为了他们……倒是想托杨太太照应着,带他们上船去玩。”
两家是通家之好,李太太把两个儿子托付给杨太太,也不算逾矩。
大太太扫了许凤佳一眼,心底暗笑。
不过是想和平国公府攀亲道故罢了。
也是,李文清官做到这个份上,要想再往上一步,在京里没有几个朋友,怎么能成事。
“好,就交给我吧。”她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李太太又看了六娘子、七娘子这对姐妹花一眼,笑着谢过了大太太。
许夫人性急,当时就要去参拜光福塔,又把许凤佳带去,要让他也沾沾舍利的灵气。
几个孩子们就到光福寺里的梅林里玩。
光福以梅闻名,光福寺里当然不会没有梅花,两三亩的梅树现在都光秃秃的,九哥和十二郎笑着互相追逐起来,绕着树捉迷藏。
五娘子看得眼热,却不敢上前掺和,她到底是姑娘家,在外人面前要留一分体面。
三个小姑娘只好在林子间的空地上坐了。
七娘子和六娘子有话说,五娘子加进来,三个人却沉默了下来。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五娘子就问七娘子,“你写好先生吩咐的十张大字没有?”
先生看她们两个对书法都有兴趣,时常专门布置功课,让五娘子和七娘子回家练习。
七娘子摇了摇头,“一天写一张,现在才写了三张。”
五娘子就有些得意,“我已写好七张了!”
“五姐厉害。”七娘子眉眼弯弯。
五娘子啐了一声,“少笑话我,当我听不出来呀。”
说是这样说,语气里的得意可一点没少。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笑了。
“哪个笑话五姐了。”六娘子笑盈盈的,“五姐也是的,人家说好话给你听,你反而认成笑话。”
五娘子转了转眼珠,没有说话。
气氛却松快了下来。
七娘子就问六娘子,“往年到香雪海,都住多久?”
五娘子抢着道,“有时候我们住一个多月呢!有几年娘不耐烦应酬,我们干脆就住在香雪海过年了。”
进了腊月,腊梅就先开了,断断续续从早梅到晚梅花,能开到春三月。
去年大太太倒只是在香雪海住了半个月就回来了。
五娘子说的在香雪海过年,恐怕是大太太万念俱灰,不理家务的那几年吧。
当家主母,俗事缠身,哪有那么舒服。
五娘子倒被勾起了兴头,“从山脚绕过去,不要几里路就是我们家的园子,要是母亲肯走,我倒是想去看看,从来没在秋天到过香雪海。”
“满山光秃秃,有什么好看的。”六娘子不以为然,丢下这句话,就带着大雪绕回了屋子里。
想是去净房。
“死丫头,”五娘子唾了她一口,便整肃了脸色,正色问七娘子,“杨棋,你就打算和表哥这么耗着?”
七娘子不由莞尔。
皇帝不急,太监倒是先急了。
“表哥实在是过分了点。”她也没有装着听不懂。“我天生胆大,不惧虫蛇……可他也不能要把我推下假山去。”
“表哥倒没有和我细说这事!”五娘子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只说你胆子很大。”身为庶女,也敢和小公爷作对。
七娘子只好细细地说给她听。
五娘子听得按住胸口,直喘大气。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点!”
七娘子笑而不语。
五娘子倒是又为七娘子担心起来。
“表哥这阵子诸事不顺,”她提点七娘子,“本来就是想找人出气的时候,你还撞上去当靶子……杨棋,你可是庶女。”
如果七娘子是嫡女,许凤佳倒也不敢把她怎么样,不过是庶女,可就说不清了。小公爷的身份本来就尊贵,万一气急了闹出什么事来,杨家难道还会为了一个庶女和许家翻脸?
七娘子叹了口气。
以五娘子的为人,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但七娘子又不能抱住许凤佳的大腿,求他不要再来纠缠自己了……
“你不说,我还当表少爷天生就是这性子呢。”她苦中作乐,开了个小玩笑。
也不无探问的意思。
人都有好奇心,许凤佳以平国公嫡子的身份成长,应该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谁敢给他气受?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
“表哥平日里是出入御书房,和太子一道读书的人。”她隐隐露出了骄傲。“你当他耐烦和你们这些小娘子计较?”
她这话倒是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七娘子不禁莞尔,却没有点破。
“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这么烦心。”五娘子也露出了一丝困惑,“前几个月都好好的,还和我说,等太子出阁读书,他就回许家的家学上课……忽然就和变了个人似的,从前几个姨姨家的庶女们,他是正眼都不看一眼,还说什么,和她们又不是亲戚,没想到到了我们家,反而作弄起三姐、四姐来了。”
七娘子也不禁纳罕,又有些好奇。
以许凤佳这样高傲的性子,恐怕平时看她们这些庶女,就好像在看老鼠、蟑螂一样吧。
本来也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些庶女,也说不上是他的亲戚。
怎么忽然间就和她这样一个卑微的庶女较上劲了?
倒好像是把她们当成了撒气的对象似的。
五娘子哎哟了一声,“我倒是说错话了,你别在意。”
七娘子愣了愣,才想起,自己也是庶女,五娘子说的那番话,很容易就会被理解为在村七娘子。
她看着微微露出窘态的五娘子,一时间,倒觉得她多了几分可爱。
五娘子就是嘴巴坏了点,心地还是不错的。
“没什么。”她不以为意。“表哥说得也没有错。”
古代宗族观念很重,说起来,杨家的几个庶女和许凤佳之间也算是表兄妹。不过也禁不起细究……如果将来还真的以表兄妹自居,与许家往来的时候失了礼数,在背地里,是会被人议论的。
五娘子就不说话了。
她直勾勾地看着七娘子。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犯错……你失态、你动气。”
七娘子微微一怔。
一天里有两个人对她这样说了。
对六娘子,她以安慰为主。
六娘子何尝不是谨言慎行、处处小心?
不知为什么,对五娘子,她却忽然想说实话。
或许是因为接下来,她们还要朝夕相处几年之久。
或许也只是因为七娘子已经很累了。
长年累月的小心谨慎,毕竟让她有些疲惫。
“我没有犯错的资本。”她坦言,“在人前,自然只好处处小心,唯恐失了应候!”
五娘子愣住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细细地咀嚼着七娘子话里的苦涩。
“姐姐们在说什么?”九哥忽然在远处招呼,“寺里送了腌梅子来!”
五娘子哎哟一声,就站起了身。
“我最爱吃腌梅子!”
她就向九哥走了过去。
七娘子却惦记着六娘子。六娘子进屋也有一会儿了……
她就有意慢了一步,就看向了屋舍的方向。
正好见到六娘子和李十一郎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李十一郎今年虽然十三岁,有男女大防要守,但六娘子毕竟还小,也说不上越礼。
七娘子心中一动。
李家的这两个少爷,都很温文,打扮得也很光鲜。
十一郎又是个少年样子了,看起来尔雅风流,很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
她就抬脚想避开六娘子和十一郎。
“七妹,”六娘子却一眼就看到七娘子,笑着招呼。“十一少爷给我说光福寺的故事!”
七娘子只好笑着等了等六娘子和十一郎。
十一郎就把故事从头说了一遍。
他口齿清楚,用词典雅又不生涩,把光福寺的特别之处,点得活灵活现。
宋代的古桥……梁代的山门、唐代的铜观音,高僧的舍利,西域来的佛经……
三个人一边说,一边走,五娘子、九哥和十二郎围在石桌边上吃腌梅子,九哥远远地招手让他们过去。
走到石桌前的时候,十一郎说到了司徒庙。
司徒庙里有唐代《楞严经》和《华严经》的时刻,手法古朴,笔触圆润,是吴中名碑。
五娘子就看了七娘子一眼。
眼中闪烁着心动。
她们练书法的人,听说哪里有好字,总是想要看一看。
七娘子含笑摇了摇头。
五娘子就有些遗憾,“十一世兄是男儿身,可以东奔西跑,真好!”
十一郎唇边含笑。
“司徒庙里还有四株千年古柏。”他温和地说,“古柏我是带不回来……不过,却可以为五世妹要几张拓片。”
五娘子很惊喜,“那先谢过十一世兄。”
十一郎又问七娘子,“七世妹也雅好书法?”
七娘子忙谦让,“谈不上爱好,不过无事写几笔。”
十一郎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六娘子,若有所思。
七娘子就觉得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