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兴很快就回了余杭。
“不是苏州不好,在岳丈这里受到的款待,也很热情,只是善德才刚有了身孕……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小丫鬟逼真地学着李姑爷的语调。
善德是初娘子的大名,杨家这一辈排的是善字,不过,平时女孩子家也很少用大名,不是喊排行,就是喊小名。
众人笑成了一团。
“大姐姐真是好福气!”
黄绣娘走进屋子,好奇地看着眼前和睦的一幕。
“什么事这么高兴?”
小丫鬟就把初娘子的夫婿来送节礼的事,绘声绘色地告诉了黄绣娘。
黄绣娘端午那几天回了苏州乡下的老家,自然不知道这一段故事。
听到初娘子过得这样好,她点了点头,也流露出几分喜悦。
“应该的,我们家初娘子那样的人品,嫁到李家,算是屈就了。”
屋内的气氛很轻松,三娘子和四娘子小声说笑,慢慢地在眼前的绣架上绣着花。
六娘子却没有说话,在绣花课上,她一向是最专心的。
七娘子心中有事,绣上几针,就瞧瞧三娘子和四娘子。
四姨娘的两个女儿,就好像是冰与火。
三娘子热情似火,四娘子冷漠如冰。
七娘子看得透三娘子,却看不透四娘子的心思,在正院住了三四个月,四娘子与她说话的次数是屈指可数,沉默得就好像是一块坚冰。
三娘子的城府又太浅了。
都不适合传话,也都很可能听不懂自己的暗示。
就算是大太太在家,晨昏定省的时候,她和四姨娘交流的可能性都不是很大,更不要说大太太不在家的时候,姨娘们都很少在外头走动。
除非是上回在百雨金时一样,四姨娘有心来找她,否则,撞见她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但是现在都五月了,就算不计选人的时间,从提亲到议定,都要半个多月是最少的。
八月大太太就到家了。
四姨娘的动作要是慢了点,三娘子的亲事,她可就真没法做主了。
这个道理,四姨娘也不会不明白。
七娘子望着眼前的丝线出神。
绣花课她一向应付了事,大家看了,也没有说什么。
大太太收了王妈妈送去的消息,又会怎么应变呢?
如果她是大太太……那就破了没脸,设计让大老爷撞破二太太和四姨娘密谋。
大老爷虽然嘴上不说,但心底是很忌惮二太太的,未必没有多少厌恶。
四姨娘在府里的体面,靠的就是大老爷的宠爱,少了大老爷,她什么都不是。
但是以大太太和王妈妈、梁妈妈的性子,未必会采取这样的应对措施。
她要两面都落人情,就得考虑好两面的做法。
七娘子的手稍稍顿了一下,又甩了甩头。
雪中送炭,也只能在雪中,而且动作要快,雪都停了,炭才送到,那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如果等大太太回信,四姨娘主动全失,自己的提点只会沦为笑话。
有时候,要把一个人情妥妥当当的送到别人手里,也不容易。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白天也就越来越长了。
出了朱赢台,太阳还挂得老高,七娘子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六娘子,脸上就透出了羞涩。
“六姐……”她嗫嚅,“小香雪的秋千还在吗?”
六娘子怔了怔,哈哈大笑,“七娘子难得有玩心!”
来接人的白露和冬至都露出了笑容,七娘子的确很少有这样童心未泯的时候。
七娘子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足,“六姐笑我……”
“哪有这样的事,你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六娘子笑嘻嘻地,“干脆今晚就在小香雪吃晚饭吧!”
七娘子扭捏,“这怎么好意思。”
“嗳,怕什么。”六娘子干脆直接挽住了七娘子的臂弯,“我往常都是和七姨娘一道吃饭,没个人说话,寂寞也寂寞死了!”
七娘子只好一脸无奈的笑意,被六娘子半拉半拽地,拖到了去往小香雪的路上。
两姐妹一路说笑,快到小香雪的时候,七娘子找了个空当,对白露招了招手。
“你回去和王妈妈说一声,”她轻声嘱咐,“免得她担心。”
白露点了点头,拔脚要走。七娘子又说,“再带些点心鲜果过来……”空手上门吃饭,总是不好意思。
白露望着七娘子的眼里,多了一丝笑意。
跟在七娘子身边,是从来不用害怕她失礼人前的。这孩子行事妥当,如大人一般。
“哎,立夏家里前些时候送来的桂花腐乳,送两方是最好的,”她和七娘子咬耳朵,“七姨娘最爱吃桂花腐乳。”
七姨娘对七娘子的来访,虽然有些讶异,但却也很热情地招待了她。
两个小姑娘在林子里荡了小半个时辰的秋千,都累了,就挤在秋千上一道坐了,缓缓地荡着秋千咬耳朵。
梅花虽然都落了,但小香雪里依然满是生机,碧绿的叶丛间掩映着一颗颗青梅,随着晚风,散发出诱人的酸香。
“大姐姐从前在家的时候,从来都是笑脸迎人。”六娘子推心置腹,轻声细语,“不论受了谁的气,转天见了三姨娘……”她顿了顿,才改口,“转天见了那人,还是客客气气,欢欢喜喜。”
就算别人一开始再不喜欢她,长年累月这样笑脸迎人下来,也终究不会太讨厌的。
七娘子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去了的三姨娘。
三姨娘早在九姨娘和她到苏州的前一年就去世了。
看来,她和初娘子之间,有过一段恩怨。
六娘子却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怔忪。
“我一向很羡慕大姐姐!”她轻轻说,“可又怎么都学不像……”
六娘子虽然也是处处带着笑脸,但是行事,却和八面玲珑沾不上边。
七娘子就想到了她送二娘子的绣屏,与送自己和九哥的香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子,未必要和别人学。”她安慰六娘子。“你已经很可爱了。”以六娘子的个性,大太太就算不会像对初娘子那样上心,也都会为她说一门好亲事的。
毕竟杨家的庶女嫁得好,也是大太太的脸面。
六娘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是姐姐,还是我是姐姐?”她跳下了秋千,面孔半隐在夕阳下,七娘子只隐约瞧见了她唇边的笑。
不知为何,在这瞬间,她反而强烈地感受到了六娘子的美丽。
“吃饭啦,发什么呆啊。”六娘子把她也拉下了秋千,两个小女孩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
好像在刚才那一刻,她们都展现了太过私密的自我,两人之间反而尴尬了起来。
立夏果真送了一小瓶桂花腐乳过来。
她还端了一盘子扬州糖烧卖,一篮子个大鲜红的石榴果与小林檎。
“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一点点心意。”立夏很客气。
这些东西在杨家也算不上什么稀奇的好东西,小香雪里也不是没有。
难得的是这份心意。
七姨娘爱吃腐乳,这瓶子桂花腐乳很合她的心意,风韵犹存的七姨娘笑得眉眼弯弯,谢过了七娘子。
“是立夏家里酿的,和外头卖的,风味不大一样。”七娘子笑着说,“这个扬州糖烧卖也是吴嫂子的得意之作,二姐虽然搬到了幽篁里,但三不五时还传话出来,让她做了送进去。”
六娘子一向爱吃甜食。
大家就在七姨娘屋里坐下来吃晚饭。
七娘子这次过来用饭,并没有敲锣打鼓,大厨房那里,怕是都不知道她来了,开出的还是两个人的量。
虽然比不上正院饮食的细致精美,但也是□□名贵,味味丰盛。
六娘子一边吃饭一边和七姨娘说话,嘀嘀咕咕地说着今天在朱赢台绣花的事。
气氛温馨怡人。
七娘子眼底就透出了羡慕。
吃过饭,天色已经半黑了,七姨娘张罗着要送七娘子回西偏院。
七娘子赶忙婉拒了。
“有立夏就好!”她笑着拉过了立夏,“我们也是在百芳园里行走惯了的,不至于迷路。”
七姨娘也就从善如流,唇边含着笑,和六娘子一起目送她们出了小香雪。
出了小香雪,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小香雪只有一条石子路通向园子里,出了梅林,才是青石板铺就的正路。
立夏就要带着七娘子往右走。从朱赢台过玉雨轩,经由浣纱坞前面的小板桥回正院。
七娘子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拐到了左边。
从小香雪的左边出去,最近的路是从聚八仙穿过去,绕到轻红阁边上,再从假山边出百芳园进正院。
可是七娘子却兴致盎然地拉着立夏东游西逛,经过聚八仙的时候,还采了一捧未谢的琼花,直走到了万花流落边上,与立夏指点着池子里早开的荷花。
杨家的荷花花期晚,虽然进了五月,也只开了几支,大朵大朵的红白荷花,孤零零地矗立在万花流落里,透了几分寂寥。
眼下正是执事们吃晚饭的时候,园内冷清无人,乌压压的黑云压在了夕阳上空,只有一星半点暗红色透出来。园内又还没到点灯的时辰,连迎面而来的人是谁,都看不清。
立夏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倒是七娘子兴致很好,一边走,一边问立夏,“怎么是你送东西过来?白露姐姐呢?”
“白露姐姐说,我也该学着待人接物,出来办事了。”立夏小心地回答。“您仔细脚底路滑。”池子边的青石路,总是滑溜溜的。
七娘子嗯了一声。
“白露这个人,倒是谨慎。”她似乎是自言自语,“懂得避嫌这两个字的涵义。”
立夏浑身发冷,不觉细细颤抖了起来。
七娘子忽然要到小香雪用晚饭,又把白露打发了回来,让自己过来……要说只是心血来潮,连她都不信。
七娘子又拍了拍她的手,“你不要害怕!”
她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花树下,又透着坚定。
“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哪一个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七娘子的声音里,渐渐透出了疲倦与无奈,“白露是大太太屋里出来的,有时候……总是不大方便!”
立夏品味着七娘子的软弱,一瞬间,心里就觉得自己高大了起来。
“我不怕。”她斩钉截铁般地说,“凭您差遣!”
七娘子能把她从南偏院带到正院,就能把她从正院打回南偏院。
正因为她能依靠的只有七娘子,所以七娘子才一直提拔她、信任她。
在这个时候,她决不能退缩。
七娘子欣慰地笑了,她紧紧地握住了立夏的手。
“二太太终究是明媒正娶的嫡妻……”她细细地对立夏诉说着自己的想法,“大太太是不能把她怎么样的,这一趟上京,其实还是为了搬救兵……就算许夫人真的派了人来料理二太太,怕是最多也不过把二太太带到京里去。”
二太太如果去了京城,大太太身边,一下就少了对手。
如果再成功地卡住了三娘子的亲事,卡住了四姨娘的喉咙。大太太在这个家里,就没有对手了。
到那时候,七娘子想的就不是如何立功,而是如何自保的事了。大太太少了对手,自然也就不需要她在九哥身边出入……她的日子就会难过起来。
所以说,一个人的算盘如果打得太精,很容易就会让身边的人,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大太太对她的好能少些功利,多一份真诚……
七娘子不由失笑。
又想起了初娘子。
不论如何,大太太的心肠还是软的,只是小气了点!
只要大太太还有劲敌,她就能一点一点,和大太太培养出情谊,成为大太太的自己人。
六娘子惆怅的声音还回荡在七娘子耳边。
“我一向很羡慕大姐姐!可又怎么都学不像……”
她们这样的庶女,羡慕的无非是初娘子的夫家。
七娘子目光渐渐迷蒙了起来。
不求家财万贯,只求人口简单,平实度日。
大太太总是有能力如了她这个小小的愿望吧!
不知不觉间,溪客坊已然在望。
百芳园内的万花溪,经过浣纱坞就换做了暗水,在假山与青石路底下流着,到了溪客坊,便汇聚成了一渠浅浅的荷塘,环绕着小小的院落,再汇入万花流落。
溪客坊和小香雪颇有几分相似,与外界都是靠一条小小的青石路连接,不过溪客坊的这条路,架在水上。
七娘子把手中如雪的琼花交到立夏手上。
“把这捧花放到院门前,动作轻一点。”
立夏接过话,左右张望。
溪客坊在百芳园西南角,背靠万花流落,附近的院落,多半都是空着的。
在深重的暮色里,就算是两个人迎面撞见,恐怕都认不出来。
立夏轻盈灵巧地踱到院门前,弯腰放下了琼花,转身气定神闲地走回了七娘子身边。
脸上看不出一丝心虚。
七娘子又想到了九姨娘对立夏的评价。
“胆大心细,遇事镇定,又有良心。将来,是你的好帮手。”九姨娘的声音,嘶哑中透着虚弱,虚弱里,暗藏着满足。“到了正院,不要吝惜,要好好地提拔她。”
她就转头看着立夏的侧脸,微笑了起来。
“再说,我们都是庶女……”她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虽然平时难免争斗,但在这件事上,我是不会踩她的。”
一个人对朋友的态度,并不能证明她的为人。
只有对敌人的态度,才能体现出她的人品。
虽然这道理并非人人都能说得出口,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秤。
对敌人尚且如此,对朋友,就不必说了。
立夏也扭过头轻轻对她笑了笑。
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穿过百雨金,从假山脚下转出来,进了正院。
正院里正点灯,捧着巨烛的婆子丫鬟来回穿梭,映亮了半边院子,和百芳园的冷清相比,这里热闹得多了。
人们来回走动的时候,见到七娘子居然在这个时候从百芳园回来,都不免奇怪地看她们几眼。
从头到尾,立夏的脊背都挺得直直的,脸上也带着徐徐的微笑。
在这一刻,她看起来居然很有七娘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