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这一辈子做得最出格的事,无非是同顾湄一想逃课跑出去厮混了一整天,而且还是瞒着父母,直到如今,她依旧是陆家乖巧听话的小闺女。
可刚刚随着那扑通声一起跪下去的,还有方棋这几十年来的愤怒和羞耻,全都在一瞬间全涌了上来,差点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陆卿坐在床上脑中一片空白,房间外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好似终于砸碎了她这么多年以来的噩梦。也砸开了自己那懦弱胆小的一道窗。
方棋跟个吊线木偶似的依旧在厨房里淘菜洗菜,陆息坐回了沙发上,空洞的眼睛里无一丝一毫的焦距,那掷地有声的话他反复嚼了几遍,也不敢确认是从陆卿的嘴里说出来的。
直到听到方棋低低的啜泣声,陆息才回过神来,忙转到厨房拉出方棋,带她回了房间。
整个房子都静了下来,紧闭的两扇门如隔了时间与空间一般,让彼此将各自的心思与难过悉数尽吞,可就是没有办法面对彼此。活了这么多年,陆卿第一次感到这么无力。
她想给顾湄去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就好,可是拉烂熟于心的号码在屏幕上亮了又暗,来来回回好几次,也没见她真正按下接通。她们刚刚才激烈地争吵过,她摔门而出头也不回,路上哭得跟找不到家的孩子似的,也没见顾湄打个电话过来。
她揪着自己的衣领,头一歪就倒在了床上。
其实这种场景在陆卿的脑子里已经想过千万次了,在她摊开了心思与顾湄在一起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面对这件事。可真的当这一刻到来,她仍觉得似有刀在自己身上割,特别是当方棋哭泣的声音不屈不挠地从门缝里飘进来时,她才突然恍悟,原来顾湄面对张绮和顾期留的时候,也是这么忐忑这么慌张。
这一趟回家,晚饭做了一半被方棋遗留在了桌案上,谁也没去动,谁也没开口。
陆卿就这样直挺挺地睁着眼睛躺到了天亮,房间门被敲响的时候,她如一只久涸得水的鱼,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打开门一见到红着眼睛的陆息,陆卿的眼睛就觉得有些疼。父母的确老了,经不得自己这样再三再四地吓他们,可不摆出来,以后谁又来将这些伤口撕开?
“我们……谈谈。”陆息说完也不等陆卿,径直坐回了桌子边,陆卿跟在他的身后,坐到了对面。
不久后方棋抹着泪出来坐在陆息的身边,抬眼看了陆卿一眼,然后慢慢垂了头。
“小卿,你自小到大,我们做父母的,都没严厉管束过你,你听话善良,不管是学业还是生活都从不让我们操心。”方棋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眼泪吧嗒就落在了手背上,“我的确少有管你,我有自己的学生要去管理,我有大量的课业要去传授,我分给你的时间除开晚上回家后简单的一顿饭,或者偶尔的小教学,就没了,连你小时候听的童话故事都不是我给你讲的。你爸更忙,单位上的事忙,之后又待业找工作,工作也就那样,忙得不可开交,工资也不算多。我们没多照顾你,是我们的不对。”
陆卿抬头,有些紧张地来回搓着自己的手,不知道方棋将陈年旧事扯出来是要说些什么,可不安却将她笼得很严实。
“自小陪伴你的是顾家小丫头。”方棋咽了咽,好似有些难以将顾湄的名字说出来,咬了咬唇又继续道,“我没有给你应有的关怀,怪我。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你的不对,怪我。”
“我仔细想了一下,当年你非要闹着出去留学,一应费用宁可自己承担也必需要出去,那个时候你就表现出了不对劲,没发现是我的错。我没能在第一时间同你谈清楚,我也就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我不清楚你是不是从当初就在逃避着这一件事,但是我清楚你没跟我说,是不想我担心。可是我没问,是我的失职。”
“这一应结果,我也该负一半的责任。”
“可是小卿。我不接受这种结果。”
方棋抹了一把眼泪,从陆息的手中接过了纸巾擦了擦。
“你接受这种结果你是的事,你通知我这件事,说明你有做女儿的责任感,知道不应隐瞒我们两口子。但我要是说不允许你和顾湄交往,你都敢跟我开口了,我这种不允许到你那儿怕是没什么用。我也做不出不认女儿或者干脆找顾湄过来一通谴责这种事儿。一来你是我女儿,这事说不上犯错,只是我老了不能接受,我不可能因为没有的过错跟你断绝关系;二来顾湄不是我的孩子,以前没我在的时候也全都是她陪着你,我做不出恩将仇报的事,她弥补了我没在时的所有空档,我不能伸手去打她。”
“可我还是不能接受。”方棋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平静了下来,“小卿你走吧,你俩要怎么过怎么过吧,只是别再来刺激我了。以后你回来可以,别带小湄,我不讨厌那孩子,可是只要看到她跟你在一起,就算那孩子再好,也是扎在我心口的一根刺,每见她一回就往里面戳一寸,我受不了。”
“我不是同意你们在一起,我只是没有权力去阻止你们在一起。”
“我做为母亲,不能指手划脚你的人生;你生为女儿,请也为我保持最后的一点通容。”方棋说完拉紧了陆息的手,指甲嵌进肉里,两人似乎都未曾感到疼痛。
陆卿呆愣愣地听完了方棋的一番话,她以为的天翻地覆并没有如约而来,反倒是被方棋这有理有据的说法打了个措手不及。她立在当场不知该说些什么,又好似说什么都不对。
陆息轻轻拍了拍方棋的手背:“这是我和你妈最后的让步,我们能接受你,但我们不能接受小湄,你可明白?”
“不管你们当初是谁拉着谁跳下这条路的,总之愿打愿挨,那都是你们的事,我们无法说是小湄的错,让你走了这条路,也不能说是你的不对,带小湄走了下去。你们既然都已经决定好了,路再难也都是你们的事,我和你妈帮不了你,也不会插手帮你。你也不用怕别人怎么说我们两口子,儿女的事自己背,我们堵不住别人怎么说,但我和你妈并不在意。”
陆卿听到这里眼睛都红了起来:“妈,对不起……我……”
“小卿你并没有对不起我,你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你要这样走,我就只能看着你走。我原本就不应该是你人生中的棋手,我不能以生下你为由对你进行绑架。但这条路多难走你自己心里清楚,走不下去了,你依然可以回来。我们做父母的,只能是你的避风港,不能做你的操棋手。”
“去吧,以后,就别让小湄时时过来了,我包容是包容,可不代表我能接受。”
说完方棋站了起来,脚下如快要飘起来一般,摇摇晃晃地回了房间,关了门。
陆卿一直看着方棋的身影,她早已在方棋的发间找到过几根银丝,可如今方棋这么失魂落魄地转身回去,反让陆卿发现了黑发下面隐藏的白发多过了从前。那如刺眼的白光一般狠狠划拉过陆卿的眼角,疼得她眨个眼睛都似有东西在往外涌。
从前的方棋不是这样的。
她落落大方,常常手中抱两本书,课本和教辅。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垂在脑后,扫在腰间。
陆卿以前有去听过方棋的课,她往讲台上一站,好似所有的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脱口琅琅,声音清脆,课也上得生动。那黑发时而轻扫,时而随风翻飞,是陆卿这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老师。
她想,方棋是真的老啦。
陆息看着陆卿望向方棋离开的地方,许久也没有开口说话,久到陆卿觉得时间都停止了,陆息才站了起来:“都说养儿防老,并不是那么回事。养你这么大,并不需要你来顾我们的老,你平安喜顺就是我和你妈最乐意看到的。事事难走,不想让你踏上去,是心疼你。终有一天你也会老去,那时候你没有儿女,若顾湄还在那还好,你不至于孤单,可若只剩你一人,我和你妈怎么想怎么难过。”
陆息将一杯水放在了陆卿的面前,指腹压着杯壁,四周微微泛了白。陆卿抬头时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入鬓角,看进了陆息的眼里,陆息的眼中还带着儿时看自己的宠爱,冲着陆卿微微笑了笑。将杯子放进了陆卿的手里,而后拍了拍她的肩。
“小卿啊,我们没法儿跟着你一辈子啊,可盼着你平安喜顺的心这一辈子都没变过的啊。”
陆息转身,将一室的温暖全都留给了陆卿,陆卿捂着眼睛,如孩童一般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