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玉坐在妆台前,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这是她十五年来,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欣赏自己的容貌。弯如新月的眉,细细长长的眼,肌肤白净,这样的容貌应该算是美丽的,二婶经常当面说她可惜生在贫户,若是上辈子投了好胎,今生做个千金小姐,什么样的佳婿配不上。
可是有一次,池玉无意中也曾经听二婶对二叔说,玉儿这妮子眼藏内媚,不是个安分的,你看旺儿瞧她的眼神,哪儿像堂兄瞧堂妹,就跟你这老不死的瞧隔壁张家那狐狸精小寡妇的眼神一般模样,赶紧早早地把她送出去,免得闹出什么事来,毁了咱池家的名声。
是送出去,不是嫁出去,一字之差,池玉已经听出二叔二婶在打什么主意。说什么送出去,其实是卖出去才对。
池玉的父母早亡,膝下唯有她一个女儿,无人支撑门户,于是族里做主,池玉父母留下的几亩薄田并入二叔的名下,当然,这田并不是白给的,收下了池玉父母留下的田产,二叔二婶也就担起了抚养池玉的责任,并且要替池玉准备好出嫁的嫁妆。
二叔并不是黑心叔叔,二婶也不是个恶毒的女人,池玉在他家生活了六年,虽说享受不到亲生女儿的待遇,但也没有饿着冻着,只不过二叔家的家境也并不算好,难免就有点斤斤计较,拿侄女儿当丫环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看池玉的模样儿生得好,更是打起了攀高枝的念头,正巧,前段日子主家齐府的少爷要买妾,要身家清白的,要容貌秀丽的,要性情温柔的,要八字旺子的,二婶一看这条件自家侄女儿全都符合,就串唆着二叔,花了十文钱到算命先生那里求了一个旺子的八字,然后就把池玉给卖了,不但省了嫁妆钱,还白得了池玉二十两的卖身银子。
池玉十五岁及笄,在她头上插簪的那一日,齐府来了一位管事,身边带着两个穿着打扮很体面的老婆子,那两个老婆子将池玉带进房间,逼着她脱光了衣服,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有些动作极其羞人,池玉已是泫然欲泣,然而老婆子们却满意地点点头,留下了一支镶玉的银簪和一副妆奁,妆奁里面放了一柄小巧精致的如意双福菱花镜和几盒胭脂水粉,管事走前通知二叔,三日后齐府派人来接她入府。
今天就是池玉入齐府的日子,天还没亮,二婶就将她叫起,喜滋滋地烧了热水给她净身梳洗,穿上新嫁衣,又请了邻家两个新媳妇来给她开脸,梳了妇人髻。
池玉便这样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像木头人一样由她们摆弄,听着她们在耳边说什么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才能嫁进齐府这样的人家,又说什么池家从这以后就要发达起来,方圆十里之地,再也没有池家这样的体面人家了。
二婶听得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便又嘱她进了齐府以后,一定要好好伺候少爷,早点生个大胖小子,以后一辈子才不愁,将来池家也能有个依靠……
二婶说了很多很多,池玉基本上都没有听进去,她知道二婶的意思,无非是她得了少爷的宠,池家才能从她身上多捞些好处,六年的寄人篱下,让池玉的心思成熟得早,这些年来她能活得好好的,固然是因为二叔二婶心地都还不坏,也是因为她在二叔二婶面前一直表现得温柔乖巧听话懂事,像木头人一样好摆弄。
池玉并不想嫁入齐府,她在二叔家中都活得委曲求全如履薄冰,更何况是那大得不知深浅的齐府。其实池玉心里也知道,旦凡她稍微表现得强硬一点,二叔二婶是绝对不敢就这样把她给卖了的,毕竟二叔二婶也是要脸的,拿了她家的田产又卖了她,闹出去他们也得不了好。但是池玉更知道,如果这样的话,二叔二婶肯定会把她嫁给村东头的那个张赖头的儿子。
张赖头是村里的里正,他有个儿子张二狗,是个流氓无赖,一早就看上了池玉,有几次想调戏到河边洗衣服的她,都是被堂兄池旺给打了回去。张赖头来给儿子提亲,二叔二婶几乎就答应了,因为在村里,没有比里正更有权势的人了,但是那时刚好村里有个叫杏儿的姑娘回来探亲。
杏儿是三年前被卖出去的,那一年大旱,村里收成不好,很多人家都活不下去,卖儿卖女的不在少数,杏儿就是其中一个,她被父母卖给了人伢子,人伢子又将她卖给一个富户当丫环,三年下来,她从丫环又变成那家富户的姨娘,穿金戴银、风风光光地回来探亲,一回来就给家里盖了新屋,又大又漂亮的新屋子,看得村里许多人都眼红,直说杏儿的爹娘生了一个好女儿,就连里正张赖头也要跑过来讨好杏儿的爹娘。
二叔二婶也是眼红的人中的一个,有杏儿这个例子在前,他们才意识到自家这么漂亮的一个侄女儿,其实可以卖个大价钱,得到的好处绝对比嫁给里正的儿子要多得多,于是回绝了张赖头的提亲。
池玉知道自己的前景不妙,但是她没有任何办法,嫁给张赖头那个流氓无赖的儿子,还是被卖进大户人家当丫环做姨娘,她只能二选其一。
二选其一,她有什么理由不选大户人家,哪怕是做个干粗活的丫头,也比嫁给一个流氓无赖强。
所以在杏儿回家探亲的那几天,池玉经常找借口去和杏儿说话,从杏儿的口中探知大户人家的行事、规矩。杏儿只比她大两岁,小的时候她们也处得不错,看着杏儿气气派派地坐在中间,头上戴着一支坠了珍珠的簪子,被一群女人围着,时而笑不露齿,时而用帕子抹抹眼角,白晃晃的珍珠随着动作轻微摇晃,晃花了许多女人的眼。杏花暗暗看着,眼梢眼角,都是得意。
她知道,现在的杏儿,也许就是将来的她。
事实上,杏儿似乎也有所预感,不仅时常与她讲些大户内宅里的事儿,在临走前,又特地拉着她的手,浅浅地笑着道:“这几日村里的姑娘们我都瞧遍了,只瞅着属妹妹的人品相貌最好,比姐姐还强几分,他日只怕富贵还在姐姐之上,到时妹妹不要忘了姐姐才好。”
当时池玉只是羞涩地低头,这话她没办法回答。果然,杏儿走了不到半年,就轮到她进齐府。齐府,与杏儿所在的那户赵姓人家不同,赵家只是富户,而齐府却是侯门。
村里的人似乎并不知道富户和侯门之间的区别,池玉本来也不知道,还是杏儿告诉她,大户人家也是有等级区别的,那一日在闲聊的时候,杏儿有意无意地告诉她,城里最富贵的人不是赵家,而是长乐侯府,祖上也是平头百姓一个,随□□皇帝征战沙场,战功赫赫,这才得封长乐侯,食邑万户,村里的田地都是长乐侯府的财产,整个村子里的人,其实都是长乐侯府的佃户。
这些都是池玉以前不知道的,她只知道每年主家齐府都会派一个管事来收租子,却不知道原来齐府竟然这么显赫。
池玉没有念过书,但是她听杏儿说过一句话,侯门大院深似海,海有多深她不知道,只记得小时候父母还在的时候,家里接待过一个远来的和尚,还供养了半年之久,那和尚到过许多地方,小时候的池玉最喜欢坐在和尚的脚下,托着下巴听和尚说故事。他说有在很远的西方有一座山,山顶可以连到天上,人在山顶,云彩也要被踩在脚下,他说在东方有一片海,海水又蓝又清,最深的地方,可以把那座山整个儿填进去。
于是,池玉对齐府有一种打从心底生出的颤栗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