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谦,字文生,同光二年二甲进士,一路仕途顺利,得意美满。
但从去年开始,就一直走霉运。先是爱妾苏氏与人私通,大刑之后半死不活的还能从柴房跑了。
再是长子的生母佟氏离奇失踪。
还不等他大费周张的把人寻回,突的又暴发了景州之战。
逃难中丢了嫡妻、小妾、大姐儿、二哥儿。
好吧,最后该寻回来的没寻回来,反倒是嫡妻抱着个先天不足的小女儿回来了。
本来他只等着升迁,孰料因这战事,被人上奏,说他抚民不利,破城之时还占了城卫之力逃逸。
虽然知道景州在圣上的棋盘中必有这一败,但他表现欠佳真是辨无可辨。日日惶恐圣上想起这茬降罪。
自从老家祭祖后,回黎都卸任复命,先前谋好的职位也没了消息。如今连去吏部听个音都不敢,只因为如今庄莲鹤任吏部尚书,何谦思及自己过往种种嘴脸,实不敢与庄莲鹤照面。
且黎都寸土寸金,他并没打算久住,便没置房产,只客居在岳父家中,总不能当着嫡妻娘家的面纳妾吧?只能与嫡妻王氏日日相对,看着她为娇弱的小女儿忧心。心中凄苦无比,闲来无事便与一众清客吟风弄月。
这日相约了要去赏梅,几人骑马走在芳容街的青石路上,清客之一还边哼哼着小曲儿。
何谦听得摇头晃脑,忽见一辆平头的小马车从对面驶来。旁边有个丰神俊朗的男子骑着马跟在车旁,这男子面带着笑意,弯下腰隔着帘子对车内道:“我在福安街有个小院子,只常年不住,去了也没吃的。你饿了没?我们先去酒楼吃上一顿?”
里头就有个女人笑道:“你安排便好,我是两眼一抹黑,只怕你卖了我,我还要替你数钱呢。”
两人说笑间与何谦擦肩而过,何谦一怔,只觉得这女人的声音总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她那份轻快甜美又似陌生。
他还没想个明白,就有个清客道:“何大人,依我说,广寒寺的梅花是一绝,斋菜却未必,玄光寺就在附近,不如赏完梅再去玄光寺用饭。”
何谦立即将心头疑惑抛诸脑后,与人谈笑着离去。
叶乐乐蒙着块头巾打扫着院里的积尘,一旦看到蜘蛛就大叫着:“宁熙景!”
宁熙景快步进来,用竹签将它钉死,再叹了口气:“你何必怕它!”
“我这是有缘故的,曾有一次我一早醒来,发现被褥里就有只蜘蛛,从此看了它就心慌。”
“哦?那蜘蛛后头怎样了?”
“什么怎样了?见着它时就没了活气,想是夜里给我翻身压扁的,还能怎么样,只能换了被褥。”
“。。。。。。那该是它转世投胎后怕了你,怎么轮到你来怕它?”
叶乐乐凝神一想:“也是这个理,但这就没法说理,总之见了它就怕。”
宁熙景好笑的拿过一旁的鸡毛掸子,索性就在屋里把四角的蛛网都给清理了。
两人忙活了一天,才将屋子清理出来,叶乐乐连声呼累:“你是有多久没来住过了?”
宁熙景想了想:“许久了,我来一向也是在骁荣会的分会凑合两宿,里头全是三粗五大的汉子,地方也不大,带着你去就不合适。”
两人安置好后,宁熙景也不说何时去公主府,只领着叶乐乐四处游玩。
叶乐乐心知他是近乡情怯,也不敢催。正好黎都做为帝王之都已有数百年之久,其中可看之处实在繁多。
因已下过了雪,宁熙景想起来以往常去看的冰雕,便欲携叶乐乐去看。
叶乐乐仔细打扮了一番,随着宁熙景出了门。
途经过安乐街,这一街住的全是官家,露出围墙的檐角都十分精致。叶乐乐不免打着帘子多看了几眼,却有一户人家园子较别家都大,马车行了好一阵,都没见着他家正门。
叶乐乐正想着怕不是某个王爷的府邸,就见马车行到了正门前,高高的阶上,两扇大门紧闭着,两边威武的蹲着一对石狮,上头悬着的匾上书着金色的两个大字:“宁府”。
叶乐乐咦了一声。
宁熙景就道:“当年烧毁了一些,朝庭又拨银重新修缮过,现在也还有人打扫维护。”
叶乐乐盯着看了一阵,隐约可见当年的繁华,这话题太过积重,两人一下沉默了下来。
还好行得一阵,就到了荟萃园。
这荟萃园是襄王的产业,他是今上的王叔,生平不爱正事,吃喝玩乐上却甚为精通,他这园子,春赏花,夏纳凉,秋摘果,冬看冰雕。全为着玩乐,不拘何人皆可来游玩,只一般百姓并不敢来,深恐冲撞了达官贵人。
园子用粉墙围着,外头四处都停满了车马,叶乐乐和宁熙景好容易寻着位置停下了马车,嘱老钟仔细看着,两人便一齐进了园子。
襄王最爱显摆,多年以来蓄养了不少手艺人,刚一到下雪结冰天,就用大大小小的容器装了水冻成冰,再倒出来雕成各式物件。
这时沿着园子里的小径,各式冰雕依次摆放,整个园子晶莹透亮,真有如广寒宫一般。
叶乐乐也看得连连赞叹,指着个孔雀给宁熙景看:“雕得真好,羽翎纹路都瞧得见。”
更难能可贵的是还染上了颜色,更是美伦美奂。
宁熙景笑道:“按例园子正中还有个大件,那才叫好。”
说着领着叶乐乐往前走。
这大件确实大,叶乐乐远远的就看见它从树枝间探出头来了,原来是个三人高的八仙过海。
每个仙人都雕得活灵活现的,依次立在冰雕而成的浪头上,混身一股莹莹寒气。
这座冰雕下已经有不少人都在仰头观看。
叶乐乐仰头叹了一声:“可惜了,若是冰雪水消融,就不可见了。”
闻言便有人转过脸来看她,目光有如实质,叶乐乐若有所感,也低下了头来看去。
一看之下吓得倒退了一步,还是宁熙景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肘。
宁熙景也打量过去,不免笑了出来,低声对叶乐乐道:“你怕他做甚,有我呢。且他如今披了层官皮,也不比以往能肆意妄为。”
原来正站在这八仙过海下头的,就是庄莲鹤。他此刻身着暗紫色的官服,衣襟笔挺,下摆分成两幅,一边绣着仙鹤,一边绣着劲松,外披一件大氅,乌发用玉冠束起,脸上神情淡淡,对四周人的奉承听若未闻的样子。但明显听到了宁熙景的话。
叶乐乐见庄莲鹤果然没有要与他们计较的样子,不由放了半颗心,但还是不想同他在一起多待,就搡了宁熙景一下:“咱们去别处吧。”
宁熙景笑嘻嘻的:“我还没看够呢,你等着,看他敢不敢来。”
叶乐乐知道他顽心又起,顿时有些没好气,横了他一眼。
谁知这一眼横过去,差点要抽筋。原来目光落处,正看到何谦同一群人说笑着从另一条小径上走过来。
叶乐乐赶紧低下了头。又去拉宁熙景衣袖。
宁熙景只以为她是惧庄莲鹤,偏就不肯退让。
叶乐乐着急,她不好跟宁熙景说“我相公来了”吧?这话一出,两人像怎么回事?奸夫淫/妇?
只好低垂着头,紧了紧身上的白狐皮披风。
庄莲鹤目光一闪,已是看了个明白,嘴角不由勾起一抹笑意。
边上一个大拍马屁的官员乐了,陪着笑起了:“果然好笑!”
惹得一群人都大笑了起来。
何谦闻声一看,脸都吓白了,又不好原路折回,只好朝着叶乐乐这边来,想要尽快穿过。
叶乐乐不由把头埋得更低。
宁熙景不明所以,想了想,终于按下了心头那点顽劣,对叶乐乐道:“好罢,我们走,上那边去,还有许多地儿没瞧过。”
这是要跟何谦来个正面相迎哇!叶乐乐苦不堪言,埋着头跟着他走。
庄莲鹤顺手从一旁的树枝上抓下来一团雪,捏成两个团,同时掷出。
一团迎着宁熙景的脸而去,一团就投向了叶乐乐的肩头。
宁熙景顺手把飞到自己脸前的雪团挥开,因觉得力道不大,并不会伤到人,也就没有理会飞向叶乐乐这团,只是笑看着庄莲鹤:“怎么?还要玩一场?”
那雪团便直直的打到叶乐乐肩上,使得她不由向后仰了仰,她立即又站稳了埋下头去。
心里直骂宁熙景:你个二货,二货,我怎么就看上了你!
但她抬头这一瞬间已让何谦看了个正着。
他一时都忘了庄莲鹤的存在,疑惑的在叶乐乐跟前站定:“这位娘子。。。。。。”
老实说,叶乐乐同以前的佟姨娘已有些不同,所谓相由心生,叶乐乐过得乐天,眉宇间都较佟姨娘时开阔了许多,因为不需再收敛着来,整个人的气质也有了很大的变化。
兼之这段时间一路上泡在暧昧里头,两眼满是迷迷蒙蒙,双颊全是红晕。简言之就是一脸春/情。以前的佟姨娘何曾有过这样的时期。
是以何老爷看着轮廓像,却不敢确认。
便围着叶乐乐左看右看,指望她抬起头来。
怎么奈叶乐乐死也不抬头。
宁熙景不乐意了:“你是何人?!”他是没有见过何谦的。
何谦身边拥着的清客也不乐意了:“你知不知道我家大人是谁?”一面又不敢把话说满,怕惹上了贵人。
有人也看着何谦举动有些过了,就去拉他:“大人,这边走。”
何谦皱起眉:“这位娘子与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不知可否抬起头来一认?”
往旁一站,大有不给看就不走的意思。
宁熙景隐约有了些预感,把剑一横:“却不料天子脚下,还有这种一把年纪的老不羞,今日要看我这剑乐不乐意。”
庄莲鹤遥遥的添了一句:“他不过是认认人,你就要以剑相胁,也要看看本官乐不乐意。”
何谦一时感激涕零,认为庄莲鹤是在帮他,这么来说,庄莲鹤难道从没察觉他的那些小心思,一直还将他当兄弟?顿时就打了鸡血一般亢奋起来:“正是!今日非看不可!”
叶乐乐退无可退,扑通一起跪在雪地上,抱住了何谦的小腿,把脸埋了进去:“爹!爹!爹呀~”
三声爹一出,把人都给叫蒙了。
何谦脸上涨红,听出了声音来:“混账!佟氏你!”
叶乐乐不给他说话:“爹呀,您说我长得像谁,自是像我娘呀!当年您停妻再娶,怕新娶的太太知晓,一别就是十八年,十八年来再没见过女儿,今日竟得了个‘似曾相识’!教孩儿情何以堪啊!”
众人一时哗然!
何谦本来就大叶乐乐这身体五、六岁,这阵子接连逢变,内外煎熬,老了不止十岁。
偏叶乐乐谈个变爱,使劲把自己往娇嫩里整,两人看起来也有十七、八岁的差距。
众人心中点头,十七、八岁,这女儿生得出。
清客们也先没想这事的真伪,只想着这事要不要报与王侍o听?怎么说他们也是王家的清客。
何谦左右一回头,看到众人看好戏的目光,和众清客们动摇的神情,恼怒的大喝道:“混帐!混帐!这不过是我一妾室——”
叶乐乐站起来捉住他的衣领使劲摇,把咆哮马的功力发挥到十成:“爹!爹呀!您停妻再娶已伤透了我娘的心!怎么能再把她说成妾室!她虽不如新太太身世显赫,也是诗书人家的小姐!爹!您的良心何在啊!”
说着就嚎啕大哭起来,每当何谦要说话,她就用抓着他的领子的手撞他下巴一下,整得他说不出个完整话。
何谦恼怒之下扬手就要扇她,宁熙景眼明手快捉住了他的手。
周遭之人也大声劝道:“何大人!她方才也没上赶着认您,您何必再拿她出气!”
“就是,莫要再作贱了她,可怜见的!”
何谦直气得头昏眼花!
庄莲鹤一边看着,也忍不住笑意,看着叶乐乐因没得眼泪可流,埋着头把雪揉到了眼里,不由皱了皱眉。
旁边的一个官员揣摩上官之意,眼珠一转,询问道:“这何谦闹得太过难看,不如我找人把他先送回去。”
庄莲鹤可有可无的嗯了一声。
这官员如奉纶音,忙找了几个人半劝半架的将何谦弄走了。
一众清客早已恨不得地遁,非但没阻拦,反倒跟着赶紧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