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燃着细细的檀香,伺候的侍女太监们都很见机地退出,只有贾环和李琰对面而坐。
屋里极为安静,只听见八宝金自鸣钟“嗒嗒”做响。
李琰缓缓开口,声音不带一丝情绪:“你做淳王伴读已近一年,我还没有考考你在史书方面的学问。”
贾环赶紧恭敬地说:“请大人指教。”
“你说说弥子瑕的故事。”李琰轻描淡写的说。
贾环脸色一变,死死握紧拳头,手心里全是汗水,深吸一口气,说:“弥子名瑕,是卫君宠臣。卫国有法,私驾国君之车要处以断足之刑,有一次弥子瑕之母病急,他驾着国君车驾出去,卫君认为他孝顺,为了母亲的原故,忘了他犯了断足之刑了。又一天,瑕与国君游园,吃到一个桃子觉得很甜,就给国君吃,国君说:弥子瑕分桃是爱我。等弥子瑕年老色衰时,宠爱渐薄,见罪于君。国君说:他私自驾我的车子,又给我吃剩下的桃子,实在是无礼之极。”
李琰点头,道:“说的不差,历史上凡是这样的事情,无一不是悲剧,弥子瑕虽行为不变,然先获赞美,后来获罪,皆因君主爱憎有变。然君王之爱憎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你明白吗?”
“弟子明白。”贾环低着头小声说。
“那你说说文帝之邓通,武帝之韩嫣,哀帝之董贤,是个什么结局。”
贾环额头上隐隐冒出细汗,身上微微发颤,强压住心脏狂跳,说:“他们都是受君王宠爱的臣子,然君主一去,邓通被饿死,韩嫣被赐死,董贤自杀。”
“其实这些人也不一定是坏人,只是一方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上位者,所以最后的悲剧总是发生在身份较低的一方。金日杀长子,得史书赞誉,由此可知。”李琰的声音还是很恬淡,没有一点情绪变化。
在温暖华丽的屋子讲史论学,按说是件很惬意的事,可是贾环却觉得身上阵阵发寒。
李琰却是态度和蔼:“三公子果然精通经史,选你做殿下的伴读,实在是选对了。不过……”
李琰话风一转而又说:“所谓伴读并不只是陪着读书写字讨论学问,还要担负劝谏之责,淳王殿下天纵英明,将来有可能继承大位,可是他不能犯错,有的错对别人来说无非一桩风流罪过,对他来说有可能是致命的。比如,最近殿下不知何故近来很少亲近妾侍,这样是很不妥的。
你身为殿下伴读,有规劝进谏之责,当忠于厥职,诚心辅弼,方不负殿下一片隆恩眷顾之意。”
贾环站起身,恭敬地说:“师父良言,弟子谨记,自当勤慎恭肃侍上,谏劝辅佐殿下。”
“很好,我知道你是个有心的孩子,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所以,才会支持你做殿下伴读。今年,殿下将要成婚……”
贾环吃惊地抬眼望着前面的人,喃喃道:“殿下要成亲了?”
在他的印象里,总觉得萧景是个霸道任性的孩子,怎么这么快就要成亲了?
“不错。”李琰点头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殿下也该到成亲的时候了。今儿晚上宫里的宴会,殿下会向皇上提这事,今年就算不成,也要先订下来,明年正式行礼。淳王和裕王都要成亲,虽然他们年纪也不是多大,可是皇家人丁单薄,皇上对子嗣的事已经很急了。”
贾环脑袋一阵空白,也没听清李琰在说什么,只听得最后一句:“……成亲之后,就意味着成人了,以后行事更要稳重,不可行差踏错。”
贾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告辞,又是怎么走出宫门,只觉得脚步有千斤重,一步步挪出宫门,看着天边夕阳西下,晚霞尽染天光,明明是阳春天气,却觉得寒意渗人,这个春天实在是很冷。
不想回那憋死人的家,直接拍马跑到护国寺,静听僧人平稳的诵经,听佛塔铁马叮当,听钟磬清越激响,烦乱的心思逐渐平静下来。
李琰今天这番敲打很逆耳也很刺心,可是又未尝不是为他好。再这样和萧景纠缠不清,只怕自己的下场无比凄惨。
忽然又想宝玉和金钏,宝玉喜欢和她拉拉扯扯,却为家长不容,最后倒霉的自然是身为下位者的金钏,被赶出去算轻的,谁让她不坚决拒绝呢,别人只会把错归在她身上。
又想到自己,再不抽身退步,下场比金钏更惨百倍,而且不会有人伸援手的。
重华宫里,筵开鸾凤,褥设芙蓉,屏列稚尾之扇,鼎飘龙麝之香,天家富贵,一览无余。与宴的除了皇帝皇后,贵妃,就是两位皇子,完全是皇家家宴。
美酒佳肴一道道呈上,乐师奏凤鸣之音,只是与宴的人各有心思。
萧景奉召陪皇帝饮宴,心里挂念着贾环,李琰留下他说话,脸色十分不善,可以想象要说的是什么话,只不知贾环会如何应对。
皇帝见他走神,有些不悦,说:“朕方才说了今年要为你们兄弟择配,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直说,婚姻大事,朕不会以父母之命强压,也看你们的意思,不会强逼你们娶自己不喜欢的人。”
萧晨不待兄长说话,自己抢先站起来回道:“多谢父皇隆恩,儿臣听说成国公朱源之孙女,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幼女,襄阳侯安远之女,体仁阁大学士骆养性之女都是淑慎温和,端庄美丽,家世显贵,家教更好,可堪配皇家,儿臣只凭父皇做主。”
皇帝不置可否,又看向萧景。
萧景也起身,恭敬地说:“儿臣听说已故巡盐御史林如海之独女容貌无双,才气过人,心里仰慕已久,请父皇成全。”
皇帝有些惊讶,问道:“你见过她?”
“没有。”萧景答道,“那林姑娘父母双亡,孤苦无依,依附外祖贾家生活,臣身边有个小伴读是荣国府贾家的公子,跟她学过诗,臣见过这林姑娘所做诗文,实在是才气无双,不让须眉,又听说标致得象神仙一般。所以儿臣心里十分倾慕。”
皇帝没说什么,宴会继续进行,结束后让皇后贵妃和萧晨先退下,留下萧景单独问话:
“放着多少豪门权势之女不选,却选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为什么?”
萧景答道:“儿臣是皇子,已经是万人之上了,又何必不知足,贪着更大的权势。”
皇帝似笑非笑,探究的眼光看向他,说:“是你的意思,还是李琰教你的?”
萧景感受到他凌厉的目光,好象看穿了他心里的算盘,不禁头发发紧,面上仍然镇定自若,说:“儿臣喜欢才貌双全之女,不管她根基家世如何,那林家小姐虽然是个孤女,可是林家是列侯,其父林如海又是探花,书香世家出身的想必是知书识礼气质如仙的,如此清贵也配得起皇家。”
皇帝含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命他退出。
萧景行过礼退出宫门,在门口遇上萧晨,那萧晨在宴上应对得了夸奖,正得意的什么似的,特地在大门口等他,见他过来,笑道:“四哥居然要娶一个无权无势的可怜孤女,还真是个怜香惜玉的,不知道那林家小姐是何等美人儿,居然让哥哥这么动心?”
萧景含笑道:“我就是喜欢书香世家出来的女子,不比皇弟眼里只有豪门贵族。”
萧晨嗤笑:“皇家是何等尊贵,自然要娶门当户对的,想不到皇兄的口味这么与众不同。”
萧景听他语含讥刺,也不对嘴,只是微笑应付。萧晨看他唯唯诺诺,得意地带人离去。
萧景回到自己宫里,见李琰还没有走,正在书房等他。见他过来,赶紧迎上去,问道:“今晚宴会,你可对皇上说那事了?”
“说了。”
“皇上是什么意思?”
“父皇没有立时答应,只说知道了。”
“殿下只要言行符合圣意,就什么也不用怕了。而皇上的意思嘛……”李琰沉吟了一下,斟酌着措辞,“皇上最盼着的皇家开枝散叶,子嗣繁茂,最讨厌的就是专情,殿下可知?”
萧景默不作声。
李琰自顾自说下去:“先皇帝当年独宠董贵妃,为她抛了后宫,致使后宫不得雨露,积怨冲天,孩子也夭折了,董妃去世后,先皇伤心过度,不久崩逝,没有留下后嗣,这才有当今皇上以旁支宗室继承大统。所以不但太后、皇上厌恶专情,就连朝中大臣也是反对的。”
“我专不专情关他人什么事?”萧景忽然有些生气,为什么做人要考虑那么多,喜欢谁不喜欢谁还要考虑别人喜好,凭什么?
“如果是平常人家,夫妻专情忠贞,别人会赞美,文人骚客甚至会歌之咏之,但是在皇家就不行,专情导致子嗣不旺,导致权力不均衡,乃至朝纲不稳,绝不是个人的事。”李琰的声音依旧温和却有着不容辩驳的坚决,“殿下欲得太子之位,不必象某人那样拉拢百官,扩张权势,只要行事符合圣意就行了。”
萧景无言,这话里的警告意味已经很明显了,喜欢谁,玩玩可以,但是认真不行,专情更是不可,否则,后果严重。
师生两人相对默坐,似是都在想心事,萧景又问:“李师父今日留下环儿,对他说了什么?”
“殿下想知道,直接问他本人就是了。只是臣提个醒,皇上不喜欢贾家。”李琰说完,自行退出。只留下萧景独坐灯下想心事。
次日,贾环又来毓庆宫伴读,萧景见他来了,心里一松,又见他神情严肃,一丝不苟的行礼,恭恭敬敬答话,好象又回到了那次因宝玉打他之后的那种情形,极其冷漠,极其疏离。
萧景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没心情听书,只一个劲用眼瞄他。
贾环目不斜视,等李琰讲完了一段书下了课,贾环起身,严肃地说:“小人今年要参加童子试,学业太重,只怕不能担任伴读之任,还请殿下开恩,放小人回家备考,等以后金榜题名再来伺候殿下。”
萧景怔了半晌,再看他神色如常,从头到脚都很正常,可是正是这正常中透着一股无比萧索之意,越发显得不对劲。
萧景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他现在根本没有力量保证他不受委屈,任何口头上的保证只是敷衍没有意义。
只能相对无言。
萧景心里无比酸涩,千言万语只能憋在心里:我知道你不愿意我把你当个玩意儿,经过几次怄气,我也懂了你,可是当我开始认真待你的时候,却为世人不容。如果我争位落败,连命都保不住时,又如何保得住你?
你恨我也罢,不懂我也罢,人在世上,总有不得不向形势妥协之时。
华丽的殿堂寂静无声,只有落地金座钟发出滴嗒声,越发衬得殿堂寂静得可怕。
所有人,从师父到侍女太监,全都低头摒气,好象不存在。李琰不动声色瞧向萧景,等他发话。
半晌,萧景才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好象从遥远的天边飘来:“也罢,那你就去罢,好好读书备考,方不负家人期望。以后……不必再来了。”
“谢殿下成全。”贾环恭敬地行礼退出,自始至终再没有看他一眼。淡然的象一阵捕捉不住的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