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临终前的乞求,再看贾家被抄后剩下的一群凄惶不堪的老弱妇孺,贾环实在硬不起心肠,肚里盘算一番,当初和胡相的斗争到了白热化阶段,没理由连累全家陪他去死,所以贾府将他除宗以求自保,在世人眼里是情势所逼,是可以谅解的。而他不管家人的死活硬要和他们断绝关系,在世人眼里却是不可原谅的,在重视人伦孝道的宗法社会,他若不施援手,定会被人骂死,以后在官场也难混。
贾环终于点了头,说:“既然要我接掌贾家,我可有话要说。如果有族人行不法事,我可是六亲不认的。第一次罚不与祭一年,第二次直接开除宗籍。如果犯了国法,是杀头是流放依国法处置。”
“这个都依你。”贾母赶紧说。
(注:“不与祭”是不允许受罚的人参加祭祀,在古代宗法社会,是相当严重的惩罚,可以让人在社会上抬不起头来。)
贾环又说:“这复兴家业,最重要的是子弟要争气。首先家学一事,日用由祭田供给,其余族中人等各自视财力捐助。我也会拿些钱来助学,但是要每月考核,考试不过关的学生,不再供给使费。考试优秀的给予奖学金,家贫无力考试的也给资助。”
“这个依你。”贾母贾政和邢夫人王夫人齐点头。贾家要复兴,还得再出几个有出息的人物才行,这家学的管理不能松懈。
“族里老病残疾或孤儿寡妇者可以由公田供养,但是有手有脚的人则不予资助,贾家以后不再养寄生虫了。”贾环说得很坚决,不容反驳。
贾母等人只得一切依他。
“宁府那边我不管。”贾环先划清责任范围。
尤氏胡氏婆媳低下了头。
“至于荣府……”贾环看看眼前的人,“大老爷那边有琏二哥,没理由我这二房的人要养大房。”
邢夫人脸一垮,丈夫儿子都被流放,只剩她一个无所依靠如何是好?
“至于二房……”贾环再看看二房的人,“老爷太太虽然对我不重视,好歹占了父母的名份,我还是会养的。周姨娘向来照顾我,本来我就打算养她的。大嫂子是寡妇,在兰儿没成年之前,论理我也该照顾。但是宝玉一房我就不该管了,他已经成年,就算没能力奉养父母,也该养活自己,没道理让兄弟养。”
宝玉红了脸低下头。
贾环又说:“兴家之道在于俭和勤,咱家的人只会享受最好的,现在趁早收起这套,想享受自己挣去。男人只要有手有脚,就不能不事生产,不能只在家里混,女人也要做些纺织针线的活,不能成天无所事事,伤春悲秋。这个不能当饭吃,也不能使家里兴旺。”
这话说的黛玉也低下头。
一场家庭会议就这么结束了。
各人各自归房,王夫人对黛玉没好气说:“你把你那些风花雪月,诗啊词啊的收起,把家务拿起来。你不是没有管家才能,却嫌繁琐疲累不肯上手,这样可不行,咱家现在没那条件供你搞那些没用的东西,女人该做的活你也做一点。生不了孩子,其它的你也该做一些吧。也就是我这样的婆婆能容得了你,换上别人家的婆婆,谁能受得了你成天什么也不干,只是对着花啊月啊的无病呻吟……”
叨叨一堆,黛玉回房又抹起眼泪,宝玉自然又去小意哄劝。家败之后,袭人求去,改嫁蒋玉菡。宝玉也没有再纳其它女人,专心守着黛玉一人,并没有因为王夫人的埋怨而对黛玉有丝毫不快,这让黛玉心里安慰许多。
王夫人唠叨完儿媳又叨叨老公,道:“当初我就说让宝玉娶宝丫头,你偏要说什么商女配不上咱家什么的。薛家与贾家同为四大世家,怎么配不上?况且,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娶媳妇主要是看人,不能只看门第出身,蓉哥媳妇是秦家从养生堂抱养的,可是合族谁不说她好。
宝丫头不但相貌好性子好,难得的是从小就知为母亲分忧,家务女工样样拿得起,守得富贵安得贫穷。
林丫头行吗?她只能享富贵,不能安贫穷。说是二品大员的嫡女,也只是名上好听,一点实用也没有。如果是宝丫头嫁了宝玉,肯定会劝宝玉读书上进留心仕途,这会子家遭大难,早带着家人仆妇纺织针线,把这个家维持起来了。何苦看人脸色……”
贾政老实听她叨叨,其实他哪里能料到贾家会一败涂地,早知如此,定会留心家务督促子侄上进,为宝玉择个能持家的媳妇,替黛玉选一个永远富贵无忧的人家了。
贾府被抄一事对贾母打击很大,再加上为子孙操劳过度,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每天用二两参汤吊着,只是撑着等贾环回来好交待后事,交待完了,贾母松了劲,精神彻底垮了。
第二天,贾母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连水都喝不进了,家里人在榻前跪了一地,准备听她最后的遗言。
贾母浑浊的眼睛已经流不下眼泪,紧紧拉着宝玉的手,道:“你……要争气啊……”
又看向黛玉,说:“把你嫁入贾家,也是想着你孤苦无依,嫁入舅家也算知根知底,比嫁到外面不知根底的人家强,也不知对你是好是歹。”
“老太太向来是疼我的。”黛玉哭得眼睛肿成桃儿一般,不禁为以后的日子担心。紫鹃早对她说过王孙公子不可靠,一样的喜新厌旧三妻四妾。好不容易得偿所愿,嫁给平生唯一的知己宝玉,压力还是很大,宝玉的不进仕途使长辈把压力转嫁到她身上,再加上体弱多病久不怀孕,婆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没了贾母的庇护,她该怎么办?
贾母又看看贾兰,最后的眼光又落在贾环身上,贾环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心,贾母这才带着无限的牵挂合上眼睛,内外家人哭声一片。
贾母的后事应用的东西早就准备妥当,事情一出来就开始行动起来,皇帝也传旨优恤,令百官与祭,贾环负责外面,把丧事办起来。
里面的事仍然交给王熙凤办理。王熙凤办过丧事,对这些也有经验,强撑着想把事办好,挽回脸面。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办秦可卿丧事时,贾府正在兴旺时,她本人也得长辈和丈夫宠爱,自然是颐指气使威重令行。
如今贾家势败,连空架子都倒了,她为了三千两银子包揽诉讼拆散张金哥一对致死的事,还有重利盘剥逼人丧命之事都已经被揭了出来,用的还是贾琏的名字,再加上孝中娶亲一事也是她指使人告到都察院的,害得贾琏落个发配军台效力的处置。邢夫人对她恼恨之极,哪里会为她撑腰,再加上经济结据,这丧事办得极难,往往喊了这个又跑了那个,亲戚坐了半天,连茶饭都供不上来。
王熙凤已没了往日强势,哀求道:“婶子大娘们,你们好歹可怜可怜我,今天我挨了上头好一顿说。等过了这事你们想歇也容易。”
那些下人向来踩高攀低,见贾母已亡,邢夫人厌恶凤姐,王夫人也没了势,贾环又明确表示不管大房,根本没人给她撑腰,谁还理她,都争相作践,再加上没有好处,哪个肯上前。
仆妇笑道:“我们也想好好干,可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饭,外头不肯赊欠,这三顿茶饭如何做呢?”
王熙凤只得找鸳鸯商议,鸳鸯正哭个不住,怀疑她不肯尽心,说:“东西不是都交给奶奶了吗?老太太疼了奶奶一场,求奶奶好歹把老太太最后的事办好。”
邢王夫人手里都捏着钱不肯放,王熙凤又累又急,受了不少气,实在撑不住病倒了。
正值宝钗借有孕不愿插手贾家的事,黛玉因悲伤过度,又犯了咳嗽,天天用药不断,非但不能发挥用处反而添乱。里头乱得不象样,只得靠李纨这个尚德不尚才的老好人来支撑。起先贾环硬把宝玉揪来办事,骂道:“你也不小了,也该顶点用,别总是想着混吃等死。”
宝玉的理想是和姐姐妹妹玩一辈子,死了拉倒,现在理想破灭,只得打起精神来帮着理事。可是跟贾政一样是个不通实务的,现在临时抱佛脚实在晚了些,再加上黛玉又病了,他又回内宅陪老婆。
贾环见他实在指望不上,只得硬着头皮把未成年的贾兰揪来顶事,又托了贾芸帮着照管。
正忙得晕头,又听得丫环慌张来报说:“鸳鸯姐姐要寻死呢。”
贾环赶紧跑到里头,他虽然不穿官服,几年来办理国事征战沙场养出来的威严气质,足以让所有闹腾的人摒声敛气。眼光一扫,那些人都老实了,这才问道:“怎么了?”
说到底还是钱惹的祸。老太太的遗产少了一笔巨款,太太们怀疑鸳鸯吞了去,鸳鸯又不能实说,只好赌咒发誓寻死觅活的。
“老太太刚走,你们就为了钱闹将起来,也不亏心。鸳鸯是家生子,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不是不知道,老太太的财物全都是她掌管着,你们可曾见她象某人那样拿来放债或是贪污掉了一两?这样一个忠诚的人你们也好意思怀疑她。”
贾环把他们训斥一顿,然后对鸳鸯说:“鸳鸯姐姐实说吧,不防事。”
鸳鸯得他鼓励,便把实情说了,众人都吃了一惊。怪不得老太太分派遗产时没有给贾环,原来提前给过了,可是两万两的遗产也太大了吧。太太们都很不愤,可是敢怒不敢言,于情于理,都没法让贾环把这笔巨款吐出来,何况他现在有权有势没人敢得罪。
贾环虽然不稀罕这笔钱,可是也不会吐给这些人。
转头对鸳鸯说:“你也别哭了,如今老太太没了,你在贾家的日子也不会好,如果不想嫁人就跟着我,替我管家看孩子,等将来看中哪个好男人了,我再为你做主。”
鸳鸯听了大喜,贾母死后她一边忧惧被贾赦报复或是被主子随便指配个小厮,一边被这些人威逼,正想着随老太太去了落个殉主的美名,如今有了活路,自然舍不得死了。
贾环一发话,管家老老实实把鸳鸯的身契拿来,贾环转手还给她,道:“你想走就走,这东西没什么用。”
鸳鸯父母双亡,哥嫂也是一心想卖了她得便宜,她根本无处可去,有没有那个身契,她也只能跟着贾环。宝钗从小就学着理家,打理小贾家不成问题,问题是贾芝太顽皮,把她折腾惨了,现在正好把家务和孩子交给鸳鸯,自己安心保养身体。
刚处理完鸳鸯的事,又闹出惜春的事,丫头回禀说四姑娘闹要着剪了头发出家呢,众人劝不住。贾环一听恼了,道:“年纪轻轻的出个屁的家,拿个饭盆子沿街化缘,说难听点就是讨饭,这是姑娘能做的事?弄不好就被人拐到窑子里了,老太太说了把她交给我了,我说不许就不许。”
惜春父母双亡,亲兄贾珍流放远地,嫂子尤氏也与她不和,虽说贾母疼她,预留了一点钱做她的嫁妆,也没人愿意管她,所以没人追究贾母到底有没有说过这话,只听凭贾环做她的监护人。
数日后贾母出殡。依旧是水陆道场齐备,合族吊孝,因贾母身份贵重,而且贾环似是圣眷不衰,皇帝又恩准朝中百官勋贵路祭。恩旨一下,贾府振奋不已。
理完贾母的丧事,贾环准备携家眷回任,临走前劝王夫人不要再为孩子的事为难黛玉,等过几年张罗着为宝玉纳个妾就是了,就黛玉那体格,从会吃饭便会吃药,十顿饭只吃五顿,养活自己都难,更别提养孩子了,真要她生养肯定要了她的命,那时宝玉也会发疯。
王夫人悲苦不已,丈夫没用罢了,还能指望儿子给她挣个风光诰命,可是儿子无心仕途,儿媳妇也不如意,还不能生养,儿子一颗心还拴牢在她身上。
“我好命苦哇。”王夫人不敢违逆贾环的意思,只能哭哭啼啼。
贾环处理完家事,带着妻子,贾芝,惜春,还有赵周两个姨娘返回任上。还带着一肚子气,生贾家人的气还是小事,主要是被萧景气着,他回京探望贾母,非常“凑巧”,萧景离京巡视九边,根本就见不到。
见不到也罢。
贾环这样安慰自己,可是心里还是有些不大自在。早听说萧景一反早年的风流好色,变得非常守礼,再不掂花惹草,和王妃相敬如宾,朝野都赞他礼贤下士,有上古仁者之风。只有贾环知道,他骨子里根本不是什么多老实的人,做出这样来给谁看?
虽然想着他这么做有苦衷,可是一想到他携妻子花前月下比翼双飞,这心里就忍不住有种很说不上滋味的感觉。
这样不好吗?两人各有好归宿,将来做一对开拓盛世的明君贤相,这是皇帝和百官,也是所有人都乐意看到的千古佳话,这样对两人都好,为什么心里还有种苦涩的感觉。就好象原本就属于我的宝贝,渐渐的不再属于自己。
从此萧郎是路人。
船行到平安州渡口,下人下船买吃食,很快厨子端上饭菜摆在船舱,宝钗,惜春,赵周姨娘带着贾芝围坐桌边。旅途中胃口不好,贾环拿着辣椒酱的罐子狠狠往碗里倒。宝钗拦住他,劝道:“明知道这个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你怎么还吃?”
贾环放下小罐苦笑:“是啊,有些事情,明知道是有害无益的,却仍然想做。”
宝钗正色劝道:“这就不对了,又不是小孩子,做事应该可以预计后果,先考虑该不该做,而不是喜不喜欢。假如你喜欢做的事,对家庭对事业对自身有大害,难道非要做不成?人长大了总不能感情用事。”
贾环听出她的话里谏劝味道,看了她一眼,低头吃饭。
不可否认,宝钗无论在任何时候都很理智,说出的话条条在理让人反驳不得,可是有些事情并不是讲道理就能讲得清的,尤其是涉及感情的事。他何尝不知他与萧景的感情如美丽有毒的罂粟,使人迷醉沉沦,却是对双方都没好处的。如今他能逃得性命,还继续受重用,也多亏了他以前表现出色,皇帝舍不得杀他,只是打击贾府以示警告,如果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男宠般的人,绝对是死得干脆。
帝王之爱,真的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
宝钗见他愿意听劝,心里暗喜,想起皇帝送她美容膏时说的“把你老公看好了。”心想:只要离你儿子远点,分别个三五年,我绝对把老公看牢了。
宝钗对自己的手段还是很有信心,这不,贾环不是能她的话嘛。宝钗一边盘算,一边乐滋滋把盘里有益健康却淡然无味的青菜夹到贾环碗里,再把那让人吃了还想吃却不利健康的辣椒酱罐子扔一边。
“你答应过太太要帮宝玉的,你可想到怎么帮了?临走时我送了林妹妹好几斤燕窝,可是这也不是长事。就算我供得起,他们也不会接受。”宝钗问道。临行前王夫人嘱托她别忘了在老公耳边提醒着帮扶宝玉。
贾环也为难,道:“按说读书走仕途是世家子弟最好的出路,只是宝玉不是这方面的料也不能勉强。也许他能捣鼓脂粉生意。”
至于黛玉,黛玉的管理才干也是有的,但是想到抚琴写诗葬花的玉手拨拉算盘珠子,世外仙姝天天看账目管柴米油盐,想想就雷死人,还是啥也别干让宝玉养着她罢。
“现在想想,我当初努力成全他俩不知对不对?也许林姐姐嫁给永远富贵的人家会好些,比如北静王什么的。”贾环开始对当初的做法产生质疑,毕竟理想很美好,现实太残酷,一对神仙玉人一旦成了婚,面对的同样是柴米油盐,物价涨跌比风花雪月更重要。
宝钗笑了:“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哪一家会永远富贵?嫁到别家就不用侍奉公婆了?就不用操持家务了?就不用应付一大家子老少了?谁能保证别的王孙公子就一定不会三妻四妾喜新厌旧?
好歹宝玉对她的心是真的,公婆有什么怨言,宝玉也会站在她一边,嫁到别人家她这样不能侍候公婆不能养孩子的根本站不住脚,但是在舅舅家就算有什么不到之处也会得到包容。”
“你说得也是。”贾环再次被她说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