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后退五十里,仿似天地亦有所感,雨住风停,云开天朗。暮色将临的天际尽头,一缕璨亮霞金彩虹般的悬空如桥,碎金如雾,光波如漪,美轮美奂,竟是将尸山血海的萧条战场残迹照得辉煌肃穆。
马蹄泥泞,却踏霞光万道,好似立于腾云之上,白袍血染,显男儿血气至勇,背脊如枪,兵戈如松。苦战半日,数度冲杀之后的大胜,令数千精锐悍勇之士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如海啸卷浪,平地惊雷,将那生死一线澎湃于胸的热血豪情都一并高喊出来。
赵云没有约束这战后的狂欢,因为他很清楚方才那一仗他们赢得有多辛苦。
先是面对气势如山,阵形如山的重甲骑兵,再是那令人举步维艰的七步长矛阵。重骑兵踏得大地震颤,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长矛刺入战马的身体,骑士的身体,飞溅而出的鲜血高逾人身!
身在战中,他听不到身后发石车上的巨石呼啸飞掠,砸上城墙,他只听到战鼓不停,喊杀不停,马蹄不停。他将自己的后背完全交给张燕,将城墙两翼都交给他,在看到发石车的一刹那,他便了然王妩派人连夜赶制出来的皮盾将用在何处。自一开始起,他就不曾问过王妩是如何知道曹军之中也有马镫的,此时也根本没有去想王妩又是如何得知曹军会有这威力巨大的发石车。
他只管战阵应对,指挥冲锋,变阵迎敌,沉静如水,领着那数千白马白袍如一柄银亮闪闪的劈山利刃,狠狠斩于敌军身上。
直到此时,战局一定,曹军已退,周身都是欢声高呼,赵云却是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了。
一入城门,和张燕匆匆交接了兵马,他便策马向郡府狂奔。
一如冲锋,归心似箭。
郡府门口,一个纤瘦的身影跑得太快,脚下不防被门槛一绊,急冲之下站立不稳,猛地一晃。赵云目色一紧,手掌在马背上一按,银枪横于马鞍前,身形倒翻而下,一手拉着缰绳侧悬于马腹,足尖连点,几乎是在眨眼之间飞掠出去,正好一把抓住那双正毫无章法,四下乱抓的手。
王妩忧心城外战局,却苦于什么都不能做。人在越紧张的时候,便越是闲不下来。于是她心思盘算之间,手上的动作不停,下意识地一盏接着一盏地酒就这么灌了下去。就算这个时代的米酒纯度低,却也经不住赵云在城外打了多久,她便喝了多久。
听到捷报,王妩的头脑其实还很清醒,反应比云姜还快,直接就冲了出去。只是她没想到,身体的协调性和平衡力却是已经奄奄一息。明明看到这个门槛有这么高,可抬脚的时候却偏偏少抬了这么一截……
将军百战凯旋还,佳人温柔香满怀……
赵云抓着王妩的手,顺势就将她扯入怀里。他身上的衣衫雨湿汗湿又是浸血,冰冷一片,然而火烫的体温却隔着衣衫从宽阔的胸膛将王妩围拢在其中,暖胜酒入喉肠。
“幸不辱命!云得胜归来!”似也是借着战胜后的亢奋,赵云环在王妩腰间的手非但没有松,还用力揽了揽,在她耳畔低语。
然而下一刻,他就发现了王妩有些不对劲。
按王妩的性子,他苦战归来,应该率先问一问他有没有受伤,再问一问两军各自伤者几何,亡者几何,问一问曹军的马镫制造是否有她精良,重骑如何破,城门如何守,甚至那被他生擒而来的曹军主帅现在何处……
这一战,筹备许久,有谋算,有战阵,有武勇,有配合,虽只一战,却也可谓是包罗万象,今日之后,胜负不论,这一战都势必要流传甚远。而这个一同筹谋,一同忧心的小女子,从门里跌出来后便一直缩在他怀里,别说问什么,就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赵云松了松手臂,却发现王妩的肩背簌簌地抽动。
“这……这是怎么了?”赵云扶住她的肩头,便看到她脸上泪痕遍布。
赵云不禁吓了一跳,赶紧帮她擦泪:“无妨无妨,我们胜了!曹军后退五十里,已经全部退入了衮州地界。云在一日,定不教其……”安慰的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却是赵云刚下战场,衣上手上,都是一身血污。他战胜归来,心有挂记,心潮澎湃之间方才抱着王妩的时候还不曾觉得,而此时一擦泪,却是将王妩白皙细嫩的脸颊擦出了黑呼呼的一团。
赵云一愣之下,有些心虚地下意识翻过手背,想要用手背去擦,可目光瞥间,却见到他手背上一抹血痕犹自鲜亮。好在他反应快,伸出去就快要蹭到王妩脸上的手立刻一顿,再改用衣袖,然而白袍袖口也是面目全非,不知是沾了泥还是溅了血,当然是不可能再往佳人的脸上抹去。
一时之间,舞枪如龙,得心应手的赵大将军手心换手臂,手背换衣袖,闹了个手忙脚乱。最终还是小心地拎起了王妩的衣袖,借花献佛,替王妩擦去了脸颊上那黑灰的斑驳。
其实,王妩这纯属是喝多了情绪失控而已……
见赵云脸带懊恼,好像在做什么精细活似的为她擦脸,喝过了头的小女子很不给面子地噗嗤一下笑了场。
一哭一笑,在头脑微微的晕眩中王妩做来毫无压力,颊边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痕,眉梢眼角已然笑意层层。
王妩极为潇洒地自己反手抹了把脸,仰起头来,漆黑的眼底好似有雾气氤氲,情意几许,清晰地映出赵云的影子。
“我问你……这一战打胜了,接下去呢?”王妩偏了偏头,似乎觉得脖子有点酸,而纵然是初夏时节,骤雨过后空气之中还是留有几分寒意,尤其是她方才被赵云隔着湿衣服一抱,自己身上也带了阴寒的湿气。
王妩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不等赵云回答,直接伸手一展,又扑倒赵云怀里,寻着那温暖的地方侧头去听他的心跳:“……接下去……你该干什么了……”
这时候,初时的慌乱过去,赵云也察觉出了她一身的酒气。他摇了摇头,单手扯下披风,裹到王妩身上。
“接下去……你要如何……”王妩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柔。
赵云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而说出口的话却坚定认真:“我自去见主公。”
“你要如何……”低语呢喃,王妩的声音越来越低,头脑发沉,语声一顿,转而迷迷糊糊地又接了一句,“我要睡了……”
赵云一愣,低头看怀里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的女子,不由失笑。凑上前去,在那晶莹如玉的耳畔轻声低语:“云请陈先生为媒,向主公求姻。”
***
王妩一觉醒来,精神甚好,只是头脑还是有点昏昏沉沉的,但相比前世宿醉之后头痛欲裂的困苦,她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喝得太多。
坐在榻上定了定神,王妩隐隐约约还记得去迎赵云凯旋,然而再想下去,记忆却又变作了一团模糊。
她揉了揉眉心,只依稀记得自己当时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问赵云,可究竟问了没有,她却是拿不准了——因为赵云是如何回答的,她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而那件事……却很重要!
王妩放下揉眉心揉得发酸的手,长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决定到郡府大门口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故地重游”,想想看赵云究竟说了什么来着……
一夜将尽,天边已经出现了一道青白。
王妩几乎睡了一夜,走出门看到郡府之中人来人往,兵士穿梭,忙碌来去,似乎是通宵达旦了一夜的样子,不由有些心虚。
首战初捷,正是收拾善后,统计抚恤阵亡兵士,安顿伤兵等最忙碌的时刻。
清冷的空气沁入心脾,见四下无人,王妩狠狠伸了个懒腰,精神为之一振。
城北伤兵营,原是赵云初入青州时王妩根据伤势轻重所建,将轻伤兵和重伤兵员分开,最大程度上节省兵力,同时还能隔断战后极有可能发生的疫情。这会儿,王妩轻车熟路,准备先到那里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然而,她却在伤兵营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衫长袍,纶巾广袖,负手而立,风起广袖,如青柳斜飞,一股遗世独立之感便油然而生。
郭嘉郭奉孝。
又走近两步,就听到张燕的声音:“某是粗人,却不是傻子。你那日能让阿妩走,还不是打着要让幽州公孙内乱不休的主意?某这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现在阿妩和子龙无论怎么着,这里都乱不起来!”
“呸!谁怎么着了!”王妩不觉笑骂接口,不闪不避,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加快脚步,走了上去。
早知曹军此番统帅为郭嘉,赵云又生擒了敌方主帅,她却不料这么快就见到了真人,然而见到便见到了,从身在曹营日夜担惊受怕那时起,王妩对郭嘉,也就没了能避则避的念头。
反正都避不开。
走到近处,王妩才发觉,郭嘉背负的双手,根本不是什么故作名士风流之状,而是被粗绳反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