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府四角,筑的是坞壁高台。每隔二十步而有一,守望相顾,既能用作万不得已时坚守的壁垒,高墙肃穆,居高临下,设岗按哨,一目了然。
照壁后,层层甲兵执利器,列队而守。
然而就在前堂靠近高墙的一面,古树长青,粗壮得四五个成年人都环抱不过来。一丛树冠,如一顶巨大的帽冠,茂密的枝叶四下肆长,恰恰将对着堂内侧窗的西南角高台斗拱遮了个严严实实。
赵云带着王妩无声无息地摸到这高台下,又带着她攀上树枝。王妩一手捞着披风的袍角,以免被风吹起,缠绕住枝杈,或是引人注意。另一手则圈住赵云的脖颈肩膀,以前胸贴后背的姿势伏在他背上。
脚下的地面渐渐被树影遮蔽,王妩将头低到了赵云的肩膀上,避免被时时凑到眼前的树叶树枝刮到脸颊。
赵云看准了地方,示意王妩慢慢踩到斗拱下方的巨大横柱上,半靠着一根粗壮的树枝,维持平衡。
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将他们发出的轻微声响都掩盖了起来。即使高台上的守卫居高临下往这个角度看,也只能看到一团随风摇曳的树冠绿浪起伏,除非从高台上探出身子,贴着高墙往下看,才能在墙与斗拱的相接之处,看到他们的衣衫一角。
而王妩只要伸手将面前的树叶稍稍拨开一点,就正好能透过半开的侧窗,将堂内情形一收入眼底。
而且,这个位置,只要里面的谈话声没有刻意压低,虽说不上字字都能听得清晰,依稀大概总还能是能听得到的。
王妩对这个绝佳的偷听位置极为满意。横柱上能站的位置并不宽敞,她和赵云紧紧挨在一起,赵云则一手向上扶住斗拱,一手圈在她腰里,以防她立足不稳。
正要转头往侧窗中看去,谁知左手边距离她极近的一丛树叶忽然哗啦啦地动了起来。王妩吓了一跳,急急往后一让。好在赵云就挡在她身后,往后退的一只脚恰恰踏在赵云的脚面上,身体一晃,被赵云挡住,这才没有直接栽下去。
只见那丛树叶后面,陡然露出一张明若朝霞的俏脸来。
鼻梁挺直,眼廓深刻,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里的警觉和防备之色却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变成了讶然。
马娆怎么在这里?
王妩的表情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呆滞。
赵云脸色微沉,目光之中隐隐闪过一丝厉色。马娆的身份特殊,显然不会是“无意间”为了好玩才出现在这里。
感觉到赵云身上骤起的戒备,王妩很快回过神来,也想到了这一点。她盯着马娆看了看,又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侧窗,以及窗内按膝跪坐的公孙续和陈匡,还有不知何时被人搬到软榻上,正闭目养神的公孙瓒,有些迟疑。
将马娆赶走不难,可他们肯定也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马娆所在的位置和她几乎肩头碰着肩头,只是一大丛繁茂的树叶挡在两人中间,挡住了王妩的身形的同时,也挡住了她的视线,是以人就在她身侧,她也丝毫没有察觉。
马娆到底没有赵云这般熟悉这里,没踩到横柱,而是攀着树枝,身子向前探出,全仗着双手之力,撑在斗拱的横格之上。整个人几乎绷成了水平线,就如同俯卧撑做了一半,生生被人按了定格键。
王妩发现了马娆的这个姿势之后,再不喜欢这个女子,也不由暗暗佩服。能撑得住这个姿势偷听,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拨开树叶看她的女子,这身体素质……放到前世,肯定要是个世间顶尖的运动员。
“父亲!长安虽为天子之地,但经董卓吕布之乱,已无多少可用之兵。此次曹操领兵犯长安,马腾若抵不住,整个司隶就要成为曹操的囊中之物了!还请父亲速速决断!”
公孙续的声音隐隐约约飘过来,打断了王妩的犹豫。而马娆听到马腾之名,目光一转,立刻凝神侧耳细听,竟是全然不再管王妩。也不知是拿准了王妩为了她惊动守卫,还是被马腾宠得不知轻重,不知在其他势力的地盘上偷听旁人研商军报,是一件多要命的事,无知而无畏。
窗内静默了一阵,随后只听到公孙瓒开口问道:“子兴如何看?”
公孙瓒的声音恹恹的,仍是中气不足,五个字中王妩只依稀听到了“子兴”两个字。她微一沉吟,再扫了马娆一眼,决定还是先偷听为上。
“匡不以为然。”
从王妩这个方向看出去,看不清他们面上的表情,但听陈匡的话,也能猜得到这个青衫广袖的文士说话时一派慢条斯理的模样。
“若主公与曹操战于长安,遇战事紧急之时,敢问主公,当向何方求援?”
不等窗内的人反应,王妩觉得赵云圈在她腰里的手动了动。
“青州与司隶相隔太远,往北隔了个冀州,往西还有个衮州,若是马腾真的是势危求援,何不向距离最近的汉中张鲁借兵,而远至青州?”赵云听出了陈匡的言下之意,低声在她耳边轻语解释。
两个人本来就贴得极近,赵云稍稍低头,唇就凑到王妩的耳廓边上,说话时轻轻开合,若有似无地自她的耳边擦过。
人体唇的温度本就要比耳廓略高一些,再加上说话时呵出的热气,王妩的耳廓一下子烫起来。
看着眼前小巧白皙的耳朵腾地在眨眼间染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赵云一个晃神,原本还要继续说下去的半句话一下子就梗在了喉咙里。
耳边似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
“你是说,那什么天子诏令都是狗屁,马腾此番,只是想要我从曹操背后出兵,让他首尾不能相顾?连李喙岫疾荒苁さ牧怪莅芙移臼裁匆模 辈恢欠讲怕硖诶词顾祷暗目谄缓茫故枪镨抖月硖谡夂廖蕹弦獾亩酥偌吲祷暗纳舳溉话胃撸回5卮硬啻爸衅顺隼础
耳边总算有了其他的声音打岔,赵云极慢地,极小心地偏过了头,透了口气出来。不敢再去看王妩如白玉蒙霞般的耳尖。
听到赵云的呼吸声,王妩也跟着轻轻舒了口气。她几乎和赵云贴在一起,他身上的肌肉为何会一下子绷了起来,她当然是清清楚楚。耳畔的他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如雷如鼓,呼吸却摒得死死的,偏偏明明才一瞬间的事,却令她一动都不敢动,唯恐……
马娆还在旁边!
这一愣神,陈匡和公孙瓒接下去的几句话他们就都错了过去,只听公孙续突然道:“父亲!儿可娶马氏女!”
此言一出,王妩和赵云不由都吃了一惊,一下子都没心思再去计较方才那一瞬间微妙之极的气氛了。
王妩本来正想要查看一下马娆是否有发现他们方才的小动作,这时候一转头,便看到马娆撑着斗拱的手似乎颤了一下,险些一个向着王妩跌了过来。
赵云恰到好处地横了一条手臂挡在王妩身前,若是马娆跌过来,他也能第一时间护着王妩不被她撞下去。
马娆根本没发现他的意图,犹自瞪大了一双杏眼,不敢置信地往那侧窗的方向看了看,又看了看王妩,好似要确定自己方才并没有听错。
然而,公孙续接下来的话,很快便将她对自己耳力的怀疑一扫而空。
“父亲,如今曹操与马腾虽胜败不定,而马腾既要我们出兵袭曹操后方,显然并未大胜的把握。而阿妩曾与曹操长子昂定下姻好之约,若是马腾不胜,这便是最好的联曹之举。而若是马腾胜,儿娶马氏女,亦能成两家之盟。更何况,凉州羌兵素有悍勇之名,兵强马壮,必能助父亲争雄天下!”
“哈?”这回别说马娆了,连王妩也被他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说辞给气笑了。这算盘打得可真是好!兄妹两个一个娶一个嫁,这脚踏两条船的意图粗浅得简直毫无技术含量,他当马腾曹操都是傻子看不出么?
若非公孙瓒的小儿子早夭,依他的逻辑,是不是该娶汉天子的某个宗室姊妹?
待长江以北的所有势力都在公孙家成了亲戚,何愁天下不定?
公孙续到底是怎么想的,竟会想出这么个主意来!更令王妩心下不安的是,公孙瓒听了儿子这么一番提议,半句反驳都没有,沉默不语,竟是真的在思考其可行性!
“可马腾曹操缠战正酣,少将军娶马氏女的消息若传到曹营,女公子的姻约自当作罢,而若之后又是曹军取胜,岂不是……”
本不想多言的陈匡实在听不下去了,然而他劝阻的话还没说完,公孙续便霍地一下拂袖站起来,急急插口道:“父亲!儿知曹操阴险反复,常为小人之态,背盟弃约,不足为信。然依方才凉州来使所言所行,半点未提及那马氏女。多半是那马氏女背父兄,私逃入青州,而凉州来使全不知情。既如此,何不我们也做不知,待儿娶了她,若马腾胜,我们自送他们父女团聚,而若马腾不胜,我们不说,又有谁能知道儿房中之妇,便是那马氏女?”
王妩在知道公孙续当日帮着她抹平远嫁辽东只是为了待价而沽时,便早就知道了她这位兄长满肚子都是这等不入流的算计。而事后见曹操求姻,虎豹营势大,便又急急建议公孙瓒将王妩嫁入曹营,都不及这回他口口声声要娶马娆给王妩带来的冲击大。
这是要多厚的脸皮,方才能这么理直气壮地将这种算计明明白白地挂在嘴边,仿佛是什么神策妙计一般,还沾沾自喜!
王妩感觉到身侧马娆的目光,不禁扶额。
她真的和他不熟!
而就在下一刻,王妩只觉得眼角瞥到的树影猛地一摇,异常猛烈的树叶沙沙声和马娆怒气冲冲的清叱声一同响起:“谁要与你为妇?”
头一个“谁”字的话音犹在耳畔,一个迅捷的身影已然从她身侧窜了出去。
王妩心中一凛,甚至还来不及暗叫一声“不好”,只下意识地伸手往外捞了一把。马娆飞掠而出带起的劲风激得她衣襟下摆哗哗翻卷起来,拂在王妩伸出去的手指上,快得根本抓不住。
而赵云也震惊在公孙续的那番话里,一手环住王妩,却又同时等于是王妩挡在了他和马娆中间,即使他反应快,也无法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于狭窄逼仄的横柱斗拱之间越过王妩,去抓马娆。
“什么人!”侧窗内的三人都被这突然从天而降的人影吓了一跳,厉喝的厉喝,拔刀的拔刀,引得原本散在四周的守卫一阵骚动,纷纷往他们这里跑来,将马娆团团围住。
而公孙续方看清马娆被怒火染得嫣红的面容,微微一愣之后,立马挥手示意守卫放下兵刃,自己举手为礼,正要开口说话。
却哪知他一礼还未施完,马娆双足落地,竟是看也不看那些挺刀围于身侧的守卫,隔着侧窗,破口大骂:“羌兵也好,胡族也罢,我凉州的男儿,功业名望,将兵领军,哪一样不是在战场上凭自己的血汗拼杀而来?他们个个都是铁铮铮,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哪里像你,出生豪族,上有父母庇佑,下有将士用命,却既没有取胜扬威于疆场,也不理百姓州事,终日只想着如何从女人身上谋利。堂堂一个男子,怎能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
急怒之下,她的声音有些暗哑,一口气骂骂咧咧语速极快,根本不给公孙续插口的机会。一字一句,四下围拢过来的守卫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目睽睽,面面相觑,众耳如雷,嗡嗡作响。
公孙续被她骂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而那些守卫面上露出来的不可置信的神色更是令他恼火到了极点,正要发作。一直半倚着木几卧在软榻上的公孙瓒狠狠一掌拍在木几上,狭长的眼中瞬间透出一股阴寒森冷:“好好好!马腾嚣张跋扈,果然是教的一个好女儿!”
马娆是被人娇宠惯了的性子,平日里对着父亲马腾也是诸多撒娇耍赖,然而心中对父亲的尊重敬慕却是丝毫都不比任何人少。
听到公孙瓒言语之中辱及其父,哪里还顾得上他目露凶光,冷冷“哼”了一声,言辞诛心:“我父武艺过人,领军百胜,于我自是身教家传。而我素闻白马将军早年蒙尊夫人之缘由,方才讨得外舅之恩,从学任吏举孝廉。我原还道公孙续何处学来的这等卑劣之法,原来不过是身教家传耳!”
外舅,即为岳父。
公孙瓒原本虽然出生不低,可受母族身份低微的影响,始终只能为郡中小吏,幸得辽西刘太守赏识,许以亲女,方才得以重用,而之后刘太守获罪,他不惜易装改容,随行伺从,直到刘太守遇赦,方才一同返回。经由此举,才被举为孝廉,自此平步青云。
这本是公孙瓒青年时期的忠义孝直之举,纵经年许久,他一贯极以为豪。可如今到了马娆口中,却成了他攀附太守之女,以谋求出路!
乍一听,与方才公孙续所言,确有几分异曲同工之意。说是身教家传,竟是字字在理。
“你!你……竖子!”公孙瓒气得面色铁青,不管不顾地趁着木几猛地仰起身子,指着马娆的手剧烈地颤抖。
而就在下一刻,被盛怒逼得愈行愈快的血液似乎突然一齐往头顶上涌去,哽在喉咙口,卡在胸膛中,憋得公孙瓒只觉得一口气几乎就要上不来。紧接着,有什么液体一下子自喉口喷了出来。
腥咸无比,宛如铁锈。而他全身的力量,似也随着这一口喷出的赤红色液体一同离开他的身体,连带着脑中的意识,于眨眼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