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之后的清晨,报讯的士兵骑着快马,大喊着“主公归营”自营中飞驰而过。
王妩陡然惊醒,睁眼就看到郭嘉正坐在榻侧,眼神清亮,欣然喜色飞快地自眼底划过。
看她如同一只受了惊的猫儿一般睁着双眼转头盯着帐门,郭嘉的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冀州大胜,主公本该携胜势立刻转战徐州,一举克城。战机一瞬即逝,主公此时回来,定是轻兵快马,来去匆匆,还要赶着去和大军回合,没工夫计较其他。”
是没工夫探查郭嘉这次伏击赵云一行人的成果?还是没工夫发现郭嘉帐中还多藏了一个人?
王妩回过神来,却一时不明白郭嘉这算是在宽慰她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行藏,还是在警告她不要妄想曹操回来会人马繁乱,从而给她溜走的机会。
不过王妩很快就把这个疑问扔到脑后,她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寻机会脱身。
这几天来,她日日夜夜听帐外巡营的兵士交岗换班,一拨又一拨。虽未曾亲眼所见,但帐外守夜之人彻夜没有一句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来回的兵士脚步声整齐而单调,只有胄甲相击之声,却不闻兵刃敲击落地。
军容整齐,军纪严明,竟是她前所未见。就连公孙瓒亲领的白马义从,也未必有这般沉稳肃穆。而赵云身先士卒所统之军,又因时日尚短,虽令出即行,却不免还缺了几分威严森谨。如此军营,她毫不怀疑就算郭嘉不阻拦,她也难行十步之距。
王妩几日未曾好好睡一觉的脸色已经显出憔悴来,眼下带青,明明困极,一双眼睛却还强自睁着,倔强中又透出几分楚楚之色。
郭嘉眼神几不可察地黯了下来。眯了下眼,霍地一下掀开薄被,撩起衣袖下榻,将一个木箱中的竹简杂物一捧一捧匀到旁边三个敞开的箱子中。
王妩不知道自己方才这一下趴在木案上眯了多久,手臂枕得发麻,好像无数根细针在扎,又痛又酸。她一边下意识地揉着手臂,一边蹙眉沉吟,在心里回想了一遍公孙瓒回幽州时,坞堡中的守卫变动,由此预想等一下曹操回营,可能会给她带来的机会。
直到乒乒乓乓的声音愈渐大起来,这才发现郭嘉竟然叠放在上层的四个半满的箱子并成了三个,空了一个出来。
王妩不解。这是腾地方出来等着装曹操的赏赐么?
原来还以为曹军围巨鹿,能为赵云在公孙瓒那里赢得些许时间。却不想曹操与公孙瓒的交战这么快就结束了,那赵云会不会最终还是难逃成为公孙瓒的下一个目标?他们路上遇伏,这一耽搁,公孙瓒完全可以用救援不利为借口……
许是睡不好的关系,王妩有点心浮气躁,一会儿担心赵云的处境,一会儿又担心赵云的伤势,根本静不下心来细想如何利用曹操回营,寻机脱身。
她五指收拢握成拳,毫不自知地在案上轻叩,注意力不知何时飘远,早已不在郭嘉和那口箱子上。
郭嘉理好箱子,又将榻上的薄被折了起来,拂了拂袖角的轻灰,伸手在木箱上陡然一拍。
“啪”的一声响,惊得王妩又一次回神。
“进去。”郭嘉沉着脸色,向她挑了挑眉。
王妩恍惚了一下:“什么?”
不等她完全反应过来,帐外由远及近突然响起了一阵格外齐整的马蹄声。
至少十数匹马,马蹄齐起齐落,整齐划一。虽不似白马义从那般气势如海,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肃穆威仪,令人听了心里就不由微微一凛,令王妩突然想起了前世每逢国庆,电视台转播的阅兵仪式。
“主公!”帐外的守卫兵士齐声高呼,金刃击地,胄甲铿锵。
王妩这下完全清醒过来:“曹操怎么到你的营帐来了?”
不知为何,在这种时候,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无数关于曹操郭嘉两人的传说。从笃信无疑,到主从相宜,相处无间,还有许多捕风捉影,却令人喜闻乐见的诸多谣言猜测。
王妩猛地摇了下头,她真的是该好好睡上一觉。
马蹄声在帐外骤然一停。
不等郭嘉催促,王妩反手将肩头的薄被甩到榻上,腾地站起来,直接跳上榻,借着矮榻的高度,一边挡开了郭嘉来扶她的手,一边以上马时的姿势,一脚先跨进箱子,寻着了重心,另一条腿再跟着跨进去。
她箱子里蹲下身子,没有看到郭嘉的表情,只知道他转身将折好的薄被往她身上一堆,严严实实地遮住她的身形。
王妩肩头微微一沉,郭嘉还没来得及阖上木箱的箱盖,帐门掀起,一线天光,倾盆般之水般泻了进来。
没有预想中的随从亲卫通传,也没有人事先列队开路。
王妩不由眯了眯眼,下意识将身子蜷得更紧。
“奉孝这是做什么?”
许是征战疲惫,曹操的声音略带沙哑,说话的语气虽然听来随意得很,却自有一股上位者的沉着。
王妩从薄被的缝隙中望出去,隐约可见一人背光而立看不清面目,只一身玄墨色的胄甲在初升的日光下黑黝黝的发亮,腰间悬着长剑,身形不算高大,但随随便便地往那里一站,却犹如渊停岳峙,自有威仪。
无需人介绍,王妩就立刻知道——这就是曹操。
郭嘉在遮住她肩背头顶的薄被上拍了拍,手腕一振,“哐啷”一下,阖了箱盖,这才从容向曹操行了一礼,抬头答道:“嘉这里杂物不少,要随主公征战徐州,自然要早些收拾。”
紧接着又是“哐啷”“哐啷”三声,显然是郭嘉将剩下的三口木箱的箱盖也阖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郭嘉故意所为,王妩所在的箱子箱盖正好压着露在外面的薄被一角,为王妩留出一线光亮和呼吸的余地。王妩缩在箱子里,稍稍侧头,就能隐约看到外面两人的身影。
“这杂物……确实不少……”曹操看着明显阖不拢的箱盖,直接摇了摇头,“不如我替奉孝想个法子?”
曹操还没说是什么法子,郭嘉“嗯”了一声,接道:“这些投诚书不妨带到徐州再当众焚毁。主公届时至徐州一战,没准还会多出许多来,一同焚毁,既显主公之胸怀,也算安了众将士日日惊战之心。”
心里的想法被人一语道破,曹操却一点也不惊讶,一撩衣摆,背对着王妩的方向,用一种这个时代的人颇为不屑的“胡坐”坐法,坐于矮榻的一侧:“就依你所言。”
曹操的身上还带着战场独有的浓烈血腥气,混杂着金属的混沌湿锈的味道,隔着一张榻的距离,直冲王妩的鼻端。
一贯以张狂示人的郭嘉一改常态,规规矩矩地跪坐到曹操对面,凝神想了想,开口道:“主公此行匆匆赶回,是否徐州之事有变?”
“奉孝怎不问我与公孙瓒一战结果如何?”曹操脱下头盔,毫不讲究地随手置于榻上,转了转脖颈,手肘支在膝盖上,上身微微前倾,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
郭嘉的脸上终于浮现起了往日那漫不经心的笑容:“我军以有心算无心,若这样还不能全胜,主公这些年的心思也算是白费了。”
“不错不错,”曹操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若这样还不能胜,我数万大军也就成了乌合之众了。”
“那徐州?”
“徐州无事,一切如常。”曹操挥了挥手,欲言又止。
郭嘉此次谋划许久,亲自来回奔走,最大的目的,却不仅仅只是打击一下公孙瓒而已。青徐两州若是能就此收归曹操所有,加上冀州衮州,天下十三州曹操便能占到三个半,还是最富庶之地,以此为后方,今后兵锋直指,争雄中原,便再无辎重之虑,补给之忧!
因此曹操突然回来,他最担心的还是徐州有变。
听闻徐州没什么特别的动静,他也放下心来,不急发问,只能曹操自己决定何时开口。
王妩听他们两人好似已经将徐州当成了囊中之物一般,不由暗暗咬牙撇嘴。
她虽然不喜刘备,却不可否认刘备收罗天下豪杰的本事。要拿下徐州,就算里应外合,关羽和张飞尚在,徐州的民心也被刘备所惑,怕是就算是最后攻克了徐州,曹操要付出的代价也小不了。
曹操只略略犹豫了一下,就坦然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前日收到消息,李喙岚殉殖伲蝗丝喊俟伲蝗丝禾熳樱灾沤┏郑ぐ惨讶淮舐摇n蚁氤霰铰遥钣熳樱
王妩的心头猛地一跳,挟天子以令诸侯!
提及此事,曹操显然兴奋得很,不等郭嘉回答,直接续道:“年前我提此计议,奉孝认为时机未到,如今天降大灾,人祸为乱,人心惶惶,天子惶惶,时机可算至否?”他的语气不复向前的沉稳,急切热烈起来,然言辞间却依旧条理分明,显然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也不知盘算过多少次,得失计较,想得极为透彻。
“奉孝谋徐州之计虽妙,然那刘备却是举世奸诈之辈,素作仁德之态蛊惑民心,若我强攻徐州,纵可得其城,却不免失其心。战后再要平复百姓之怨,所费经年。不若奉迎天子,请天子降诏,名正言顺,以安天下。”
“兵出长安,那徐州之地又待如何?”郭嘉沉吟片刻,却还是不愿放弃徐州之利,“主公手中青州之兵尚未完全分编,战力有限,真正的精兵只能集中一地,徐州与长安相隔甚远,无论先取何处,另一处多半无力顾及,而两处相较……”
曹操朗声大笑:“既然时机成熟,鱼与熊掌岂不能兼得乎?”
“哦?”郭嘉的声音里也带了笑,“主公既然已有妙计,奉孝愿闻其详。”
曹操并起两指,向郭嘉虚空点了点:“好一个郭奉孝,竟考校起我来了!可别说你全无办法。”
王妩在青州经营的时间虽不算长,却也算是从身在幽州起就慢慢布局促就,她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若是她在曹操的位置,面对长安和徐州两地,多半会选长安而去。
毕竟天子在手,一切都要名正言顺得多。徐州之地利益再多,错过了这次机会,顶多也就是让刘备再经营几年而已。更何况,还有袁术在寿春之地对徐州虎视眈眈,刘备未必就能安坐无忧。
而听闻两人此时计议,却似乎另有打算。
王妩的心里不由也跟着好奇起来,想要听一听这又有鱼又有熊掌的两全之计。
郭嘉的脸被曹操的身形挡了大半,王妩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直接回答曹操的话,反而缓缓提了个建议:“既然主公疑嘉疲懒,不如这样,你我各执一竹片,提笔写下心中之计,再对照参看,如何?”
王妩在箱中一滞。这摆明了是不想让她听到!
莫非又是和赵云有关?
想到赵云,王妩不禁又有些焦躁。心里隐隐约约只觉得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很要紧的事情,近在眼前,她却怎么也想不到。
这种仿若一瞬间置身于迷雾之中的感觉令王妩莫名地紧张起来。轻轻地伸出一根手指头,顶了顶挡在眼前的被角,想看得更远一些。
然而木案的角度却被曹操的背脊完全挡住,除非曹操将那竹片举过头顶,或者举到肩膀上,她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王妩泄气气恼之时,郭嘉已经拆开一卷竹简,分了一片竹片给曹操,施施然站起身来,伸手一引,示意将木案让给他书写。自己则一手执竹,一手执笔,手腕轻转,稳稳地腾空落笔。
也不知赵云会不会撞入公孙瓒手中?
王妩隔着被角恨恨地朝郭嘉的方向瞪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箱子里的空气开始慢慢浑浊的关系,外面的谈话声一断,她竟有些发困,一个呵欠隐隐就要从喉咙口冒了上来。她赶紧轻轻举手按住嘴,强自将那个呵欠压了下去,憋得鼻酸颚酸,满目的泪意。
突然,只听到“啪”的一声轻响,似有什么东西向她飞过来,敲在箱子外侧,又滑落下去,吓得王妩一个激灵,赶紧打起精神来。
却见一片两指宽的竹片正落在她眼前的矮榻上,恰恰墨迹一面朝上。
王妩微微一愣,却见曹操探出身子又取了一片竹片重新写过。
想曹操方才侃侃而谈,原来和郭嘉争辩,就连曹操也难免心中没底,竟连写几个字都能写错了……
不过这古代的字……王妩现在虽然已经不像初来时一看到繁体竖排就头昏眼花,静下心来,还能捧着竹简慢慢地看上一些。可到底是习惯了简体字的现代人,她不由抿了抿唇,顿时觉得写错字的曹操亲切起来。
但在她看清楚那竹片上写错的字时,却猛地瞪大了眼睛。
若非一只手方才要打呵欠时还按着嘴,一声惊呼就在舌尖,险险脱口而出。
那竹片上有两个字——“龙困”,第三个字却只有个三点水,不知道是什么字。字迹草草,墨痕未干,也看不出横平竖直来。
可那个“龙”字,一横两瞥一弯钩,草则草矣,赫然是明明白白的简体字!
虚虚停留在嘴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王妩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阻止舌尖的那一声惊叫溢出来。又好像手只要稍稍一放松,胸口正剧烈跳动的心脏就会直接从口中蹦出来。
她猛然想起了刚才那种不踏实的感觉。
有些事,其实她很久以前就已经想到了。只不过,她的历史实在糟糕,对于这一段的时期的认识,更是停留在那一本远比正史出名的演义话本上。这些出乎意料的事,自然而然地也就被她归咎于演义与正史的差异,亦或是受了那荡气回肠的电视剧误导所致。没有想通,就只当是原先记错了,便放在一边,不再细想。
这些事情现在在这一瞬间如电影回放一般统统串连起来。
为何赵云默默无闻时就有程昱来挖墙脚?为何磐水大战之前,程昱又出现在信都城内?为何曹操会向公孙瓒主动递出橄榄枝?为何曹操会让郭嘉借机将青g剑赠予赵云?为何历史上愈渐强大的袁绍会在两家联手下衰颓得一蹶不振,丝毫不见官渡之战的霸气兵力……
她亲身横跨千年的历史,几番阴差阳错。她一直以为一切都始自于初来的那一个晚上。
若非是她,赵云将公孙妩救出黄巾军,公孙妩这个古代的闺阁女子,就算和她一样听到了程昱和赵云的谈话,也定不会像她一样主动破坏程昱的挖墙脚大计。那赵云也就不会因为担心程昱引了人来,暴露了她的身份而连夜赶路。也就不会在甘陵遇到姚奉之子,不会获悉袁绍在磐水的部署,不会赢得陈匡之助,一切的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王妩一直以来,都觉得是她的突然出现才打乱了历史的节奏。却从来没想过,历史的节奏,早在她到来之前,就已不复原样!
她从来没想过,既然她能横跨千年,成为这个时代的异数,那为何别人不能?她更没有想到,另一个异数,竟然会是曹操!
他乡遇故知。
然而王妩却心底发寒,没有半点喜悦。几次面临刀兵,生死凶险都不及她此刻心里的恐惧。
这个曹操既然知道四处遣人招揽人才,知道如何打压袁绍,知道先与公孙瓒结盟,再反攻其不备……显然他不但对历史的熟悉程度远胜于她这个半吊子,这种熟悉,更是如同一枚最甜的诱饵,将男人的野心,壮志,征服欲统统引了出来。
王妩并非不能理解这种野心。
远见卓越,世事洞察,收猛将,率谋臣,统人心,看着史册上一个个辉煌闪亮的名字在自己面前臣服。纵马万里河山,扬鞭挥斥方遒,笑览如云营帐,兵锋过处,硝烟弥漫,疆土震颤,万众山呼!
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令人心摇神曳,还有什么能比亲手筑起如此惊世伟业更令人心潮澎湃。
别说天生追求征服与成就的堂堂男儿,就连王妩,想一想,也不由心神激荡,热血翻涌。
难怪几次向赵云示好……
然而想那长坂坡上,原来的曹操还下令不可射杀赵云,但这个人,赵云不降,他竟直接布局狙杀!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不如干脆杀了!
曹操和郭嘉的对话声仿佛愈渐飘远,她从箱盖缝中望出去,只依稀见他们各执一片竹片,对照着一看,随即相视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王妩觉得自己的额头上有冷汗滴了下来,沿着眉骨流到眼角,沾在睫毛上,颤颤巍巍,降落不落。将眼前竹片上那一个简体的“龙”字晕得有些模糊,牙关也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她赶紧用力吞了口口水,又狠狠咬了咬唇,借着疼痛强自保持镇定,指尖却已经是一片冰凉。
这样一个人,若是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人与他一样,知道三国分立,知道火烧赤壁,华容道,三分归晋,甚至知道现在历史已然大不相同,又会如何?
更何况,王妩还知道马镫的构造,知道诸葛连弓弩,知道投石机,连云梯!王妩这具身体,还是公孙瓒的女儿!
扪心自问,若是换做她自己,也绝不会留这么一个知道自己底细的人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