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走,我就当没见过他。”
王妩的心里一咯噔。郭嘉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过赵云一眼,然而这个“他”指的是谁,却是毋庸置疑。
王妩没想到堂堂鬼才,居然也会用这种小儿科的威胁手段,不由呆了一下,“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如何?”王妩那说不出是惊讶还是轻蔑的短促笑声中,郭嘉的笑容反而更深了几分。不可否认,这种小儿科的手段好用得很。
为显诚意,郭嘉打了个手势,让那扣着玉狮子辔头的人将马牵到王妩面前。
箭如飞蝗之中,赵云将王妩扯下马背,同时也放了玉狮子自行逃生。玉狮子后腿上中了一箭,步伐不稳,马腹下也有多处擦伤,雪白的背上一道道鞭痕触目惊心,鬃毛上更是沾了大片的鲜血,马颈被两指宽的粗绳套着,显然郭嘉的人要降住它,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玉狮子见了王妩不住地嘶鸣,不安地来回跺着蹄子,扣着它颈中绳索的人稍稍一松手,骏马长嘶,便立刻窜了出去。
它跟着赵云四处征战,几经凶险,可就算是年前生死一线的磐水之战,也从未有过如此凄惨的境地。
王妩扯了马缰,搂住马脖子抚了抚,好像安抚的不是马,而是她自己胸口那正在砰砰乱跳的心脏。
王妩心里清楚,以他们现在的处境,一人一马都带了伤,赵云更是烧得昏昏沉沉,她根本没有和郭嘉谈条件的资本。
但她不是轻信天真的小女孩,郭嘉的话率先令她想到许多弯弯绕绕的文字游戏。就算是要当做没见过赵云,这里可不止郭嘉一个人……
“你就当没见过他?”王妩又看了看围成一圈的人,重复了一遍郭嘉的话,却咬着“你”字,重重地顿了顿。既然听郭嘉的口气,她似乎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至少,能尽可能确保赵云的安全……
郭嘉闻弦知意,好脾气地笑语轻言:“他们也没见过。”
他越是干脆,王妩越是心里不安定,眉头皱得更紧。
“罢了罢了,”郭嘉挥一挥衣袖,“你说要如何?是留两个人在这里看着,还是派两个人去冀州向公孙瓒报讯?除了带他一起走,我都可以依你。”
王妩忽而眉尖一动:“你怕他?”
“怕?”郭嘉眉色不改,反而笑了笑,随口接道:“我怕他死在主公手里,你要同我拼命。”语带戏谑。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令王妩听出了些许端倪:“是曹操要杀他?”
从一开始程昱找上门来招罗赵云就是曹操的意思,赠剑是曹操的意思,直到现在下杀手还是曹操的意思。漫天箭雨如倾,甚至还动用守城的强弩……如此阵势,简直可以攻下一座小型的营寨,而曹操却用它来杀一人!
得不到的,就要生生毁掉,不为他征战,便直接设伏狙杀。这便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枭雄威仪么?
王妩顿觉一股冰寒冷意自头顶灌下,直透脚底。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再努力地克制心里的恐惧,王妩的声音仍是有些发颤。
她慢慢地将手背到身后,握了拳头,用指甲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掌心。若非如此,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连牙关也跟着轻颤起来。
郭嘉右手轻抬,潇洒地做了个“请问”的手势,笑容不改。
王妩防备也好,怀疑也好,他都极有耐心,有问有答。或清雅莞尔,或放声而笑,全然不管旁边还有一人一马的尸体,和一个虽重伤昏睡的人,但如果听到他们在讨论的内容,绝对会跳起来让他也变成尸体的活人。至始至终,他都自在得好像就在他自家院子里和邻居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
“为何要我跟你走?”
王妩没那么自信,当然不会以为堂堂鬼才郭嘉,会对她一见钟情,再见难忘,不惜违背曹操的意思,放过赵云也要将她带走。对于这个问题,她心里隐隐有了答案,然而不问出来,终究仍抱了一线希望。她咬了咬唇,将玉狮子牵到赵云身侧,心里已经做了决定。
“为何?”郭嘉偏了偏头,露出了一抹“明知故问”的神情,轻笑一声,“疾驰三百里,随军袭青州,酒宴作女乐……白马将军公孙瓒的女公子,你说是为何?”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向前行,等到最后一个“为何”的上扬尾音从唇边溢出来时,人几乎已经贴到了王妩身前。
勤于运动的关系,王妩的身量在同龄的女子中算得上高挑,只比郭嘉矮了小半个头,稍稍抬眼,便正好与郭嘉正面相对。
心里的猜测坐实,王妩露出一丝苦笑。刚来这个时代时,她还异想天开地想过要如何才能去到曹操的地盘,却不想在她早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反倒是要实现了。只不过,时机刚刚好卡在了公孙瓒正与曹操角力的时候。
公孙瓒刚勇好胜,可以不顾她的死活,却不能不顾自己的面子。王妩在这个时候落到曹操手里,还是顶着那么一长串惊世骇俗的“事迹”,跟狠狠扇了公孙瓒一个耳光也没什么差别了。
相比起还发着低烧,重伤不知几时能愈的赵云,能逮着活生生的王妩在阵前打击公孙瓒的士气,显然更为重要。
肩上微微一沉,却是郭嘉的手。
王妩眉头一蹙,侧身往后退了一步,避了开去:“我要问的都问完了,走罢。”
最后揉了揉玉狮子的耳朵,却放脱了缰绳,她转身就走,心里盘算不停,面上却很有几分慷慨就义的凛然,冲着离他们最近的举火把人冷然道:“带路!”
许是没料到王妩这么爽快,郭嘉的手还僵在半空,微微一怔。正要跟上去,抬眼却正好看到王妩后背的披风上,一左一右,赫然有两个模糊的手印,红黑相间。看位置,正在臀上。
想到刚才狼狈地用拍屁股来遮掩手足无措的女子,郭嘉忽然畅然大笑起来。
***
张燕随张飞赶到徐州时,三万曹军懒洋洋地围而不攻。他在徐州留了三天,别说兵临城下,就连战鼓都不曾听到一声。
徐州牧陶谦特地派了别驾到小沛设宴招待,刘备礼数周全,客气谦恭,奉茶奉酒,言辞中句句吹捧,绝口不提之前在剧县城下的那场交锋。
这就是救城如救火?
别说是张燕,就连火急火燎跑了一趟的张飞也不免诧异。
张燕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便派了两个精悍的兵士摸着山林小路去曹营附近探一探。
他此行虽然只带了三百人,却个个都是跟随他征战无数的悍勇精英,平素里走的就多是青徐两州之地,对这附近的地势极为熟悉。
两天之后,他们却带回了赵云遇袭的消息。
张燕当下二话不说,带了人直冲出小沛。
刘备本意趁着这个机会极力招揽张燕,甚至唯恐手下的军士和张燕的部下起冲突,再三约束兵士见黑山军退避谦让。因此张燕携众冲出城门的时候,除了有飞马报知刘备之外,根本没人敢多加阻拦。然而等到刘备接报再急急调军阻拦,又怎能拦得住这群在山林之中如鱼入水般的山匪之军!
距离黄县越百里开外的山林里,不见乱箭,不见尸体。甚至因为两天前的一场大雨,连血迹都见不到。要不是树上还留着箭头铁镞留下来的痕迹,枝杈的断口又太过显眼,几天前那一场腥风血雨的伏击,几乎全不留痕迹。
张燕四下转了一圈,估摸了一下箭雨伏击的力度,不由暗暗心惊。待他再看到守城弩箭在粗壮树干上留下的炸裂状大洞时,连歇脚喘息都顾不得了,片刻不停地立刻驰回剧县。
剧县内,陈匡等不来赵云,却也不敢多耽搁,一面派留守剧县的黑山军赶往黄县接应,一面率先派出三千骑兵北上救援公孙瓒。
于是张燕便正好遇到了赶往黄县的那一拨黑山军。
两下一对照,他心头更惊。从徐州到黄县,从黄县到剧县,黑山军的人马几乎探查了整个青州,却不见赵云的下落。就连王妩,和他所带走的一百多人马,也好像统统凭空失去了踪影。
张燕当机立断,掉头直接北上,去追赶那三千人的骑兵队。
***
冀州境内时,冀州大泽湖畔,巨鹿城下,长风如泣。
曹军漫山遍野的如潮水一般滚滚激涌,旌旗蔽日,如蝗似蚁,好像无穷无尽。
“阉宦遗丑,背信忘义,你欺我太甚!”公孙瓒戎装带血,瞠目欲裂,怒气滔天。手中长刀凛凛,每一刀落下,刀锋上都带起无数鲜血四散而飞。
面对十倍于己的曹军,白马义从毫无畏惧地围着公孙瓒悍然而战。只是在重重包围之中,失去了速度的骑兵无疑失去了最大的优势,战马上居高临下,却也像足了箭靶草垛,赤裸裸地将自己完全暴露于敌兵的视线中。
张燕在城墙侧后方的高地上举目而眺,正好看到三千生力军如三千把利刃一般从曹军左肋狠狠插了进去,紧接着又由内向外,分八股,四向而散。时而如铁链缠绞,每两路人马彼此照应,时而又如大刀劈头而落,锐不可挡。几次变幻,曹军左翼便立刻被撕裂开来。
张燕眼睛一亮,狠狠抹了把脸,也不管自己的一张俊脸又是汗又是黑沙的糊成了什么样子。
他这次几番折返,一路狂赶,连换了四匹马,马不停蹄赶到这里,日夜不休,才刚刚喘一口气。
冀州中山本是他黑山军的发源之处,他沿途已派人送信至中山,调集未出的兵马前来接应,却不想还没等到自己人,却叫他见了如此精彩地一幕。
他正看得心摇神曳,万千兵马之中,倏地响起一声清啸。在呼啸喊杀声中穿云裂石,直击长空。
张燕脸色一变,霍地伸手在马鞍上一拍,身形拔高而起。
眼前烟尘滚滚,阵垒分明,骑兵骁勇,随着那余音未绝的啸声陡然收拢,正面冲向如潮的步卒,茫茫层层,无论他如何凝神,人的目力终究有限,却是看不清他期望看到的那个身影。
然而,单凭那一声长啸,张燕就能确定,他定在其中!赵云定在城前兵马之中,定在那救援的三千骑兵之中!
只是,这啸声中,竟是悲绝痛怒,直如一头被逼到绝崖的孤兽,垂死噬人,一往无前的肃戾厉杀,令他心中猛地一颤。
不及深思,张燕已是仰天长啸,打马冲了下去。
一百黑山军,长途辗转,疲累不堪,然而跟着张燕冲杀入阵中时却是如猛虎下山,惊得本就被冲得七零八落的左翼大军又是一阵慌乱。
张燕战意陡起,仗着一鼓作气,一下子便冲到了离他最近的骑兵身前。
这时再往里看,百步不到的距离,一人身姿笔挺,马前无一合之将。银枪飞舞之间,仿若一道虹彩蛟龙盘绕周身,挥洒纵横,如割草一般收割着人命。纵马驰于千万人之中,来回冲杀,进时,敌兵纷纷后退,退时稳如山岳,竟无人敢追击半步!
“子龙!”
张燕高呼了一声,虽不如长啸震天动地,激荡苍穹,却也如雷贯耳,百步之内,清晰可闻。而那身影却连头也没回,银枪翻转之间,又挑飞数人,领着骑兵向着公孙瓒的方向又近了十数步。
身边似有听到那一声喊的人向他侧目,张燕不由气恼皱眉。反手砍翻两个举刀冲上来的小兵,纵马赶了上去。也不管马驰如奔雷,直接探出身子就往他肩上一抓:“几日不见架子倒是大了!某叫你……”
话还没说完,只觉得手下的肩膀猛地一颤,战马上的人影晃得几晃,险险就要落马。与此同时,迎面却被一双泛红的眼生生将后半句话堵在嗓子口。
赵云一身白衣,一如他所经历过的无数征战一般,也不知被鲜血染污了多少次,有几处竟是透出了暗黑的色泽。
昔日英挺俊朗的年轻将军此时的脸色却苍白得几近透明,仿佛病弱了许久的单薄书生。然而剑眉含煞,目光如刀,同样没有血色的唇紧抿出一道坚毅刚寒的线条,一身汹涌的杀机,却如来自地狱幽冥的杀神,竟是逼得张燕也不由心头大震,扯着他肩头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开来。
这时候的赵云,从容不复,只余一身凛冽,一身锐利。锋芒尽显如同一柄绝世神兵,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赵云似是才认出张燕来,微微一笑,眼神里却一丝笑意也没有,长枪回转,眨眼间一连刺出十二枪,将见他们两人僵在原地,以为有便宜可拣而堪堪围拢过来的一圈兵士挑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