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细问范成是如何得知公孙瓒被曹操围困的消息。
范成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答道:“主公兵出巨鹿时,被曹操截断后路,粮草不济。田楷将军所领的大军被阻,只主公和三千前锋一同被围于大陆泽湖畔的小城中。主公派出十人突围求援,唯一人抵剧县,幽州那边,也不知如何。”
少年一口气说了许多,不由有些气力不济,又喝了口酒,才急急续道:“陈先生接到主公的求援手书,派我带了信物出来寻你们的时候,已经在点兵了。”
他说话时虽然中气不足,但说得却是十分清楚。
敞开的大门外,静无一人。乌金西垂,在天空中染了一层橘红色的晚霞,仿佛云层中涌动的烈焰,肆意燃烧,好像要将这天地涂尽,渲染成一幅独属于日暮的画卷。
王妩看着赵云耐心而仔细地询问每一个细节,神色从容,言辞温润。
从何时开始,战场下的赵云,慢慢地褪去了锋锐,好似宝剑藏于鞘中,古朴而拙雅,英华内敛。俊朗年轻,从容儒雅,明澈的眼睛里,仿佛一直有温和的暖意。若是没见过他纵马疆场的样子,任谁也想不到,一旦这柄宝剑出鞘,他就是那百战不回的将领,叱咤纵横,万军难挡。
在她慌乱无措的时候,有个人能替她拿主意,替她做她想做却又无力做到的事,替她想到她没有想到的地方……
这种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安稳。
王妩感觉到自己冰冷微颤的手指在赵云的手掌下渐渐恢复了温度。
上一世,她为了生存离家打拼,挺直了背脊笑脸相迎生命里的一切阻难。辛辛苦苦,营营汲汲,只为后半辈子的安逸,只为自己能挺直腰板,为自己的人生做决定,不受人摆布,不求人施舍。
那样的施舍,她不愿意再要!
一店之长,一人统管一店,人都道她定是享受于事事指手画脚,呼三喝四的过程。说得好听叫有主见,不好听的,就直接说她根本不是个女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怕家里的水管又漏了,灯泡又灭了,面对黑漆漆,湿哒哒的一片狼藉,不知所措。
不是没有想过找个人的肩膀靠一靠。然而,记得有天水管的龙头突然爆裂时,她正处于蜜月期的男朋友和风细雨地打电话,听到动静,电话那头温润的男声诚惶诚恐的一句“那你先忙,回头我再打给你”彻底浇灭了她心里所有不切实际的期盼。靠人不如靠己!
说到底,自从来到这里,换了副身体,换了个身份,她却仍然习惯于事事自己打算,自己谋划,自己面对一切。她还是那个咬紧牙关,独自打拼的女子。
只是现在才突然发觉,原来她可以不用那么拼,原来她可以稍稍退一步,缓一口气。
那个高大沉稳的身影,不会说“我回头再来找你”,不会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会说“累了病了多喝点水”,不会说“我好想你,你怎么不来看我”……
他不善言辞,却会用肩膀为她担起一片天地。
赵云问完了范成,转而正向张飞点头致意,问道:“三将军可曾亲眼在徐州阵前见到曹操?”
张飞不由语塞。他受命出城时,关羽刚杀败曹军的第一轮攻势,掩护他顺利突围求援,除了对方的旌旗,他又怎么会看得到曹军的主将是谁?
赵云心里有了定算,如此看来,曹操还是在冀州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冀州事急,阿成先休息一夜,明日启程,去幽州调大军来援。我立刻赶往剧县,领兵先接应主公。烦劳飞燕兄率三百黑山军前往徐州,马后缚枝,多举旌旗,虚张声势,使用疲军之策夜扰曹军,令他们睡不得安枕,曹军主将不在,几夜下来,军心自乱。”
见张飞动了动唇,似要出言,赵云又补充了一句:“就算还是挡不住曹军的攻势,黑山军熟悉山路小径,救刘使君脱险总是不难。你说,这样安排可好?”
最后一句话,却是回头向王妩说的。
王妩在他黑亮的眼中看着自己的倒影,手腕一转,从赵云的掌下脱出,又反手和他掌心相对,握在一起。
“好!”王妩的笑容如雨后初霁的天空,干净而明澈,就连天际燃烧的云霞也顿时为之失色。
赵云不由一怔,在那一个瞬间,他突然有一种感觉,感觉王妩注视着他的那一双明璀璨然如宝石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究竟又有什么不一样,他却说不清楚。
***
黄县的兵力少,王妩又和张飞照了面,赵云担心刘备再起别的心思,便要王妩跟着一起走,到了剧县两人再分头而行。
因为要赶路,王妩虽然苦练马术一年多,在赵云面前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地取出藏了许久的铁马镫——她可不想跑到一半体力不支还要赵云带着她,拖累了众人的速度。
正值入夜时分,他们一共百余人,手持火把,照出一条蜿蜒百步的火龙。他们每人都带了至少三根火把。若王妩能和奇袭青州时一样跟得上他们的速度,最迟在明日日落时分,他们就能赶到剧县!
马镫上鞍,马腹悬刀,腰里还系了一副比小臂长了稍许的臂弩。比强弓铁箭虽然还差得远,但弩机胜在操作简便,对臂力也没多大的要求,给王妩防身却是刚刚好。
不过赵云却是在暗暗懊恼自责,这段时间他们忙得团团转,一事未竟,又是一事,他居然没想到要抽个时间教王妩好好练一练射箭!
王妩骑得还是赵云的玉狮子,她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又调整了一下臂弩的位置,轻抚了下长长的马鬃,随即一声轻叱,策马紧随赵云身后,融入了那条火龙之中。
风声在耳畔呼呼而过,王妩用力夹着双腿,随着马蹄起落调整身姿,双目牢牢盯着在她半步之前赵云的背影,放匀了呼吸。
一年多来,她的身体素质不知提高了多少,甚至似乎一上马就自然而然地适应了这种赶路的速度。
天色愈黑,明灭摇曳的火光下,赵云每隔一会儿,便侧头看王妩一眼。王妩伸手拂了一把额前被夜风吹得四散飘飞的碎发,逮着空,抬头向他微微一笑。
今夜无月,马队随着赵云一声令下在山林深处勒停,趁着歇一口气的空当,换下烧得差不多的火把,重新点亮一根新的。
正是夜色最浓时,所有人手脚飞快地翻找出火油,浇在绑了布的粗枝上。百余人,百余匹马,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手中的火把,没有人开口说话,就连马儿都静静驻足。山地密林之中,不闻一丝声响。
突然,赵云似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来。
王妩没有拿火把,正从挂在马腹另一侧的布袋里拿了火油出来准备递给他,见他神色有异,心里不由微微咯噔一下。
“怎么了?”
王妩的声音并不响,但在一片寂静的林子里,却好似一块投入湖面的碎石,激荡起一圈圈破碎的涟漪。
不用赵云解释,这下连她也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
已过惊蛰,又值初夏,最是山林虫蚁滋长,鸟雀求偶之季。他们刚出发时,因为马速快,迎面扑撞而来的小飞虫还令王妩一度困扰不已,低着头几乎趴伏到了马背上。
可现在,这天气沉闷的夏夜里,居然听不到一星半点虫鸣鸟叫,就连草丛中,鼠兔的脚步声也没有。
这是……有伏兵?
王妩的心里一咯噔,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赵云很快证实了她的想法,挥了挥手,召近一名骑兵,在他耳中轻声传令:“此处有敌军伏兵。口口传令,先灭火,再下马缚住马蹄,听我号令,迅速散开。四人一队,首尾相顾,听到任何动静都不得惊惶,不要回头,先到剧县者为功。”
明灭不定的火光中,那骑兵脸色一肃。这化整为零之策,他未必听得明白,但到底是赵云带出来的兵,从赵云的语气中就听出了事态紧急,当下低声应诺,引马传令。
口令一人传一人,两人传四人,很快,火把一个接一个熄灭,从远处看去,长长的火龙仿佛被人一刀一刀斩断,越来越短。原本被火龙照亮的一大片山林也复陷入黑暗之中。
的布料摩擦声中,王妩知道那是熄灭火把的兵士正在绑缚马蹄。可四下里却还是静得让人发慌,静得她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放缓,不敢大声喘气,只听到自己胸膛里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如骏马飞驰的蹄声。只片刻,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已是汗湿一片。
昏暗的火光中,赵云指挥若定,神色沉寂如水,凝视着面前越熄越快的火把。感觉到王妩看过来的目光,他转过了视线,抿住唇,轻轻勾起唇角:“别怕。”
王妩重重呼出一口气,扯了扯紧张过度有些僵硬的嘴角,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来,正要说话,赵云却猛地听到了一声弩机扳动所特有的金属摩擦的声音。
“散!”
随着赵云的一声厉喝,四下里陡然响起无数沉闷不可辨的马蹄闷响,向四面八方跑了出去。几乎与此同时,王妩听到了漫山遍野,无数尖利急促的呼啸之声,撕裂漆黑沉暮,向着他们的方向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