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眉眼不抬,显然并不准备回答王妩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地站在门前,也不见什么其他动作,却令王妩突然升起一股不安来,好像要是她再多问一个问题,赵云极有可能直接动手将她扔到门外的车上去。
王妩本以为经过她刚才的表现,赵云至少会先对她表示一下感谢。那种场合,主不疑而将涕零,肝脑涂地表忠心,电视上不都是这么演么?
王妩的心里落差有点大,看向赵云的目光不免带了几分忿忿。
而在那挺拔如枪的身形前,她随即又默默安慰自己。这个年代,女人的地位实在太低,要不是顶着公孙瓒女儿的身份,乱世中她如何生存都成问题。曹操的地盘,她也不知现在到底在哪个方向,初时黄巾军中的惊吓凶险还历历在目,乱世之中,切忌四处游荡,若要逃亡,还需谨慎打算,谋定而后动。
一想到生存问题,王妩的心态立刻平和下来。毕竟,赵云是三国时代极少数名扬天下又得善终的武将,跟他走,比王妩自己一个人乱闯要强得多。
迅速调节好情绪,王妩最后清了清咳得发毛,有些刺痛的嗓子,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干脆向赵云点点头,放下碗直接向门外走。
天色还未大亮,山上火光未熄,而山下却是全无光亮。
二十八骑白马依旧,马上的骑士却都已换下染血的白衣,穿上了从那三百黄巾残军中截获的普通粗布短褐。人无声,马无鸣,在山坡下静悄悄地列作四排,左右各二,分列在赵云口中的“车驾”两侧,剩余两骑,一为赵云,另一匹马则套在车辕上,只等王妩上车。
所谓“车驾”,无非就是两只高到王妩肩膀的大木轮托着一块笨重的柴木,粗大的木块连毛刺木屑都不曾磨去,车上前后通透,能从这一头直接望到另一头的拱形木草篷顶已经塌了一半,另一半则半耷拉下来,占了三分之一的“车厢”。
这是特意为她备下的“车驾”?王妩站在那车前,足足愣了半晌,努力回想了下自己有没有得罪过赵云。
她不知道,这已经是那三百黄巾残兵用来装运粮辎的,最好的车板了,只不过,莫不是马车,而是牛车。
“请女郎上车。”见她愣得久了,赵云很适时地出声提醒。
王妩长长舒了口气,暗暗告诉自己入乡随俗。但就在她跨上车的之前,还是很不放心地一脚踩上木轮轴,猛然用力,又踹又晃。
也不知是少女的力气太小,还是古代没有豆腐渣工程,看似一阵风就能吹散架的车板在她一阵狠命的力道之下竟然纹丝不动。
王妩这才放心,拍了拍灰,一手撑在车板上,另一手将及地的衣摆一捞,连跃带跨,利落地跳上了这一千八百多年前的破旧交通工具。
还不等她庆幸自己裙裾下多裹了一层,不至于活动不开的先见之明,王妩赫然发现一个瘦小的少年站在马车另一边,正睁大了眼,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楞楞地看着她,一只手僵在半空中,堪堪和赵云同时伸出来的一只手碰到一起。
赵云只顿了一瞬,随即立刻翻身上马,伸出来的手顺势一侧一搭,将那发愣的少年一把提起,打断了他和王妩的大眼对小眼,两两相望,无语相顾。
那少年只觉身体一轻,眼前一下翻转,定神时,已经是落到了车前的木板之上。少年想回头再看,犹豫了一下,终究是不敢,只得讪讪地拿起长缰,跟着其他人一起驱马前行。
由于马车不能任由匹马飞驰,车声粼粼中,其实他们前行的速度并不算快。然而山路不平,即使这种速度,小小的马车还是仿佛巨浪中的一叶扁舟。
王妩已经没工夫抱怨这一路她会吃进多少马蹄掀起的飞灰,闭着眼,死死地攀住车板和草篷相接之处,拽得还没塌下来的半边草篷簌簌地松落,草屑碎木横飞,才勉强稳住身形,不至于跟着在车里东倒西歪,却稳不住胃里的阵阵翻腾。
等他们行速慢下来,准备停下来稍歇时,王妩顾不得别人的眼光,来不及从车中下来,就趴在车板上,将那一碗还不及消化的米粥通通吐了个干净。总算因为她这吐的姿势,随吐随走,自己身上倒是半点污物也没溅到。
只是吓得那个赶车的少年手一松,缰绳马鞭的力道都用错了方向。拉车的白马一声长嘶,踢着腿抛下马车飞跑出去,马车被倒掀,失了支撑,轰然往后倒去。
一夜未眠,又如此吐了一通,王妩浑身无力,一个手软,连惊叫都没出一声,整个人一个翻滚,跌到了毫无遮拦的车后。
一直跟在马车旁的赵云眼疾手快,在马上一个翻身,飞跃下来,抢上两步,横枪架上车头高高翘起的辕木,用力向下一压。劲力到处,马车随即在木板吱吱呀呀的响声中又猛然向前倾。几乎与此同时,碰的一声闷响,却是王妩顺着翻进去时的惯性,正撞上车板的柴木,又随着前倾的车身滚了出来。
赵云赶紧伸手扶了一把,以免她直接滚到地上。
狼狈不堪的王妩攀着赵云的手站稳身子,陡然眼前金芒一片,被刺得睁不开眼来,不禁伸手在眼前挡了一下。还以为是眼冒金星,定下神来才发现原来已是阳光明媚,日上中天。
好不容易适应了阳光,王妩眯了下眼,狠狠喘了几口,回头看来时的方向,问赵云:“程昱追不上来了么?”
赵云目光微凛,扶着她的手紧了紧,有些吃惊。
王妩牵了牵嘴角,她虽然被颠得头昏眼花,恨不得就地躺倒,刚才撞到的那一下也好像大锤在后脑勺上狠敲了一下,可还不至于就这么傻了。她从昏睡中醒来时,山下有人守夜,赵云还在煮粥,全无一丝急迫离开的征兆。然而她才将程昱撵走,白马义从换衣熄火,车马连夜出行,要说这和程昱没关系,那才是被撞坏了头。
想来定是赵云担心他送礼挑拨之计不成,又见到王妩露面,会干脆引人将她扣为人质,用以威胁公孙瓒,这才出此下策,连夜而走。
只是王妩想不到,她印象当中尊华贵气,安逸舒适的马车之行居然比过山车还刺激。胃部一下一下抽搐,她紧紧皱着眉头,压下喉管里一阵又一阵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气息。
“此处距离山庙四十余里,若他们快马来追,约莫一个时辰之内可以赶上我们。”虽然没做解释,但赵云这句话,无疑说明王妩所料不差。
一个时辰,就是两个小时,稍稍歇一歇,应该问题不大。王妩盘算了一下,心里一根弦放松下来,顿时觉得浑身酸痛之余,嘴里更是发苦。四下一看,只见不远处有一个水塘似的小湖泊,湖边青草疏疏落落,点点青翠。
再喘口气,她向那里一指,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有水有草,让人和马都歇一会儿……稍歇一会儿再走。”
累极之下,王妩也没再细究自己的措辞是不是古风盎然,文辞严谨,听得赵云一愣,她却是不管,自顾自摇摇晃晃地就向那湖泊走了过去。
春寒料峭的上午,湖水冰面初开不久,清澈而冰寒。
先捧起水来漱了口,虽说千年前的环境绝少污染,但王妩还是不敢将这湖水咽下去,只是任由清冽的湖水过了过口,再狠狠洗了把脸。
手指和脸颊都冻得麻木刺痛,连牙齿根都有些发寒,激得她生生打了个冷战。然而,这么一刺激,精神总算好了些。
层层微澜的湖面,阳光下碎金般闪烁,渐渐汇聚出一张清雅秀丽的少女面孔。这是王妩到这个时代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
眉如柳丝,唇若菱,下颚尖尖,清婉娇柔,比起她记忆中北方女子的长相,反倒是更像弱不胜衣的江南女子。层层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在颈下露出浅浅一窝,像一抹半遮半掩的笑靥,尚未长开的身体在那曲裾之下有了这点波折,仿若平白藏了一丝娇媚,倒也好看。
赵云从白马义从中拨出昨晚休息过的五人率先飞马赶路,打探前途的消息,寻机回报公孙瓒王妩的下落,又安排剩余的人就地休息,洗净马匹身上的血渍。一众仔仔细细,周全的安排之余,他手里牵着的马缰一刻不曾放松,目光不时地扫向湖边。
之前公孙妩不顾一切的逃婚还历历在目,白马将军的女儿,若是落入其他势力手中,先不说生死,对于行军的士气也是一大打击,现在万幸叫他找到了人,又岂敢有片刻放松?只备着王妩稍有逃跑的异响,他就立刻上马去追,追回来就一刻不停地继续赶路,直到赶回公孙瓒之处。
透过水中的倒影,王妩没注意到赵云一身的警备,倒是在他徐徐而来的第一时间,看到他提在手里的一袋干粮。
才有了米粥暖胃,就立刻又吐了干净,王妩看到干粮,眼睛一亮,顾不得再研究自己的长相,也将之前对赵云态度的忿然统统抛到一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站起身来,回头朝赵云展颜一笑。
多少年后,赵云仍记得这一幕。
王妩站在水边,窈窕纤瘦的身影后是铺满阳光闪耀的湖面。脸上尚未擦干的水珠不知是映着天上的阳光,还是足边的水光,灿然晶亮。漆黑发亮的眼眸似不经意地轻轻一弯,明澈通透,宛如出世的精灵,鲜活灵动。
刹那之间,仿佛千山万水都被她踩在脚下,天地万物俱失却了颜色,耀然夺目,令他几乎睁不开眼。天地间,好像只剩下这一双笑眼,如皎皎明月。
不知不觉,他也笑起来,身上沾满暗沉血色,还来不及换下的白袍随着笑声轻舞飘扬,明朗清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