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妩再盛一勺酒倒入盏中时,第二人掷出的铁箭和郑益的箭倒向同一边,将整个空竹一起带倒,跌入水中。
一阵齐声哄喊,那人连连摇头,一把拿起酒盏,颇为豪迈地往口中一倒,拿起第二支铁箭反手击在酒樽上,应曲和调,曼声长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离骚之曲,以草木美人,抒胸臆,言壮志。这里有草木也有美人,更是没人会承认自己胸无大志,此句一出,自是人人叫好。
而郭嘉正在此时回腕,剑锋斜展,剑势顺着他诗中之意,张弛疾变,回旋直指苍穹。
有了头一遭,后头的人更为起劲,反正投壶不中不过饮酒言诗。饮宴本为饮酒来,座上有全为与郑玄交情匪浅的经学世家,击节而吟,风雅而畅快。就连陈匡也连投数箭,颇为惬意。
赵云正趁着热闹,借一杯又一杯的饮酒姿势,向王妩细细询问那刀斧手的情况,和她为何会出现在此。
王妩见他为了维持举袖掩口的动作,一口气喝了七八杯,不由酒勺微顿,皱眉拦了一下:“少喝点,每次饮一小口做做样子就好,我又没劝酒,喝那么急做什么?”
赵云眼神清明,全无半点醉意,嘴角却不由勾了起来:“好。”依言抿了一小口,就放下手里的酒盏。
王妩正要作势添,却不知那空竹不知被谁一箭之力所带,飘飘然,居然转到了他们面前。
郭嘉舞剑一曲未绝,还无人能在空竹中投中第二箭,循环往复,席上酒已至半酣。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赵云身上。
王妩刚要出口的话不得不咽了回去,飞快地抬眼望众人面上一扫。好奇的,不以为然的,甚至寻衅的,种种神情,无一相重。连忙垂下目光,拿起一支铁箭,双手托着,递给赵云。
赵云突然生出几分好胜心,微微一笑,轻轻挑了挑眉梢。
掂了掂那箭的分量,却并不和席上众人那般用心对准,只信手回腕,将箭甩了出去。
他力道用得极巧,铁箭几乎是擦着矮几飞出,角度极低,速度也不快,碰到空竹边缘之时正好力尽,斜着几乎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放入其中,与另一只铁箭,正好成犄角之势。
空竹被铁箭的重量牵着又转了圈,却稳稳立于水面。
王妩“啊”的轻声叫了一声,才放下酒勺垂在衣袖下的手情不自禁地攀上赵云的衣角,双眼放光,惊奇地抬头看赵云,目中又是敬佩又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令赵云唇角的笑意更深。
然而,众人齐声喝彩才刚出口,郭嘉突然回剑。像是应和着轰然彩声,剑芒大涨,化作一袭光幕,剑尖自水面划过,砰的一下,激起一道水花。
水面震动,引得空竹跟着一起晃了一下,里面的两根长箭轻微滑动了几分,恰好达到的平衡之势立刻破去,空竹歪了一下,最终还是倾翻而倒。
王妩心中一紧,赵云脸上的笑意一敛,一手握住王妩的手腕,另一手的手指已是搭上了案几上剩下的铁箭。王妩分明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好似一头狩猎的猛兽,蓄势待发,随时就能飞扑出去,咬断猎物的喉咙。
席上突然沉寂下来。
然而,他们意料之中的刀斧手却并没有出现,反倒是方才傻眼的众人纷纷回过神来:“这……这怎么算?”
“郭奉孝分明就是故意如此!”方才言出取笑之人此时言辞凿凿,义愤填膺。
然而郭嘉剑光回转,一缕疾芒直直向他头脸点去,他下半句话就立刻乖乖咽了下去。
廊下依旧寂静一片。再看高坐的郑益,哈哈笑着并起两指向郭嘉点了点,连连摇头,却不说话。
赵云眉峰一敛,握住王妩手腕的手不动声色地松开,又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随即朗声而笑:“本是助酒之戏,莫要为此扫了诸位的兴致。”说着,豪气地执起酒盏,悬空虚敬,仰头一饮而尽。
王妩顺手又替他倒满,却听到邻座的陈匡一声急叹。转头看去,陈匡也正侧首望来,微微摇头,满脸的不赞同之色。
果然,王妩手里的木勺还没放下来,对面一个消瘦的男子掸了掸衣袖,又扶了下头上峨冠,率先发难:“胜便是胜,输就是输。赵将军不愧征战英豪,干脆豪气!想来这酒后诗定然也带着疆场之威,我等恭聆求教。”
言诗?赵云一愣。他自小习武,少年投军,立志要在乱世之中酬壮志,报知己。读史倒是有,可又哪来的时间去读那些草木美人诗?
若说指物言诗,那他便只有指这整座城池为物,引史为诗,怕是诗一出口,这火光融融里的一场宾主欢饮,立刻要在一片兵戈肃杀之气中消弭殆尽。
正要开口,忽觉衣袖被人轻轻扯动,王妩的笑眼犹如天上弯弯的月成双,吐语如珠:“将军还是莫要用一身杀伐之气扰了此刻的欢愉,指物言诗,妾代劳可否?”
相处一年有余,赵云又几时见过王妩念诗作赋,习字读卷?
士人饮宴,联辞作赋之时,常以身边美丽的作陪女子为题,女乐言诗,倒也不算僭越。
王妩言辞谦从,未语先笑,说不出的柔顺乖巧,可赵云却知道,那副清婉的眉眼,澄黑如墨,明澈通透,宛如出世的精灵,鲜活灵动,将那一抹狡黠在眼底藏得严严实实。
从赵云手中抽出铁箭,王妩向那挑衅的男子看了一眼。一副被酒色掏空了的身架子上,苍白的脸色微微泛红,双眼好似动物世界里成群结队的鬣狗看到鲜肉一般死死瞪着,唇角挂着一缕毫不掩饰的嘲讽,微微张开。
赵云本就和这种明争暗斗,明嘲暗讽的世家酒宴格格不入。指物言诗,他言史言兵,都免不了会引来不善的嘲讽。
然而一千多年的唐诗宋词,王妩也一句都不能用。这个场合,她越是出彩,下一刻,这男人的口中必定会吐出更难听的嘲讽之词。
王妩的目光落在那执剑的身影上,剑光渐缓,衣袂翩飞,郭嘉显然也在等她开口。
她脸上的笑意深了起来,学着之前席上名士言诗时的动作,手腕一挥。铮的一声金石之音,铁箭击上酒樽,回响悠悠中,慢慢道出一句:“卧龙跃马终黄土……”
果然,一句方出,邻座的陈匡便立刻皱起眉,借举杯待饮的动作,回头向赵云使了个眼色。那寻衅男子更是丝毫不给面子地直接发出一声嗤笑:“好一个指物言诗……”
他下半句本来想说:“这说的可不就是赵子龙?”却不想王妩根本不等他说完,立刻接了下一句:“美人帐下犹歌舞。”
陈匡执盏的手一抖,酒刚沾唇,冷不防倒吸了口冷气,几滴酒珠猛地滑落喉管,爆发一阵剧烈的干咳。郭嘉手中的剑也跟着一抖,流畅的光华在将收未收之处生硬地顿了一下。
这是一首后世的网络歌曲,歌词混串诗词,全无本来的意境,偏偏字面看来又对仗工整,上下联句更是讥讽有趣。
王妩这时候拿出来,论意境,远不及座上各人选的诗赋,论胸怀,更是差得何止千里。却生生将男子的一句嘲讽从赵云引到了郭嘉身上,还贴切无比。
何人跃马战场,又是何人帐下舞剑!
剑光中,饶是郭嘉性子淡漠不羁,舞剑被说成了歌舞,还喻作美人,也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岂知他回腕收剑的动作尚未完成,王妩突然想起来方才席上的人言诗都是说四句。于是她想了想,又出了后两句:“车辚辚,马萧萧,红杏枝头春意闹。”
只听到席上喷酒的“噗噗”之声不断,陈匡更是咳得天昏地暗。
郭嘉这回手抖得偏了些,剑势回转之时竟一个脱手。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光芒,掉了个头,斜斜向赵云矮几前飞掠而来。
赵云反应极快,不及起身,一把先将王妩往后一拖,掩在身后。随手拿起几上最后一支铁箭,在身前一封。
“叮”的一声脆响,一泓秋水临空折向。一头倒栽,擦着几侧而下,长剑哐的落地,正照出王妩脸上一瞬间的紧张之后,四下望顾,又复露出几分迷茫不解的表情。
郭嘉眯了眯眼,施施然笑而向赵云拱手道:“嘉学艺不精,见笑方家。”
淡而随意的语气,辨不出喜怒,自谦之辞中也听不出丝毫谦和。清俊的面容虽还带着笑,眼中却如面前这一脉夜色下的清流,只映出点点火光,令人看不清其深浅。
王妩突然想起一年多前在信都城外第一次见到郭嘉时的情景。谈笑间进退自如,温和淡然之中却又仿若那一股乍回复还的料峭春寒,一身清寒的锋芒,好似出匣的白玉刀。是玉,也是刀。
王妩越发地确定,招摇风流的名士,寻衅任性的谋臣,摆宴舞剑的身影,都只是郭嘉故意让他们看到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