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郭嘉在剧县城下的高调,陈匡却不愿凭空助长曹军的士气,因此并未出城相迎,而是使人将郭嘉请入城中相见。
然而郭嘉却并未直接入城,在城门下等了一刻,便径直指挥车队,当着向他徐徐大开的城门,转而向距离剧县百里之遥的高密奔去,借住于高密郑玄之家。
只留下火光中一缕扬起的烟尘,和那烟尘中一袭月光般的白影,由城门守兵面面相觑。
高密郑家,自上次“不合时宜”的宴请之后,赵云交涉了近两个月,郑家人对于派出自家部曲助守青州之事,还是诸般推脱。可郭嘉初临青州,却顺顺利利,带着一行兵士女乐近百人,毫无异议地就在郑家住了下来。
郭嘉不来剧县,赵云和陈匡自不可能主动再去高密,依照王妩的意思,本就不准备割让青州一寸土地,于是正好借着这机会拖延商谈。
之后的三天里,王妩延后了去海边看看海盐制作的打算,一身男装,拉着陈匡一起巡了一下剧县城防。有陈匡这个看多了战役的饱学之士在,无论是府库的清点,还是城防布置,言传身教地指点,王妩和赵云比之前摸着石头过河顿时轻松了不少。
而三天之后,郑家却主动传来了消息——郭嘉摆宴。
青州世家,部曲驻军,一概都在他宴请之列。
郑家有经学大师郑玄之名,名动天下。因此郑玄幼子郑益一封亲书拜帖之下,只言宴饮,不谈立场。青州之境,不管是偏向赵云所代表的公孙瓒一方,还是偏向郭嘉代表的曹操一方,亦或是左右摇摆的,这宴席,自是人人都要给这份面子。
如此一来,纵然赵云和陈匡存心拖延,也无法再避而不见。只讽刺的是,往日赵云与郑家饮宴时,甚至连郑益本人都难得一见,这回,非但终于能得见到这位鼎鼎大名的经学大师晚来子,还省去了他东奔西跑,就能见全了青州所有有名望的世家。
剧县与高密相隔百里之遥,快马半日可到。陈匡却点了车驾,备齐礼物,由赵云带了数十名骑兵从旁护卫,留张燕守城,清早就从剧县出发,悠悠然,不紧不慢,一直行到日落西山,方才远远望到郑家的坞壁。
郑家仆从谦和恭敬,将陈匡和赵云迎入宅中,却是绕过赵云已经来过几次的偏厅大堂,径直沿着迂回九折的曲廊,引着他们一路走到了后宅花园之中。
重重飞檐后,深深廊尽处,忽地眼前大开。
远处崇山峻岭,在霞光映照中层叠交错,云雾冉冉。近处茂林修竹,在一排排整齐如龙的火把中碧绿葱翠,风致摇曳。一条清流激湍,自园中横穿而过,所到之处,被火光照得宛如一条发亮的映带,一直飘逸,贯于高处的亭阁阶下。
亭阁前,已有十几人沿水错落而坐。身下设席,身前摆几,酒樽漆盏,酒香飘散。亭阁里,鎏金铜架上,编钟齐整,丝竹皆备,乐人垂首。
赵云和陈匡一走进,坐于最上首的年轻男子连忙站起,一边长长作揖,一边含笑道:“陈先生好难请,剧县距此,不过区区百里,益早早遣人相请,只望与先生早日相见,先生偏偏是来得最晚的,稍后,可要罚酒。”
郑益字益恩,虽才过弱冠之年,然其父亲的名望实在太高,陈匡年纪虽长,却是拱手还了个全礼,一面谢罪,一面又和其他跟着站起来的众人一一见礼。
整座花园也不知点了多少支火把,明晃晃的,犹如白昼,清泉如玉带,温润生泽。
陈匡的座位在郑益右手坐下,与郭嘉正好正面相对。
陈匡方才坐下来,郭嘉忽而朗声道:“益恩兄,你今日这座位,可排得不对!”
才分别重新落座的众人闻言只道郭嘉这是要发作自己的座次在陈匡之下,纷纷交换了眼色,露出几分看好戏的神情,向他们看来。
陈匡早有准备,脸上笑容不改,端坐于案前等着郭嘉发难。然而郭嘉却伸手往站在他身后的赵云一指:“今日嘉虽是客,还是要大胆向益恩兄多讨一个座位。”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诧异。在座的不乏有这两个月里与赵云饮宴相交的人,但无论是否表明了态度支持公孙瓒,在这些世家眼中,年纪轻轻的赵云近来虽有锋芒,威望声名却远远不足与他们平席而坐,同宴而谈。
这也是为何赵云在这两个月里与青州北海当地的世家交涉举步维艰的原因。
在他们看来,陈匡作为公孙瓒的第一谋士,随公孙瓒征战多年,威震幽州边陲,大败黄巾在前,又屡败袁绍在后,说出来的话,做出的承诺,远远比赵云有分量。就连郭嘉,若非和颍川荀氏交好,又作为此次曹操遣使,在他们眼里,也不过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狂妄而不自知的年轻人而已,在郑家能有上座已是高看,何谈还要为旁人要座的道理?
哪知郑益却是朗声一笑,随而真的转头吩咐家人在陈匡身侧,为赵云再添一座。
赵云不推不辞,先向郑益和陈匡拱手一揖,再向郭嘉颌首示意,便自坐了下来。礼数周全,分毫不差。
他今日一身白衣白袍,虽未着轻甲银盔,却也并未刻意换作深衣儒装,只戴一方葛巾。几度疆场厮杀,自有一身纵横的英华锐气,毫不收敛之时,纵然身无利器,举止泰然,亦是遮掩不住那自骨髓之中透出来的凛然神采,举手投足间,看得人不由心头微凛。
唯有郭嘉,眼中多了几分赞赏之意,脸上却依旧挂着那万事不挂心的淡然轻笑。他为赵云讨座,赵云就坦然而坐,磊落大方,和他招呼时目光也只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可郭嘉似乎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见赵云面前摆好了酒,也不征询郑益,直接反客为主地高高举起双手,用力拍了几下。
清脆的掌音方落,钟响乐起,悠扬清泠。
郑益也不以为忤,转头又嘱咐了侍立身后的家人几句,转而执起漆盏劝酒:“诸位,今日只言风月,论经讲道!”
列坐众人笑语附和,一齐举杯。
就在这时,曲廊方向,倏然出现一行女子。三步绕膝的曲裾,一步一折,着罗裙,带环佩,宽长的腰封更显出年轻女子纤腰束束。下摆曳地,随着她们低头慢行而轻轻款摆,袅袅婷婷,仿若弱柳扶风,踏云而来。
十几名女子行到清流水前,微微低头,垂目低眉,向郑益齐齐俯身行礼。
郑益伸手虚抬,郭嘉抚掌大笑:“好好好,美酒佳人,美景佳辰,益恩果然知我!”
有这两个月和世家打交道的见识,赵云自然知道这些女子是做什么的。宴不可无酒,不可无乐,女乐把盏,细语劝饮,更是必不可少。
脂粉之气扑面而来,赵云不由微微蹙眉。如此宴饮,他实在是不耐,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和张燕大战半天,再痛饮一场。
众女子盈盈起身,赵云抬眼去看陈匡,目光却在扫过场中的一瞬间陡然凝住。
那第三名一身月白的年轻女子,袖口袍角云纹暗织,服服帖帖的青竹色腰封勾勒出窄紧修长的曲线。长发轻挽,露出一截挺拔又纤细的脖颈,两鬓有意无意垂下的几缕碎发,将缀在耳垂上精巧的碧玉耳遮得若隐若现,仿若云间星子。与发间碧色欲滴的青玉发钗自成一对,更是将女子原本就白皙的肌肤映得好似通透一般,好似一树梨花,静谧而开。唯唇上那一点脂红,风情顿起。
纵然薄妆淡成,但那尖巧的下颚轻扬间,眉眼偶抬,眉宇灵动,目光明澈,不是王妩又是谁?
王妩在赵云面前大多短褐胡服,或纵骑,或出游,就算偶尔穿起曲裾,也极少有正正经经的样子,不是狼狈懊恼地一身污渍,就是随意不屑地嫌阻碍行动,更别提如此挽发薄妆,佩钗悬环。
四周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众人的低语声,郭嘉的大笑声,甚至悠扬的曲乐都离他越来越远。赵云眼中,仿佛只剩下这一个纤细曼妙的身影,就连手中的酒樽几乎拿捏不稳,差点倾翻。
他离开剧县时,王妩明明还在郡府门前相送,反反复复关照他小心郭嘉,又为何会以这样一副装扮突然出现在高密郑家?赵云觉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拿着酒樽的手心里渗出一层薄汗。
王妩目不斜视地跟着前面的女子,不远不近,向他越走越近,罗裙摇曳,莲步如烟,仿佛一点都没看到赵云,一点都没发现赵云的目光跟着她动而动,一点也没发现郭嘉的笑声戛然而止,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赵云的失神,薄唇间噙起一丝颇为玩味的笑意。
她款款而行,从赵云面前而过,待走在她之前的两个女子分别在郑益和陈匡身侧坐下之后,她看都没看顺次而下的郭嘉,理所当然地走到赵云身边,双手按裙,款款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