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妩不是没想过在这个时代大姨妈造访怎么办,实际上,在她发现没有内裤的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
只不过她现在这年轻的身体却还没有经历过女人的初潮,记忆里根本都有这一茬。
所以王妩也只是电光火石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随即想着等安顿下来之后再想办法,顶多多垫两层布,洗得勤快一点也就是了。
哪知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还在这荒郊野外!
王妩几乎没顾得上去看很有些落荒而逃意味的赵云,只管默默怨念。
一池清水就在眼前,但显然她现在是没办法洗了。潭水冰冷,本来沾着擦擦身还能凑活,现在碰上了特殊时期,就算以前,她在这几天里也是绝不碰冷水的,更何况现在是在这种医疗条件极度落后的年代。
摸到了贴身的中衣,王妩沿着衣服的下摆用力一撕。她当初撕小裙的时候,沿着布料的纵向纹路,稍稍一用力就很容易撕开,然而这次,中衣的下摆细线缝边,手工好得出奇,根本用不上力。她连着换了几个方向用力,非但没有撕开,反倒是将她的手掌勒得生疼。
王妩狠狠咬了咬嘴唇,正无措间,突然瞥到地上似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她心中一动,依稀想起来方才赵云将银枪落下,好像走的时候没有捡起来。
赵云走得远远的,却又不敢真的走开,因此在距离水潭十几步的地方停下来,背对着水潭,举着火把等王妩出来。
这点距离,火光根本无力穿透灌木丛照到水潭这边,只是银枪身长,横穿过了灌木,偶尔火光暴窜起的隐隐约约一点亮,正好落到银枪上,再反射过来,才能在黑暗中,被王妩看到些微闪过的光亮。
王妩抿了抿咬得有点疼的唇,将脱下的曲裾披在肩上,小心地挪到那银枪旁边。
枪尖锋利尖锐,在中衣的下摆处轻轻一带,那布料就立刻开了个口子,沿着口子再撕就好撕多了。
王妩撕下了手掌宽的一圈布料,贴身的一面朝上折了几折。染了血渍的“内裤”显然没办法再穿了,王妩想了想,透过灌木丛向外看了一眼。
火光下赵云的背影如山。
她深深吸了口气,手脚飞快地脱下身上的绯红色心衣,翻折成长条形,垫在折好的布料下,绕过身下。心衣背后颈间的四根系带则正好系在无裆的中裤腰头,勉勉强强摸着黑,又成一条加厚型“内裤”。
忙好了下面,再将短了一截的中衣穿上,又拿起曲裾披好,王妩才将那口气呼出来,如做了贼似地心口怦怦一阵猛跳。
她清咳了一声,轻声叫道:“赵将军?你还在么?”
一连叫了两声,才听到赵云沉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我的衣衫不知落到哪里去了,能否借一借火?”王妩一边说,一边心虚地扯了扯嘴角,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又热了起来。“衣衫找不到了”,别说这话有心人能听出什么暗示来,就连王妩自己说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像是个诱人犯罪的不良少女。
“呼”地一下风响,王妩猛地眼前一亮。一道火光从远处划过灌木丛上方,洒落无数火星,最后“啪”的一声,火把的木枝斜插入水潭边上的泥地里,微微歪向一边,清水绿木的轮廓,顿时清晰起来。
王妩先借着火光反复检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曲裾是否系紧,顺便将那装着伤药的小木盒收了起来,最后才将那红白相间的“内裤”团了团,扔进了火里。
“嗤”的一声响,火苗高窜,毁尸灭迹。
王妩松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突然觉得腰腹之间凉意嗖嗖,赶紧把赵云的披风扯了过来,披到肩上,这才拿起了火把,慢慢地走了出去。
自制的加厚“内裤”隐患多多,心衣的系带系得再紧,也到底没办法让这条“内裤”做到贴身合体。因此她不敢动作很快,加上赵云的披风长长拖在脚边,一个不小心就会踩到绊一跤,她几乎是一步一蹭地挪到了赵云身后,却不想这奇怪的姿势反而更坚定了赵云认为她之前疾驰三百里磨破的伤还未痊愈的想法。
而赵云这么以为,王妩其实是求之不得,不然她还真不好向赵云解释他看到的那一滩血污是怎么来的!
“赵将军的银枪还在那里。”尽管知道赵云绝不可能忘记自己的枪,王妩还是提醒了一句,好在赵云方才丢了枪,要不然,她估计要把整件中衣塞到某处去当内裤!
听到王妩的声音,赵云转过身,却是眉头拧起,满眼的不赞同之色:“你伤势未好,何不早让我知晓?”
王妩脸色有些尴尬,低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以后要什么直接说,多在车上休息。”赵云语气坚定,不容拒绝。
王妩只有点头。
从水潭回到王妩的马车,不过一百多步的距离,然而就是这区区一百步,在王妩那种小心翼翼地走法下,也显得格外遥远。
赵云突然停了脚步:“云得罪了。”
“嗯?”王妩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赵云弯下腰,在她腿弯处一抄。一声惊叫还没出口,已然双脚离地,身不由己地腾空而起,被赵云打横抱起。
下意识地伸手圈住赵云的脖子的同时,王妩只觉得身下一股暖流汹涌而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皱眉闭眼,死死地夹紧了腿。
她的这番表情落到赵云眼中却成了另一番意思,尤其是还感觉到少女温软的身体在自己手中瞬间僵硬起来。
赵云不由喃喃又道了一句“得罪”,心如战鼓急擂,背脊挺直,手臂向外展了展,几乎是平举着将王妩托在半空。
王妩的身上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腥之气,赵云眉头又皱了一下,缓缓深吸了口气,一言不发,一刻不停地快步往马车方向行去。
王妩在马车里窝了整整一个晚上,没有睡着,也不敢乱动。
然而赵云认为她伤口未好也有好处,因为第二天一早,范成将烤好的鱼肉送进来给她的时候,还给她送来了厚厚的裹伤白布条。
尽管范成一脸好奇之色,但显然赵云应该事先关照过,他总算没多问,只留下鱼和布条,告诉王妩准备出发之后,就离开了。
王妩暗暗松了口气。默默看了一眼身下换下来的“加厚型内裤”,贴身的心衣已经变成了内裤,她原来还在发愁这本就不大的中衣,就算她能狠心不穿中衣直接贴身穿曲裾,一件中衣的布料也根本不够她撕下来换一天的。
有了这些白布绷带,她身上的那件中衣总算是保住了。好在有赵云“雪中送炭”。
虽说这些布条充作绷带能直接覆在伤口上应该算干净,王妩却还不放心,将中裤裤腿最上方的布料也一小块一小块撕下来,再垫在布条上隔开一层,就像是中衣最下面的那一截一样,这本就是会接触到最隐秘肌肤的布料,也是她目前为止所能找到的最干净放心的贴身材料了。
许是之前到底沾了冷水,又没好好休息的缘故,一连四天,王妩萎顿在马车里,就连烤兔子肉香对她都失去了诱惑力。
范成送来就勉强吃点,不送来她也不出声。就连热水,她也只是要了灌入水囊,塞进衣服里捂肚子,偶尔才抿一小口。
就这样,她把马车的帷幕系得死紧,好似坐月子似的将自己全全封在车上,生人免入。等到入了夜才下马车解决一下生理需求,顺便重复一下毁尸灭迹的工作。
可能是吃得少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她全副的精力都用来抵抗小腹一阵又一阵的钝痛,被马车晃着晃着,却没了晕车的症状。
靠着当年入山区支教培养出来的极度坚韧神经,总算在第五天晚间,王妩挨过了少女的初潮,彻底复活过来。
尽管那时,她的中衣中裤,已经不比比基尼多多少布料了。
也直到那天晚上,王妩总算在吃晚饭的时候走下马车,先将帷幕甩到车顶上,让闷了还几天的车厢里透一透气。然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将几天以来的腰酸背痛尽数舒展开来,这才发觉头脑发晕,腹中饥肠辘辘,浑身无力。
王妩四下望了望,却没有见到赵云。
细细想来,似乎从那天晚上开始,她就一直没见过赵云。
“这两天怎么不见赵将军?”王妩一把拉住送干粮过来的范成。
范成继续用招牌式的看怪物眼神上下打量王妩:“您……何出此言?赵哥不一直在您车外嘛,倒是您这两天……”
难道是故意避着她?王妩抿了抿唇,皱起眉头,一下子想到了症结所在。毕竟,水潭边上突然遭逢大姨妈这种尺度,连她这个现代人都要有心理阴影了。
天地良心,她也不想成天闷在马车里啊。王妩再次怨念了一下不合时宜来凑热闹的大姨妈,看了一眼手里的干粮,问范成:“赵将军可吃过了?”
“没呢,赵哥说了,要先巡营,巡完了再吃,切不可再因食惹祸。”小伙子满面自豪,好像这么敬业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因食惹祸?王妩撇撇嘴,分明是故意避着她!她吃饭时他巡营,那她晚点在溜出来“毁尸灭迹”时,自然就不会再碰到他了。
幽州在哪里,王妩是全无半点概念。可她至少知道,照马车这样的速度,这一路还长得很,之前一个疾驰三百里就能有张飞口中传出来的那种谣言,现在又何必再刻意避嫌?
瞥到范成手里还抱着一袋干粮,王妩劈手就抢了过来:“这样,赵将军巡营辛苦,我给他送饭去,你不用管他了。”
“哎!”范成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冲着王妩悠然远去的背影连连跳脚,“那是我的干粮哪!”
王妩绕着营地走了一圈,问了还几个人,才最终在溪水边找到了正在洗马的赵云。
那个白袍银甲,白马银枪,即使是在战场上染了无数尘土血痕,却仍然亮如最夺目的星辰的人,长袍抛到一边,袖子撩到肩上,衣襟的下摆塞在腰里,正在打水洗马。
王妩笑了一下,远远地站定,避开飞溅的水花,大声问:“怎么做了将军还要自己洗马?”
在她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赵云的动作猛然顿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来。
自四天前的那个晚上起,王妩一改之前动不动就说闷,说无聊的缠着他聊天,一直缩在马车里,连话也很少说,非入夜不下车。
范成偷偷地问过他很多次,尽管都被他打发了回去,但他心里却很清楚王妩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样。
至少,他认为自己很清楚。
那天晚上,不知怎的,看着王妩一步一挪,小心翼翼的样子,他素来的冷静和自持统统都抛在了脑后,直到王妩不自觉地掐紧他的肩颈才猛地反应过来。是他僭越了。
而这几天白日里从马车里传来的布料撕碎的声音,也无时不在提醒他,就连王妩身上的伤,也是因他而起。
王妩因此而不想见他,也是常理,他远远地避开就是。
看他表情僵硬,王妩有些苦恼,脑海中不由浮现起那些“大家都是成年人”的陈词滥调来。
她暗暗叹了口气,这种事本就不能一是一二是二地说清楚,不如装个糊涂。更何况,她现在这身体,似乎还算不上成年人。
王妩走近几步,从怀里拿出那盒动也没动过的伤药:“你忘了东西在我这里。”
见赵云神色微动,王妩抢在他开口之前,又道:“将军征战沙场,刀枪无眼,这药放在你身上,有备无患。”
“不止征战沙场会受伤……”赵云放下撩起的袖管,终于抬起头来正视王妩。
“我只是擦破了点皮,早就好啦。”王妩说了一句大实话,但赵云却听不出来,见他满脸不认同的神色,王妩眨了眨眼睛,“将军若是不信,可以自己看哪。”
“看?”赵云吓了一跳,王妩伤的地方岂是能给人随意看的!
王妩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长长的睫毛就在他眼前一闪一闪,赵云脸上渐渐现出几分恼意:“此事岂可胡言!”
王妩努起嘴,一脸无辜地偏了偏头,却还是没忍住那一抹得逞的笑意从唇角溢出来:“我明天骑马给你看不就成了么。能骑马了,自然是全好了,赵将军你说是不是?”
“你……”知道王妩这是故意让他想岔了,赵云一时语塞,笑不得,怒不得,大为窘迫。
偏偏如此,在他对上王妩戏谑的目光时,耳后隐隐还存着晕色,神色间却仍强撑着一丝倔强坚忍:“不可再拿此事玩笑!”
“好好好。”这种程度的误导,用来活跃下气氛是刚刚好,而对象却也仅仅只能是心性坚定,悍勇忠义,又从一开始就见到了她各种惊惶狼狈模样的赵云而已,换做其他人,王妩又岂会在这种封建时代如此不知轻重。
她答应得干脆,戏谑之色却随着赵云的坚持而淡去,认认真真地点了头,才将手里的小木盒晃了晃,“那这个?”
“云收起来就是。”
说她连哄带骗也好,调戏打诨也罢,总算是把这件事揭过去了。眼见赵云的神色渐渐松缓下来,王妩暗暗松了口气,将带来的干粮也一块儿塞到赵云手里:“你呢,早点吃饭,我今晚要早点睡……”说着,一个精神放松后的哈欠就控制不住地跑了出来,将她后面那句“好几天没好好睡了”淹没得含糊不清。
*****
经历了十多天的“长途旅行”,王妩终于“回到了”幽州。
幽州位于汉朝疆域的最北端,虽已入春,却要比冀州暖得晚些,王妩从马车上下来时,仍自感到空气中微微的凉意。
一座巨大的宅院,或者更确切的说,一座小型的城堡赫然矗立于她面前。
高逾数丈的围墙环绕,一座t望台似的塔楼从墙内探出来。四周角楼遍插旌旗,在风中烈烈飘扬,衬着后面连绵的群山为背景,若非大门前没有护城河和厚重的吊桥城门,王妩几乎要怀疑自己到了一个依山筑垒,军事防御严密的小小城池,而不是一座宅院。
赵云率人遥遥就下马徐行。一个青布曲裾的妇人,帷帽遮面,由一名侍女虚扶着手臂,带了十几个家人打扮的身影在后,端立于那城池一般的宅院大门前。
赵云在离大门十几步的地方就停了步,恭恭敬敬向着那妇人遥遥行礼,朗声道:“赵云见过夫人。”
王妩的这个“母亲”姓刘,出身名门,仪态极好,虽然见到久别离家的女儿,礼数却是一点不少,客气地回了半礼:“有劳将军一路辛苦。”
声音不大,传到他们这里被风吹得甚至有些飘忽不清,但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温婉淑仪,气度优雅。
赵云道了声不敢,侧过身,为王妩让出一条路来。
王妩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看了赵云一眼,转而定了定神,轻轻提起曲裾裙角,下了马车,挺直了背脊,稳稳地迈步向那城堡走去。
王妩默默数着步子,目不斜视,在刘夫人身前三步处驻步,低头屈膝,一边沉声轻呼:“母亲。”行礼之姿标准端方,声音沉静温润,一派无可挑剔的大家风范。
刘夫人点了点头,又向赵云颌首示意,随即转身带着她走进大门。
跨过高高的门槛,王妩的余光扫到两面高耸的石墙,生生将宽敞的通道压得逼仄起来,她突然很有种回头看看的冲动。
回到幽州之前,她想过无数种可能。装失忆,显然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会连累了赵云受责不说,公孙瓒若是发觉她失忆了,怕是会更殷切地要将她早早嫁掉。唯有秉承少说少错,好在公孙妩原本就是个怯懦胆小,循规蹈矩的女子,只不知原先是怎么下定决心,离家逃婚的?
刘夫人进门后便取下帷帽,露出端庄秀丽的容颜。
柳眉淡扫,乌发盘起,温润的目光在回头看王妩时终于激动起来,泛出一层隐隐的水光,紧紧抿住的菱角般的唇也微微颤抖起来。上下看了王妩许久,终是一声长叹,一把抓过王妩的手:“你这孩子!”
相比之下,王妩的眼长得更像公孙瓒,眼线偏长,妩媚中带着一丝隐隐清傲锐气。而眉形,脸型,尤其是唇的轮廓却是清婉秀丽,一如婉约的江南女儿,像极了这位母亲。
感觉到刘夫人连抓着自己的手都在抖,显然是这些日子以来,不知为这个女儿担了多少心,想到她初来时落入黄巾军中的凶险,王妩不由暗叹一声,反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指尖,又叫了一声:“母亲。”
这一声“母亲”,不比方才的恭肃,却多了几分真心,终是将刘夫人强忍许久的眼泪勾了出来。王妩看得心酸,想起自己那原先怎么都不愿意见,现在却再也见不到的父母,这大半个月来各种担惊受怕,劳累苦痛都没落下的眼泪也不由涌上眼眶,酸涩得几乎令她睁不开眼。
“女子岂可贸然成行?就算对辽东那里……有什么不满,也当先来和我说,或者再求你父亲兄长,你哪里来的胆子就这样说走就走!如今你父亲四处征战,要是有人……有人……”心里再高兴,嘴上总是要数落女儿几句,抱怨一下自己所操的心,这是天下所有母亲的通病。
王妩脸色微微一僵,刘夫人说的她可是都遇到了,又如何接口宽慰?
于是,她心思快转,决定立马转移话题。
向左右看了一下,只见十几个家人都垂首低眉地远远站在后面,唯一留在刘夫人身边的侍女也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脚下,应该不会听到她的话。于是,王妩凑到刘夫人耳边,忍着大门对开吹来的过堂风吹得她腰腹大腿那里,少了一层,或者两层遮挡的一段皮肤凉飕飕的发寒,压低了声音,将自己几天前的那次少女初潮报告给母亲大人。
“什么!”这个时代,女子初潮实为一桩大事,刘夫人疼爱女儿,果然立刻就忘了再追究王妩到底是怎么生出离家逃婚的念头来,紧张地左右看了看,示意王妩噤声。此等事情,怎能拿来大庭广众之下说?
王妩微微笑了一下:“那母亲快随我进屋。”
刘夫人拿她没办法,到底还是关心女儿多一点,连忙拉着她绕过照壁,走进前堂,摒退了左右关上门,急急地问王妩:“阿妩,你别怕,好好地告诉我,你这……时候,可有其他人知道?”
王妩正好奇这外面看起来像城,里面究竟是如何还保持着宅院布局的,闻言不由微微一愣。突然想到赵云竟将那一滩血污当做了她大腿内侧的旧伤,一个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笑什么!”刘夫人见她在这么重要的问题上都能笑得出来,又急又恼,不禁在她肩头拍了一下,“这岂是什么好笑的事?这事是连你将来的夫郎都不能知晓的,若是让你父亲帐下的兵将知道了,你以后还有何脸面见人嫁人!”
那就不嫁好了。王妩心里默默添了一句,却是不敢真的说出口:“好了,母亲……”
她侧了侧身子,避过刘夫人要来拉她的手,正要解释,却冷不防大门哐啷一下被人从外大力推开,一个男中音陡然窜了进来:“阿妩,你胆子也太大了!”
公孙续大踏步地走进来,虽然说出来的话是指责,可几乎和公孙瓒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眼轮廓此时却是眉飞色舞,显然说管说,见到这个小妹回来了,他这个当哥哥的还是很高兴的。
“兄长。”王妩飞快地瞥了公孙续一眼,立刻垂下眼行了一礼,退到刘夫人身后。
其实她也是怕自己毕竟不是公孙妩,身边这两人又都是公孙妩最亲近的人,她虽然有了公孙妩的记忆,但说话的方式,动作,甚至有些小习惯等细节总没办法做到和原来那个灵魂一模一样。多说多错,不如什么都不做,用时间慢慢洗去原来公孙妩在众人印象当中的痕迹。
“怎么?现在倒是知道低头了,阿妩,你疾驰三百里,怒斥刘玄德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么?”公孙续哈哈大笑,戏谑里还带了一丝隐隐的自豪赞赏。
王妩惊了一下,她实在是没想到,她这疾驰三百里的事迹,居然会传得那么快。比她人还快,就到了幽州,那公孙瓒现在应该也已经听说了吧。
她不知道这件事早就在磐水一战之后,就经由张飞的部众传到了公孙瓒案前,心里不由有些惴惴。
她让范成率先传信给公孙瓒时,用的是自己还陷落信都的借口,以自己的安危为赌注,激公孙瓒出兵接应赵云。后来虽然公孙瓒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动摇改变战略部署,但至少现在两相对照之下,就应该知道当初范成带去的消息其实并不全部属实……
“别怕别怕,你这回替父亲大大挣了面子,有其父才有其女,有公孙家的女郎义薄云天的名头在,父亲不会责怪于你。”公孙续说话的语速很快,一口气说下来几乎都不带停顿,极为畅快,“骂得好啊,我早看刘备那假惺惺的模样不顺眼……”
“好了!”他一口气说了许多,直到这时候,刘夫人才寻着空喝斥了一句,“都像什么样子!进门连招呼都不打么!没规矩!”
公孙续被训得一缩脖子,那股高谈阔论地豪迈劲立刻萎了下去,老老实实向刘夫人施礼问安。然而一礼起身,却又向王妩抛了个可怜兮兮的眼神,逗得王妩纵然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也不免莞尔一笑。
“好了,忙正事去罢。”刘夫人的仪态确实极好,即使面对的是自己的亲生子女,一举一动,也稳如泰山,尽管现在她急于知道王妩在没人指点的情况下,月事究竟是如何处理的,也只是略显急切地挥了挥手,示意公孙续离开。
“母亲,儿就是为了正事而来的,儿有要事要和阿妩商量。”公孙续的语气突然郑重起来,语速却仍是不带停顿,“阿妩此番离家的消息,父亲本是严令外传,唯恐传到了辽东,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阿妩这次……声名远传,怕是瞒不了多久,还得早作打算。”
公孙续这话虽然说得含糊其辞,王妩却是听明白了。公孙妩之前是因为和辽东公孙度之子定下亲事才逃婚离家出走的。公孙瓒下令封锁消息,是担心引起辽东方面的猜忌不满,到时候辽东不平,出兵来犯,虽说公孙瓒不惧,但南面还有袁绍虎视眈眈,一旦这两家再联手,确实是麻烦得厉害。
而偏偏她这次闹出的动静不小,疾驰三百里的事迹一传出来,怕是公孙瓒这番布置,却是全没用了……
刘夫人却皱眉:“这等事,理应传信给你父亲,或召集府中才俊之士商议,怎么来问我等妇道人家?”
公孙续不说话,却转向王妩。
王妩心中一动,这是在问她的意见?
古时女子的婚事若能轮得到自己发表意见,公孙妩又何须离家逃婚,以至于还在乱世之中丢了性命?可公孙续的神情却认真得很,甚至还肃然向又要开口反对的刘夫人摇了摇手。
王妩在心里飞快地权衡了一下。她当然不想嫁到辽东去,若说刚开始的时候还有过这样的念头,以求换个乱世安宁,那也只是刚刚发现自己穿越到乱世之后一时心慌意乱,病急乱投医的胡思乱想而已。别的不说,她最是怕冷耐热,要去了极北的辽东,还不冻死么?
只是,就算是公孙瓒现在要悔婚,这话也不能明着说,向来理直,才能气壮。
王妩念头一转,忽然灵光乍现,想起一个典故来。不由抿唇露出一丝微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回答:“我父提白马雄师,北征胡虏,南克袁绍,势如猛虎。那我自然就是虎女,又岂能嫁于那龟缩辽东,安于一隅的犬子?”
“说得好!”公孙续抚掌大笑,目光灼灼,仿佛一直等的就是她这一句话。
王妩见状,不由心中狐疑,忍不住脱口问道:“莫非兄长也不愿我嫁到辽东?”
公孙续一愣,面上浮现起一丝尴尬,全没有注意到王妩一介女子,言嫁之时,全无半点羞涩之意。
他嘿嘿一笑,揉了揉脸上唯一长得不像公孙瓒的鼻子:“阿妩此番离家不正为了此事么?只要妹妹心意不改,父亲那里,就交由为兄去说。岂能为了那一个犬子而委屈下嫁?”
王妩定定地看着他,虽说公孙续这番说辞字字听来都向着她,也表现得熟络爽朗,但不知为何,王妩却一点也找不到方才见到刘夫人时的那种亲近的感觉,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在心底慢慢滋长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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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莽黄沙,青青草原,骄阳当空,有风东来。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高坡上,青年将军一袭白袍,却毫不顾忌地席地而坐,摊放在面前的一卷竹简几被黄沙掩埋,他却低头看得仔细:“敢问先生,主公年前磐水一战,云可否就是这战中奇兵?”
与他对面而坐的中年文士朗声长笑,连连点头:“子龙可谓奇兵中的奇兵!”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白马,蹄落如飞,带得马上骑者身上一领镶毛的披风随风招展,在烈阳下染了一层耀眼的光芒,如凤翔九天,展翅盘旋,逐风为乐。
骏马飞驰,转眼就到了眼前,狂奔之中猛然收步,长声急嘶,一双前蹄高高抬起,人立而起,又复重重落到地上。
马上的少女白皙的脸颊虽被晒得通红,但那一双弯弯笑眼中的灿亮之彩,却令那烈阳之辉亦为之失色。
青年将军不知在何时,已长身站起,负手而立,腰身挺拔,容颜俊朗,笑容温和。东风拂动他的衣襟,仿佛也变得温柔起来。
转眼间,王妩到幽州已过一年。
这一年里,袁绍虽大伤元气,麾下却仍有猛将谋臣。公孙瓒在衡水之畔与他对峙许久,不见寸功,便听从陈匡之言,暂时放弃继续强攻之念,留下大将镇守衡水,率军回幽州养伤,筹备粮草,以备再战。
而正因为公孙瓒的伤势沉重,一时半刻得不了全好,也无心再和顶头上司幽州牧刘虞玩权力争夺的游戏,干脆闭门谢客,全心将养。
至于王妩的婚事,也不知公孙续是如何和公孙瓒说的,反正这一年多来,再没有人在王妩面前提起过她要嫁往辽东之事。
时间一久,王妩心里的那点不安和防备渐渐放下。见平日里也没什么人随侍左右地盯着她,便干脆或草原纵马迎风,或观赏赵云黄沙舞枪,亦或是偷了赵云帐中的舆图,一个人盯着图发怔。抬头放眼就是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低头关门,便又清净悠闲,即使她发呆发一整日,也无一人相扰。
若非心知这只是乱世背后一时的假象,王妩日子其实过得极为快意。
幽州地处疆域之界,诸多乌桓羌胡往来,对女子的约束也远不如中原之地,加上公孙瓒在幽州的威势就连幽州之主刘虞都要给几分面子,王妩这般无肆无忌,除了被刘夫人抓个正着要被说上两句,其余人见了,反倒要结合她那疾驰三百里的传言,赞上一句不愧是白马将军的女儿。至于之前的公孙妩是什么模样,反倒是没人说起一言半语。
这一年里,王妩不但磨着刘夫人寻人为她缝了正常的裤子,更是寻了铁匠,打了一副铁铸的马镫出来。
虽然所谓马镫,只不过是一双烧铸了细铁链的薄铁环,扣穿过马鞍的铜扣之上,远不及后世的漂亮精致。但对于王妩而言,比之前她粗粗扎出来,随时都有可能在坠马时扣死脚踝的腰带要好了不知多少。
但是当陈匡看到这副做工拙劣的马镫时,却是露出了和赵云他们头一次看到王妩用腰带做蹬一样的表情。
随后,陈匡便每日来看王妩骑马,再到后来,更是带了一卷卷竹简陪着一样看王妩骑马的赵云一起看。
王妩本不知道陈匡每次神秘兮兮地究竟带了什么东西来给赵云看,直到又一次,她纵马回来时,听到赵云指着竹简其中一段,眉眼中激动仿有光彩万丈:“此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也!”
一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但在这一年里,王妩有裤子穿,有马骑,还有人舞枪给她看,虽说每个月大姨妈造访的那几日还是有些郁闷,但总算以公孙瓒的身家,她也不用再撕中衣内衣,干净的布总还是少不了的。总的来说,除了王妩少女的身体有了起伏变化之外,日子畅快又平静如水。
王妩在马上稍稍晃神,随即手在马背上一撑,右脚用力,左脚踏蹬、抽腿,稳稳地跃下马背。
正要松开缰绳,陈匡上前一步,向她施了一礼,又指指那副马镫:“这马具……”
“不可为他人所见!”不等他话说完,王妩立刻接口,替他将下半句话说了出来,“陈先生说了很多遍了,妩切记在心,不敢忘。”
见赵云很熟练自觉地已经在他们说话的时间里从马背上解下马镫,陈匡只能无奈地摇头:“究竟是你记得了,还是子龙记得了?”
语气里的调侃,王妩只作未觉。
公孙瓒的这位唯一的谋臣对她和赵云极为友善,先是几番示好,又特意结交,还拿了孙子兵法以切磋为名指点赵云用兵之道。
对此,王妩不是没有过疑惑。若说是曲意奉承,王妩只是一个女子,对古代人来说,迟早是要外嫁他人的。奉承她,倒不如去奉承已经开始慢慢接触公孙瓒兵权的公孙续。而赵云,虽说最近一年也算是被公孙瓒颇为看重的年轻将领,但毕竟还年轻,论位高,论权重,人脉,全比不上田楷严纲之类的老将。
不过,从赵云的反应来看,陈匡所讲解的孙子兵法,极对他的胃口。而陈匡每次不嫌碌毓卣胀蹂睾寐盹耄踩肥凳俏悸堑囊环靡狻
这副马镫在王妩看来只是寻常,但在他们眼中,却是难得的巧思易制之物。公孙瓒以骑兵为长,若是有了这马镫,天下任何一方诸侯都可以轻易练就和公孙瓒一样的骑兵。
那到时候,幽州势必势危。
因此,而若这马镫之事被公孙瓒知道了,纵使他再爱惜这个女儿,也绝不可能让她有任何机会将这个巧思透露给其他人。
出嫁,不要想;怕是就连她这条性命,在争雄天下面前,公孙瓒也不会多加吝惜。
王妩捡起还摊在沙里的竹简,四面抖了抖,卷起来递给陈匡,将他那句话挡了回去:“陈先生的竹简,确是每回都是我记得。”
陈匡大笑着接过竹简,正要说话,突然身后又是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
赵云眉峰微动,脱下长袍将马镫裹� �其中,又置于马背之侧。
“赵哥,赵哥……”范成一面放马奔驰,一面大声高呼,来得极快。只一会儿就已经到了近处,双手放脱缰绳,马未停,人已利落地翻身而下,稳稳地站在他们面前。
少年在这一年里长高了不少,只是身板还是一副瘦瘦弱弱的样子。
王妩照例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半开玩笑地训他:“陈先生说,军中需慎行严止,不许惊惶高呼,扰乱军心!”
范成一心想卖弄一下骑术,没来得及躲开,被她拍了个正着,一腔兴冲冲不由都化作了懊恼,不由轻声嘀咕:“夫人还说过,女郎要谨言慎行,肩平步稳呢,也没见你听进多少。”
王妩眼一瞪,正要说话,赵云正从马后行出,正好看到范成捂着额头抱怨的样子,不禁失笑,摇了摇头,转而向陈匡赔礼:“让先生见笑了。”
陈匡和王妩相视而笑,但待范成将此来的目的说出来,却让他们脸上的笑容一僵,面面相觑。
“那个涂了满脸黑灰,和赵哥打架的黑山匪张燕,派了人来送礼,说是作为昔日赠鞭的回礼!”
王妩心里一咯噔,和赵云对视一眼。
当初她送马鞭给张燕纯属是想表达一下自己对于狠狠抽他一顿鞭子的渴望之情,可没指望对方还能因为这个给她什么回礼,尤其还是时隔一年之后。
陈匡沉思片刻,却突然长声而笑:“主公破袁,又要添一大臂助!”他拍了拍赵云的肩膀,续道,“子龙,你可记得,当日你要向主公举荐张燕,反被我所阻?”
赵云沉吟了片刻:“先生当日言,荐张燕而使主公求之,不若等张燕自投之日,成主公破袁之功。照先生看,张燕这次是来向主公投诚的?”
陈匡摸了摸下巴处有些刺手的微须,笑得像一只老狐狸:“袁绍磐水大败后,据衡水而守,一年以来不曾向我军发一箭,进一步,却将全力用于收拢后方,拔除冀州之内韩馥残留的势力和以于毒为首的黑山军。而就在两个月前,袁绍在邺城斩于毒全军一万人,受降其部众三万余。”
“所以现黑山军只余张燕一支在与袁绍相抗?”赵云很快反应过来,清俊英朗的容颜犹如朝阳烈日破云而出,神采飞扬,“所以张燕此来,名曰还礼,实则是为求援!若我按兵不动,张燕势必独力难支。而袁绍若灭张燕,必会重新挥师北上,携大胜之威,与我军再战胜负!”
陈匡微微眯起眼,唇角慢慢勾起:“黑山张燕所将者,不亚十万之众,袁绍纵胜,也将是惨胜,我军若是出击时间算得好……”
赵云有些迟疑:“先生的意思是,任由张燕和袁绍相攻……”
“非也,”陈匡右手执竹简,在左手掌心里啪地一敲,抖落黄沙簌簌,“张燕可战袁绍,亦可降袁绍,他手里可有十万人马!”
赵云展眉。他与张燕虽只见过一面,但极欣赏张燕豪直的行事之风,又岂愿眼睁睁任他被袁绍所灭?
见陈匡又陷入沉吟思索,范成终于插上了话,摇头晃脑地缠着王妩和赵云猜张燕送来的究竟是什么礼物。
王妩被他的样子惹起了好奇心:“看你这样子,我送人马鞭,他还能给我送件好东西不成?”
“女郎若有兴致,大可与我等一起去看一看这位黑山军的来使。”陈匡眼中的笑意胸有成竹,显然已在心中定计,“我们看人,你看礼。”
他们边说边往回走,谁也没注意到范成落在后面,缩着脖子,使劲憋着一脸捉狭的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