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注定不平静。
先是王妩疾驰三百里的故事被张飞军中的兵士绘声绘色地讲出来,又经过无数人的口耳相传,最终传到了公孙瓒的军案之前。
然而,一身戎装,正待夜袭的公孙瓒却哈哈大笑,大言荒唐。他左右四顾,问帐下的一众将校:“在座诸位,不少也都见过小女,你们说说,小女可曾像能疾驰三百里的人?”
才从白天一战中死里逃生的严纲距离公孙瓒最近,闻言便笑着附和道:“三娘年纪尚小,纵有虎父胆识,但疾驰三百里,若非经过骑兵训练,换个普通的男子都未必能做到,光有胆子可不够。”
众人哄笑一阵,最后只将这传言的由头按到了刘备想要分一份冀州这块大肥肉的油水,但又不好贸然从平原出兵,也不知从哪里听来了王妩离家的消息,就想了个荒唐的借口上。
刘备若是听到这番话,定要立刻惊惶慌恐起来。公孙瓒不信王妩去过平原县,那王妩为了赵云才借兵一事,他就更不会信,如此一来,张飞醉酒露出来的两句话要是传到了公孙瓒耳中,岂不是变成他故意生事,坏了王妩的名声么?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能疾驰三百里的白马将军之女,在几天之前还根本不会骑马!
不过就算换了现在的王妩,少了那衣带制的马镫,也一样没办法坐稳在马背上。
“子兴,你看这事该当如何?”最后公孙瓒的目光落在右手边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身上。
陈匡陈子兴本跪坐于席垫上听众人来回取笑刘备,此时听公孙瓒问到他,便直起身,拱手于身前:“主公,匡以为,眼下冀州才为要紧,其余,皆可徐图之。”
公孙瓒一愣,随即连连称是,长身而起:“子兴把守营寨,众将点兵,随我夜袭信都!”
白天大胜一场,公孙瓒此时正是气势如虹,很有一鼓作气,将袁绍掐灭在信都的气势。
但是,事情却并不像他想得那么顺利。
当公孙瓒亲率八百骑兵,两千步兵在夜色的掩护下潜行至信都城墙下时,信都城内还是寂静一片。
然而,只一眨眼间,城墙头就突然出现了数不清的火把,喊杀声震耳欲聋,战鼓惊天,城头箭如飞蝗。
白马义从向来就是轻骑兵,不着重甲,以速度取胜,野战为上,不利攻城。夜色之中看不清晰,跑在最前面的数十骑瞬间连人带马翻倒在地,又被随后跟上的骑兵撞到一起。一时之间,惊马急嘶,掉头奔逃,转眼间又冲回了公孙瓒的步兵队列之中,措手不及之下,将近三千人一下子乱了阵脚。
眼看此行失败,公孙瓒只能呼喝着传令全军后退。而他一出声,立刻有一轮密如暴雨的利箭朝他这个方向射来。
公孙瓒身边的亲卫很快惨呼着倒下一排,尽管领青州州牧田楷全力指挥后撤,公孙瓒还是被一支不知从何方射来的铁箭击穿了左肩胛骨,箭上挟带的劲力未尽,从他的肩头对穿而过之后,又将他带得身体后冲,从马上直跌落下来。
王妩绝没有想到,她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公孙瓒。
她的这位“父亲”一身银甲白袍未褪,本该英武不凡的打扮却因为几乎已经泡在血里的一整个肩头而变得触目惊心。而那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也因为疼痛和失血而变得惨白,只紧皱在一起的眉头和不时暴出来微微跳动的额间青筋,预示着他其实正经历着极度的痛楚,尚未昏厥。
田楷不愧为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一到营地,大喊着找军医的同时,还不忘吩咐将校带人死守营寨,以防袁绍趁此机会前来偷营。其实,他心里倒是暗暗庆幸,若是袁绍做得再狠些,将他们这三千人死死拖在信都城下,另外再分出一队兵力前来偷营,即使只是造成个小小的骚乱,让公孙瓒无法一回来就得到救治,那以公孙瓒现在的伤势,怕是还真是凶多吉少。
长途远袭,粮草为重,因此数万人的大军之中,军医其实只有不到十人,再分出一半救治此行受伤的将校兵士,就连田楷的右臂的被箭镞带到了一下,扯开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剩下的汇集到中军帐中,其实只有区区五人而已。
然而,公孙瓒的肩胛骨已经被铁箭扎了穿透,碎骨和血肉混在一起,从前往后,血淋淋地糊了满满一箭身,若是强行将箭拔出,难免损伤更多经络骨骼,甚至极有可能会令他废去一条左臂。
军医互相商议了一下,最后决定将箭头箭尾用利刃削去,留下还扎在他肩骨里的那一截箭身,他日再说。
公孙瓒身边的亲兵已经尽数死在信都城下,外伤靠军医,而之后的端茶送水,却不是这些终日打斗厮杀的将校们所能做的。田楷正返身要从兵营里再找几个兵士前来,刚听到消息,偷偷换了一身兵士打扮,趁着混乱混到中军帐前的王妩就被抓了个正着。
“你!哪个营的?”田楷常年带兵在外征战,只在公孙妩小时见过她几次,乍一见之下,王妩又迅速低下头,一瞥之下,他也只觉得这是个身材瘦小,眉目清秀的少年兵,丝毫没想到王妩身上去。
但王妩却不能开口,之前遇到几处盘查,她都用赵云作为幌子挡了过去。由于赵云投公孙瓒时是自己带了郡里的数十个人一起来的,像范成就是其中之一。盘查巡哨的兵士虽见她面生,说话又声音清脆,但赵云毕竟初立大功,风头正劲,不好得罪,问了几句,见她对赵云的情况也算熟悉,也就作罢了。可这种把戏,却瞒不了田楷。
正犹豫要不要干脆来个坦白从宽,反正借着探望父亲的名义,田楷最多也就将她赶回去,也不能真拿她怎样。
突然,眼角瞥到一个身影走到她旁边,步履从容,声音沉稳:“云闻主公受伤,前来探看,许是方才中军帐前一派混乱,手下人这才走散了,惊扰了田将军,还望恕罪。”
王妩心头一定,垂着头,偏过身子退了两步,退到赵云身后,缓缓松了口气,压着嗓子含糊地叫了声:“田将军。”
然而,田楷看了赵云一眼,一指王妩:“也算这小子造化,正好主公身边少了亲兵,算你一个,照顾好主公,就算将功赎罪了。”
这一来,连赵云也不好再为她遮掩,若是强拖着她不让进帐,先不说他这个才露头角的年轻人是不是能拖得住,就连借口都没一个。
王妩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道了声诺,垂着头走了进去。
她的身上还带着微微的酒气,好在中军帐中现在血腥味浓重冲鼻,倒也没人发现她身上的酒味。
公孙瓒赤着上身,躺在矮榻上,左肩处包着层层叠叠,如小山一般的白布,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脸颊上却浮现着不正常的红。
帐中的军医见王妩进来,其中一人指了指地上的水盆道:“将军此伤虽险,但流血已止,伤口已无大碍,但发热却是凶险,你用冷水替他敷额,辅以烈酒擦身,只要今夜能退热醒来,便无大碍。”
物理降温法,本就是中国流传了许久的退热良方,她小时候高烧不退时,父母也曾用这种古老而有效的办法为她擦过身。
王妩点了点头,一瞬间放弃了立刻表明身份退出去的想法。倒不是想上演一段父女情深的佳话,而是她很清楚,这种时候,公孙瓒若是一死,数万大军群龙无首必定大乱,只怕立刻就会被袁绍吞下去,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到时候,她一个败将之女,若是落到袁绍手中,无论是他留作自用,还是分赏将士,王妩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所以,公孙瓒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她留在这里,将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应变起来,自然也会比别人更快一步。说到底,只要公孙瓒一死,她至少还趁着混乱出去偷马逃走。而若是在偏营之中等到别人告诉她公孙瓒的死讯,怕是就没这个先机了。
于是,王妩依言拧起浸在水盆里的白布,公孙瓒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搭在额间。
军医见她手法不错,见了公孙瓒的惨状也不慌张,有几分上过战场的定力。便又向田楷交代了几句公孙瓒的伤情,田楷关照了他们不可随意透露公孙瓒的伤情之后,便都出去继续医治其他伤员。
“请问将军,何处有烈酒?”王妩不敢抬头,装作替公孙瓒盖上薄毯,侧了身子,背对田楷。
正自发愣的田楷猛然惊醒,想起军医的话,沉声道:“你照顾着,我去拿酒。”
田楷前脚离开中军帐,王妩立刻将藏在长袍里的酒囊取了出来,撕了一条堆满军案的白布,沾上酒,沿着公孙瓒的耳后,手臂,掌心轻轻擦拭。
虽说她来自现代社会,全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想法,但公孙瓒对她而言,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纵使是伤员,照顾一下无妨,但擦拭身体……还是超过了她能接受的范围。
尤其是她还依稀记得酒精降温法的几个位置,除开这三处以外,就都是下半身了……她可没有看裸/男的癖好。
只希望这酒精加冷水能快点生效,至少田楷回来前,公孙瓒能醒过来,要不然,田楷若是拿着酒要她擦身,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田楷忧心公孙瓒的伤情,来去匆匆,没一会儿就提了一壶酒走进帐来,却正好看到侧坐在矮榻上的王妩将将放下手里沾着酒的白布,又侧身从水盆中另绞了块布起来,搭在公孙瓒的额头上。从酒囊里弥散出来的酒香远比王妩身上带的浓烈许多,血腥气中仍是隐隐可辨。
他面色一变,厉声喝问:“你哪儿来的酒?”
王妩被他突然的大喝吓得背脊微微一僵,但随即垂下双手,镇定地抬眼反问:“不是将军请张翼德张将军送来的么?”
这个回答虽然大出田楷的意料,但张飞好酒,公孙瓒夜袭前聚将小饮时却是一连抢了好几个酒囊去。田楷却不疑有他,只是眉一拧,想到公孙瓒现在这种情况实在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乱了军心,所以他回营后虽然急惶,却一直记得关照身边的人不得声张,却不知张飞又是如何知晓的,还送来了酒。
他正想问张飞现在何处,就在这时,公孙瓒还能动的右手突然动了一下,按在王妩的手背上。
“主公!”公孙瓒醒了,田楷比王妩激动得多,一下子就把刚才的疑问抛到了脑后,正想扑到榻前,又止住步子,赶紧返身出去寻军医。
公孙瓒缓缓睁开眼,从迷蒙中渐渐聚焦的眸子里仍残留着痛楚之意,王妩甚至还能清晰地看到他下颚的肌肉因为咬牙而紧紧绷起,但眼神却是慢慢清明起来,盯着王妩来不及避开的脸,皱起了眉。
对着公孙瓒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王妩有些心虚,也不知道公孙瓒醒了多久,有没有听到自己信口将这酒囊栽赃到张飞身上。她只知道现在再转身避开已是来不及了,干脆也咬了咬牙,缓缓呼吸一下,小声地从口中吐出两个字:“父亲。”
“阿妩……”不知是不是伤势过重,心神涣散的关系,公孙瓒好像没怎么诧异她会出现在这里,嘴角牵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喃喃念了她一声,便又阖上眼,眉头紧皱。
“将军醒了。”五名军医再次跟着田楷进帐。
王妩刚要让开榻边的位置,只听帐外一人高声急叫:“主公,陈匡有要事,急需主公定夺。”
公孙瓒脸色一变,原本拧起的眉头带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压在王妩手上的右手不自觉地收紧。
公孙瓒重伤之下,力气倒不是很大,只是王妩的手因为刚浸了冷水正凉得手指发僵,而公孙瓒的手却因为高烧而火烫,两相一触,冷热温差之下,王妩只觉得指尖仿若有无数细针不轻不重地疾刺,不由不适地弓了下手背。
公孙瓒却恍若不觉,嘶着嗓子让人进来。
陈匡掀起门帘,却在见到王妩时怔了一怔,一句到了口边的话也凝在舌尖,愣是没有说出来。
他的目光,不知怎的,令王妩隐隐觉得他这是看出了自己的身份,至少也是看出了自己是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