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据却不相信,他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回宫就传两位太医过来给去病哥哥看病,务必要做到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绝不能让那个噩梦,在现实里重演一遍。
霍光虽然在专心致志地舞剑,却也被刘据陡然拔高的音量给惊住了,刺出去的剑僵在了半空。原来兄长的病情这么早就露出了征兆,可是当年,他们谁都没有留意到,包括兄长本人。
以至于后来有所察觉的时候,却是已经晚了,所以他才会一反常态,做出公然射杀李敢和上书请封三王的事,那是他最后为舅舅和太子殿下做的事。
到底是当过二十多年权相的人,霍光控制情绪的能力目前远远超过刘据,他把剑收回来的时候,面上的惊诧已经消失无踪,恢复到平常的波澜不惊,还淡淡地瞥了刘据一眼。
刘据是关心则乱,之前才会方寸大乱,此时经过霍光提醒,他蓦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反应是有些过激了,落在去病哥哥眼里,定是奇怪得很,多半还会觉得自己是在大惊小怪。
想到这里,刘据眨了眨眼,收起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他伸出手,拉住霍去病的手,拉着他在石阶上陪着自己坐下,带着点撒娇的语气说道:“子孟还不如我呢,去病哥哥教他也不教我……”
霍去病失笑,伸手在刘据头上揉了揉,温言道:“我可没教阿光,是他自己非要跟着我练的。”练得还乱七八糟,若是传了出去,简直是丢他的脸。
前些年,霍去病奉命教过刘据习剑,但他不久就跟皇帝说了实话,太子虽然聪慧,在学武上头却没多高的天赋,要是学来强身健体,倒也无妨,想要学出个名堂,却是不可能的。
皇帝闻言并未在意,只让霍去病继续教太子习武,倒没提过太子非要学成什么样的话。
原本,皇帝让太子多和表兄接触,就是想让他沾染上几分军人的剽锐气息,却没想过让他学个十成十。
若是大汉的太子是骠骑将军那种看什么不顺眼就直接碾压过去的性子,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了。
所以到了后来,霍去病每每进宫,指点卫无忧的次数比刘据要多得多。
毕竟太子志不在此,而且他的身份也决定了,他的精力不需要过多地花在习武上。
元狩二年,霍去病出征河西,顺路捡了个弟弟回长安。起初,他是动过要让霍光继承自己衣钵的念头的,但是第一次看到霍光拿剑,霍去病就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有那么一瞬间,骠骑将军甚至感觉自己有点对不起太子表弟,他不该嫌弃他没有习武的天分的,和霍光比起来,刘据的天赋不知高到了哪里去,是他冤枉小太子了。
让霍光给太子当伴读,是霍去病给皇帝建议的。当时,皇帝笑着问他,为何不把霍光留在身边。以霍去病在军中的威望和地位,霍光跟着他,前途自不用说,而太子,不过刚启蒙不久。
霍去病不动声色地回答,霍光不善武艺,更不通兵事,他若进了军中,无异于以己之短攻人之长,于人于己皆无益处,还是老老实实读书,以图日后报效朝廷为好。
皇帝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准了霍去病的请求,让霍光给刘据当了伴读。
霍去病原以为,霍光进了太子宫,就不会再执着于向他学剑了。岂料他的坚持,远远超过他的想象,便是霍去病再三说了,他的天赋不在这上头,霍光仍是毫不气馁,有机会就会向他请教。
霍去病哪里知道,霍光的执念源自前世,那套剑法一直到兄长过世,他都没有学完整。
此后很多年,霍光经常会在自家的后院练习自己仅会的半套剑法,且不许任何人打扰,那是他怀念兄长的特殊方式,他很遗憾,自己没能把那套剑法学完。
重新回到长安,霍光向霍去病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要跟他习剑,他必须把那套剑法学完。
如此一来,郁闷的人就变成骠骑将军了。他不明白自家弟弟那么聪明一个人,为何就非要把精力放在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上,他再练下去又能如何,不说上阵杀敌了,就是保护太子都轮不到他。
因为太子殿下的剑法,远在霍光之上,根本轮不到他来保护。
霍光从来不缺乏百折不饶的决心和毅力,霍去病见劝不住他,也就懒得管了,随他去吧。
刘据对霍光的心情倒是有几分感同身受,他默默地在心里表示着对他的同情,同时不着痕迹地把话题转移开了,指着不知疲倦的霍嬗说道:“去病哥哥,我小时候是不是也像嬗儿这样?”
霍去病瞥他一眼,眼神意味深长,缓缓道:“据儿啊,你以为你现在就不小了吗?”
刘据皱了皱鼻头,不以为然地硬撑道:“我是说我像嬗儿这样大的时候。”他的姐姐们说过,他从小最喜欢去病哥哥,两个人碰到一起,不声不响就能玩上一整天。
于是,霍去病唇角微挑,愣是扯出一抹罕见的笑容:“那时候啊,舅舅倒是也给你削了木剑,可你就是不高兴学,舅舅哄你都没用,我稍微说了两句,你还哭鼻子来着。”
“啊?”刘据目瞪口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有那样的黑历史。
刘据懵住的表情成功地取悦了刚刚使完一套剑法的霍光。他放好剑,走到刘据身侧坐下,不经意地问道:“这样的话,太子殿下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呢?”
霍去病并不觉得霍光的问题很突兀,略加思索回答道:“大约是在元朔四年吧,我记得博望侯那时还没从西域回来。他回京那日,我和据儿是扔下剑直接跑去承明殿的。”
霍光默默点了点头,他心里已经明白,刘据应该就是那个时候知晓未来会发生的事情的,所以他的性情有了些不同原来的改变。
意识到霍光是在套话,刘据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又飞快转了回去。
见父亲和叔父都放下剑不练了,霍嬗也没了兴致,他把小木剑放好,摇摇晃晃冲到了刘据怀里,还习惯性地在他身上翻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带给自己的小礼物。
“嬗儿!不得无礼!”看到儿子毫无规矩的表现,霍去病厉声喝道。
霍嬗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严厉的表情,顿时被吓懵了,刚刚从刘据腰带上解下来拿到手上的一枚玉佩也被吓得掉到了地上,摔成了两块。
低头看了眼摔坏的玉佩,霍嬗张了张嘴,猛地抱住刘据,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叔!呜呜……我不故意,呜呜……”
“嬗儿乖!嬗儿不哭!”刘据被霍嬗抱住不得动弹,只能一边放缓语气安慰他,一边用眼神示意霍光把掉到地上的玉佩捡起来。
霍嬗把整个脑袋都埋在了刘据怀里,说话的声音也因此变得含含糊糊:“阿翁生气了……嬗儿怕怕,呜呜……”他说完还偷偷抬起了头,用眼角的余光去瞄霍去病的神情。
霍去病哪里看不出来儿子讨好求饶的小表情,可他并不准备纵容他。
霍嬗生来就是个漂亮娃娃,五官俊秀,眉目明亮,像极了缩小版的骠骑将军。而且与他少言不泄的父亲相比,霍嬗的性子要活泼开朗许多,见谁都笑,谁逗都乐,特别擅长讨得长辈的欢心。
在卫家,大将军和长公主疼他,在宫里,皇帝和皇后宠他,再加上那群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叔叔小姑姑,愣是把个小娃娃的性格惯得骄纵霸道,要星星绝对不能给月亮,否则就会闹个没完。
霍去病之前不养孩子,只管有空的时候逗着霍嬗玩,倒也没有发现什么。
但是如今,他带着弟弟儿子搬了出来,与霍嬗的接触机会明显比以往增多。然后骠骑将军就发现了,要是他再不加以管教,他家小嬗儿长大以后,妥妥是个纨绔子弟。
比如今日,他在刘据面前就是放肆到了极点。虽说霍嬗年幼,如今的刘据肯定不会跟他计较,可这样的性子要是养成了,他日后面对皇帝,面对太子,何来敬畏之心。
刘据却不知道霍去病的想法,他一心想着,如何能把霍嬗哄好不哭:“嬗儿不怕,小叔帮你说情,不让阿翁骂你好不好?乖嬗儿,不要再哭了……”
而在此时,霍光已经捡起了霍嬗不小心掉到地上的玉佩。他发现,玉佩并不是被摔坏的,而是它本身就是由两块玉璜组成的,所以并不算高的高度摔下去,也能让它散成两块。
霍光捡起玉璜放在手心,微微低下了头,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晦暗不明的眼神。
那不是两枚普通的玉璜,尽管霍光竭力想要控制,可是他的右手,仍在不停地颤抖着。
玉璜造型古朴,刻有精致的凤纹,玉身通透,几近透明,泛着极浅的紫色,摸上去细腻莹润,在玉璜最中央的部位,用大篆刻着四个小字,一枚是“棠棣之花”,另一枚是“其萼相辉”。
在未来漫长的时光里,这两枚玉璜分别伴着大汉的冠军景桓侯和博陆宣成侯长眠于茂陵,而它们原来的主人,却是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过长安城。
无论刘据如何安抚,霍嬗始终不曾停止抽泣:“东西摔坏了,阿翁会生气……”因为是跟刘据嬉闹惯了的,霍嬗完全搞不懂,阿翁为什么会不高兴,只能本能地把原因归结在自己搞坏东西上。
刘据其实也是不明所以,但是霍嬗的话提醒了他,他忙向霍光伸出手:“子孟,把玉璜给我。”刘据很清楚,以霍嬗的身高,从他手上掉到地上的玉佩是不可能摔坏的,最多不过是散开。
霍光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想起了征和二年的夏天,布满血色的长安城,辗转送到建章宫的小婴儿,还在塞在他襁褓中的“其萼相辉”,那是他最后能够握住的东西了。
刘据的话唤回了霍光的意识,他浑身一震,猛然回过神来,怔怔地抬眼看着他。
“子孟,玉璜……”发现霍光似乎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刘据又重复了一遍,还把手伸了出去。
霍光犹豫了下,伸出手,把两枚玉璜放在了刘据摊开的手心。
刘据接过玉璜,把两枚合在一起,重新拼回一块玉佩,在霍嬗面前晃了晃,微笑道:“嬗儿你看,玉佩没有坏。”他只顾着哄霍嬗,并未察觉到霍光脸上几许转瞬即逝的沉郁与执着。
反而是霍去病,他略微抬眼,不动声色地睨了霍光一眼,随即便把视线挪开了。
霍嬗从刘据手里接过玉佩,小心翼翼地碰到霍去病面前,小声道:“阿翁,没有坏……”说完眼巴巴地抬起头,直直地看着霍去病,一脸的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霍去病顿了顿,终究是放缓语气轻声道:“下次不许再胡闹了,知道吗?”嬗儿到底是太小了,当着刘据的面他也不可能真的训孩子,只能以后慢慢再教了。
“我知道了。”霍嬗用力点点头,小表情格外真诚。过得片刻,他又转过头对刘据说道:“小叔,好漂亮……”
刘据闻言一怔,这话从何说起,待到看清霍嬗举起的玉佩,他面上一赧,恍然道:“小嬗儿喜欢这枚玉佩?”他就说嘛,小嬗儿没理由会突然夸他长得好看的。
霍嬗用力点头,在他的小脑袋瓜的领悟里,刘据接下来要说的一句话肯定是:“既然嬗儿喜欢,小叔送你好了。”
岂料刘据朝他笑了笑,却是说道:“小嬗儿,对不起啊,这枚玉璜不能送给你。”
“……”霍嬗懵圈了,脑门上挂了一整排的问号。
刘据说完把玉佩掰开,重新分成两枚玉璜,再把其中一枚递给了霍去病:“去病哥哥,这是给你的。”看到这对玉璜的第一眼,他就想好要分一枚给去病哥哥了。
霍去病一愣,可他拿过玉璜一看,顿时就明白了刘据的用意,那枚玉璜上面刻着“棠棣之花”。
看到刘据的举动,霍光藏在衣袖下的双手不由地紧紧握成拳。
但是很快,他就松开了双手,面色也恢复如常。眼下不是细究太子心中谁最重要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真正要重视的,应该是兄长的身体状况。
霍嬗看到刘据把玉璜给了霍去病,咯咯笑了起来,给了阿翁的和给了他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那日,刘据在冠军侯府玩到日落西山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打道回宫。
霍去病亲自抱了他上马车,又在刘据耳旁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话:“据儿,日后若是无事,你就不要过来了,你有什么话,让阿光带给我即可。”
刘据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回宫路上,他一直在细细思索霍去病的话,越想越是心惊。去病哥哥是想告诉他,阿翁不希望他和他走得太近吗,还是说……
阿翁不想看到卫家和霍家抱成一团,所以他这个做太子的,跟舅舅亲近了,就不要跟表兄太亲近。
可是这样的话,去病哥哥岂不是很孤单,他从卫家搬出来后,一次都没有回去过,而他又不喜欢跟外人打交道,偏偏还有人在说,骠骑将军忘本,一朝位极人臣就忘了自己和卫家的渊源了。
明明是阿翁把去病哥哥架起来的,让他和舅舅并列大司马的位置,又不许他和舅舅太亲近。
是不是皇帝当久了,疑心就会越来越重,哪怕明知道对方不会背叛自己,也无法给予更多的信任,总想妄图把所有的事情都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所以现在,阿翁开始不那么信任舅舅和表兄了,至少不是像原来那样毫无顾忌地给予全部的信任,他在设法增加他们之间的沟壑,让他们眼中只有自己,而没有彼此。
而以后,随着他的疑心的增加,他会怀疑姐姐们想要害他,进而怀疑他会谋反,会抢夺他身下的御座。其实,若非阿翁先对他有了疑心,他堂堂太子,如何会败在一个佞臣手上。
他不是输给了江充,而是输给了自己的父亲和君王。
早年间,刘据年纪尚幼,想到梦里看到的未来更多的是害怕,却不会细想,那些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他的年龄不足以让他看清那些纷繁复杂的事件。
而今,他年龄渐长,跟着师傅们学习六经五艺,跟着去病哥哥学过兵书和剑法,也旁听过皇帝和朝臣议政,还有个同样知晓未来且对政务极其精通的霍光从旁指点……
渐渐地,刘据对那些他曾经畏惧不已的事有了自己的看法。他惊恐地发现,哪怕就是预知未来,有些事情仍然不是他想改变就能改变的。
而且,他还有份小小的对谁都没有说过的心思。那就是,阿翁在皇位上坐久了会变,那么他自己呢,未来的某一天,如果他真的能坐上那个位置,他能保证自己的初心永远不会改变吗?
刘据想到让自己头痛,他抬手捂住脑袋,决定什么也不想了,回宫就去缠着阿翁,让他派个厉害点的太医到去病哥哥家里给他看看。这一次,他不想再听到来自朔方的丧报了,绝对不要。
较之刘据的纠结和不安,霍光的心情更加复杂和烦闷。
目送太子的马车渐渐远离冠军侯府,霍光无声地叹了口气,正要跟着兄长转身回府,却听到霍去病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道:“阿光,据儿是太子,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此话如同五雷轰顶,炸得霍光当时就愣在了原地,半晌不得动弹。
伴驾孝武皇帝二十多年,辅政孝昭皇帝和刘病已又是二十多年,霍光自认为掩饰情绪的功力极其到家,却不知哪里露出了破绽,竟被兄长看得清清楚楚,此时一语道破,让他无从反驳。
霍光深吸口气,缓缓抬起头来。他必须承认,无论经历过多少事情,在霍去病的面前,他都只是弟弟,没有任何和他对抗的可能。
刹那之间,霍光的脑海里闪现出无数个念头,他想象不出,此刻的兄长会是怎样的表情看着他。
真正抬起头面对的时候,霍光才发现,霍去病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却让自己有种整个人都被他看透了的感觉,霍光启了启唇,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霍嬗不明白父亲和叔父为什么要站在家门口说话,他伸出小胖手,在霍去病脸上轻轻拍了拍,喃喃道:“阿翁,我们回家。”
霍去病仍旧看着霍光,扔下一句:“阿光,你好自为之。”然后抱着霍嬗进了门。
霍光站在原地,只觉背心一片冰凉。过了许久,他才微微摇了摇头,迈步跨过府门。他不知道,兄长看穿了几分他对太子的心思,但他可以肯定,无论再过多少年,这份心思都是不会变的。
刘据回到宫里,照例先去给皇帝请安。皇帝问他去哪里了,他如实回答;皇帝又问他为何玩到这么晚,刘据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小嬗儿太可爱了,他玩着玩着就忘了时间。
皇帝无语失笑,却道:“嬗儿前段时间一直养在宫里,刚回家没几天,你可别想着又把他抱回来。”
刘据摇了摇头,忙道:“阿翁放心,我不会的,嬗儿刚和去病哥哥熟起来,我何苦又把他抱进宫。”从舅舅家里搬出来,去病哥哥已经很不开心了,他如何忍心这个时候跟他抢小嬗儿。
皇帝颔首,赞许道:“吾家太子长大了。”他说话时是带着笑意的,笑容极是欣慰。
欣慰之余,皇帝不免又有些忧虑,太子是个心地柔软的好孩子,为人父亲他固然是满意的,可是他的性情太过温和,日后继承自己的位置,真的能有足够的果断和坚决吗。
见皇帝的神色变换不明,刘据眨了眨眼,困惑道:“阿翁,你是在担心什么事情吗?如果可以的话你说出来,儿臣帮你分忧。”能不能帮到是一回事,表明态度是很重要的。
果然,皇帝面上的忧色因为他的话淡了不少,还把手搭上他的肩膀,温言道:“有太子此言,朕有何可忧。”皇帝转念一想,自己还有无数的征伐计划摆在前头,日后留给太子的,必定是一个亟待休养生息的庞大帝国,他性情温和些也好,于天下苍生是好事,若是太子的性子和自己如出一辙,他恐怕就更有得担心的。
皇帝从来不知道,在他不曾留意过的时候,他家小太子对他的态度已经是变了好几遭了。
幼时的天真无虑暂且不论,单说那个奇怪的梦境之后,刘据的心思就是百转千回,转了好几个弯。
最初梦到那些事情,他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根本记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晓得阿翁以后会不要他了,害怕的同时对皇帝反而是更加的依恋,在小孩子的世界里,父亲就是他最大的靠山。
霍去病第一次随卫青出征的时候,刘据又做了那个梦。那时,他又长大了两岁,对梦里看到的情景也能记住了。然后,他更害怕了,对皇帝也有所疏远,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皇后察觉到了儿子的异常表现,尽管她并不清楚背后的真实原因,她告诉儿子,对生在宫里的孩子而言,推开皇帝是最不明智的举动。
刘据不是很明白皇后的话,但他深信,母亲是不会害自己的,所以他尝试着重新去亲近皇帝。
刘据是幸运的,他的迷惘来得太早,早到皇帝只会认为他的举动是小孩子喜怒无常的天性,根本不会有任何苛责。而当他再度和皇帝亲近时,得到的只会是更多的疼爱和关注。
到底是父子天性,又是自己苦苦盼了十余年的长子,看着满眼对自己充满孺慕之情的儿子,皇帝如何可能不满足,如何可能对这样的孩子生出不满。
两年后,霍光重新回到长安城,他惊讶地发现,皇帝和太子的关系,比自己记忆中要亲密得多。
霍光的意思并不是说前世的皇帝就不疼爱太子,而是他觉得,他以前看到的皇帝和太子的相处方式,总是皇帝主动地对太子很好,太子则是被动地接受这一切,他们之间缺乏互动和沟通。
在太子年幼的时候,这样的相处方式没有问题,任谁看了都是标准的父慈子孝。
可是太子总是要长大的,随着年龄的增加,他和皇帝在政见上出现了明显的分歧。
霍光从不认为这是太子不识时务,因为他的思想、他的学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皇帝指定的人选灌输的。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想过,培养一个是自己翻版的皇太子,他不需要。
天家无私事,皇帝和太子关于朝政的不同看法注定会被人放大,继而扩散到他们的父子关系上。
而皇帝和太子从一开始就存在的沟通不善这个问题,将在极大程度上加深他们之间的裂痕。
因而在霍光的计划里,从小改善太子和皇帝的相处模式是很重要的一环。让霍光深感意外的是,这件事已经不需要他去做了,小太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一招。
没有哪个孩子会不喜欢来自父亲的赞扬,即使那个孩子是高高在上的大汉皇太子,刘据微微眯起双眸,唇角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格外地心满意足。
少时,他轻轻蹙眉,扯着皇帝的衣袖貌似不经意地说道:“阿翁,我今日到去病哥哥家里玩,子孟告诉我,去病哥哥身体不舒服,但却不肯就医,你要不要给他指派个太医过去?”
刘据原以为,皇帝听了他的话肯定会问一问,去病哥哥到底生了什么病。
岂料皇帝握笔的手马上就僵在了半空,他猛地转过头,盯着刘据问道:“去病病了?什么时候的事?严不严重?你怎么不早说?”
刘据没想到皇帝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一连串的问题噼里啪啦就砸了下来,不由愣了愣,随即说道:“说是头晕,去病哥哥自己说不碍事,但是我和子孟都很担心……”
皇帝搁下笔,略微点点头,正色道:“那小子,从小最恨扎针喝药,还曾经……”皇帝说到这里,突然就打住了,嘴角微微抽了抽,面色变得很是有些古怪。
“曾经什么?”刘据不明白皇帝的话为什么只说了一半,好奇地追问道。
皇帝挥了挥衣袖,生硬地转移话题道:“讳疾忌医最是要不得了,朕这就派太医去冠军侯府。”他肯定不会告诉儿子,自己曾经被团子状的骠骑将军砸了一头一脸的汤药,真是太没面子了。
刘据不算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孩子,他见皇帝不肯说,又已经派了太医过去,就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向皇帝讨教了两个学业上的问题后,就告辞回椒房殿了,他还要去给皇后问安。
听说刘据今日在冠军侯府玩了一整日,皇后没有多说别的,只淡淡提醒儿子不要疏忽了学业,王夫人生的二皇子刘闳,李美人生的三皇子刘旦,来年就都要启蒙了。
虽说皇帝对三个小儿子的态度不算热衷,三个加起来也不及对刘据一个的重视,可刘闳和刘旦,他也是在言语中提到过他们颇有几分聪慧的,太子是兄长,务必各方面给弟弟们做表率才好。
刘据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都记住了,其实在他心里,对弟弟们的印象都是极模糊的。
他隐约记得,刘闳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继承了王夫人的美貌,也继承了她的体弱多病。刘旦和刘胥倒是身强体壮,无奈李美人无宠,母族亦无势力,给他们提供不了任何的帮助。
刘据想了想,暗自下定决心,要在皇帝面前多刷好感,把弟弟们都给压过去,免得去病哥哥怕他储君之位不稳,又要冒着触怒阿翁的风险,上书请封三位皇子为王。
刘据很感激霍去病为他做的一切,可是只要一想到,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决定上书的,他的心里就难受得很。他要让太医治好他的病,他不要让他去朔方郡,他想让他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晚些时候,太医回宫给皇帝回了话,刘据有心过去打听,又怕让人觉得自己大惊小怪,惹出不必要的风言风语,愣是忍住了,在太子宫纠结了一个晚上,打算第二天问霍光,到底是什么情况。
翌日,霍光进宫极早,表情看上去很平静,看不出任何异常。
刘据趁着师傅讲课前的短暂时间,拉着霍光到了外面无人的廊下,压低声音问道:“子孟,去病哥哥怎么样?太医是如何说的?”
霍光轻轻摇头,低声道:“太医说是无碍,脉息平稳,并无异常,方子都没有开就走了。”然后他就被兄长狠狠训斥了一顿,说是他小题大做,不然太子哪里会急匆匆地就把太医派了来。
“怎么会是这样?”闻及此言,刘据的担忧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深了。
原本,他和霍光都是想着,去病哥哥的病多半是前期失之疏忽,没有给予重视,于是小病拖成了重症,然后朔方郡那个地方,肯定又是缺医少药的,最后才会……
只要他们能够早点发现,早点让太医给他治病,一切就会没事的。
刘据根本没有想过,事情并不想他想象得那么简单,甚至有种无从下手的挫败感。
“太医确是这样说的。”霍光脸上也能看到些许的凝重。兄长过世之后,他从未见过他的脉案,也不知道是没有,还是被人销毁了,更不知道他的具体病因,只晓得是一病而亡。
之所以得出结论,兄长并非暴病身亡,霍光凭的是猜测,因为射杀李敢和请封三王这两件事,太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风了,只有是在清楚自己命不久矣的情况下,他的行为才能解释得通。
而且霍光还知道,他的兄长虽然勇武过人,幼时的身体却是很不好的,让卫家人操透了心,就怕他养不大,还给取了“去病”这样一个名字。
两出河西,远征漠北,霍去病的战法都是狂风暴雨一般,带着部下一路狂飙,千里突击,痛快倒是痛快了,就是极其伤身,因此带出儿时的旧疾,也不是没有可能。
霍光突然很害怕,他怕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
“子孟,我们眼下该如何做?”刘据咬着唇,语气显得很不甘。
霍光深吸口气,缓缓道:“除了盯紧兄长,我们还有别的法子么?”
如果有可能,他倒是想弄两个太医安置在府里,天天给兄长请平安脉。只是那样的话,太医估计刚进门,就会被兄长赶走的,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