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结局(上)
爱情是一种莫名而来的东西,承姝公主只是时常从荣恩侯那里拿些戚垠将军从边关让人带回来的东西,便慢慢起了相思,从女儿心态懵懂的时候起,便有一种幻想,那个送来这些小玩意儿的男人到底应该是何种样子,用什么样的声音说话,一向是什么表情,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他腰间佩剑……
他喜欢什么样的颜色,喜欢什么样的食物,喜欢什么样的风景……
承姝公主和一个远在边关的人恋爱,只在自己的心里。
她不知道那个人是否能够感应到,有一个人在这般想他。
她纠缠着荣恩侯,让写给他的信里写有自己的名字,即使只是记上自己的一小点事情就行,这已经足够让她感到高兴,高兴地好像长了翅膀,她在天空飞翔,然后飞到边关去看到他看信时候的样子。
纠缠了荣恩侯几次,荣恩侯就发现了她的心思。
比起皇后娘娘,她觉得荣恩侯更像她的母亲,对她口中的“辰叔”说出心中隐藏的心事,她并不觉得难堪,只是觉得羞涩。
当她将心思说完了,荣恩侯笑着说可以帮她。
她自然是高兴的,对荣恩侯撒娇调皮。
这是德熙六年,承姝公主还是个十四岁还没有及笄的少女。
德熙七年,戚将军被调回京中任职。
在朝廷的洗尘宴过后,戚垠得到皇帝的允许到荣恩园中去看望乐辰,已经六年不见,在对方眼里,两人变化都颇多。
戚垠褪去了以前身上的哪怕一点青涩,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他身上还带着边关的气息,有孤寂和苍凉,还有雄壮和傲然。
戚垠家里当年的案子平反,其父还追加了爵位,戚垠的心愿达成,乐辰感到高兴。
多年不见,在信中可以无话不说,当面对的时候,乐辰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戚垠也没有什么话,两人几乎是默默地坐了近两刻钟,还是乐辰打破了沉寂,说起他遇到的一些事情,还说他最新写的一首曲子,还说要为戚垠画几幅画,让戚垠给他做模特之类。
戚垠也都句句应和答应。
乐辰有托戚垠帮忙照顾以前在军医馆里关系不错的小野和陈芩,两人后来都得到了妥善的安排,小野跟着太医学习,在军队里做到了地位颇高的医师,陈芩的相好调到地方上任职,他也跟着去了,听说两人关系颇好,陈芩生活算不错。
戚垠离开了,虞嘉翔才进来,简单地问了两句乐辰和戚垠交谈的内容,乐辰随意说了,虞嘉翔便再没有问别的。
晚间在床上,乐辰承受不住虞嘉翔的冲撞,被他逼得声音都叫哑了,腰酸加上精神不济,第二天一整天都睡在床上,承姝公主来打探消息也被拦在了外面。
承姝在荣恩园里的盛月湖畔见到了她想像中描画了无数遍的戚将军,她已经及笄,梳了发髻,穿着粉红色的束腰宫装,腰身显得纤细,身材高挑,打扮了好半天才出门,以前一直为自己的美貌感到骄傲,此时却总觉得还不够,害怕会被嫌弃。
承姝曾经要求乐辰为她画戚垠的画像,乐辰从没有答应过。承姝感到失望的同时有的是更多的期待。
如同她心目中的天神,戚垠出现在她眼前起,她就决定今生非他不嫁。
乐辰只是给两人做了介绍,他并没有太了解,他心里的这个女儿是怎么将戚垠给追到手的。
但是,他希望两人都得到幸福。
戚垠长了承姝近十六岁,但是,年龄并没有关系。
承姝公主自己亲自到皇帝面前去请求赐婚,虞嘉翔也许是为女儿考虑周详,也许是心中对戚垠怀有歉意,或是非常倚重,他召来戚垠好好询问了他的意见,戚垠答应,他才为两人赐了婚。
承姝公主嫁给戚将军,是这一年最大的喜事,也是最轰动的事,多少大臣贵戚家的年轻公子想娶公主,却在公主刚刚长成的时候,她就嫁给别人为人妇了。
乐辰觉得自己的一生在很多地方不免有些缺憾,但,总得来说,他的一生都是幸福的,幸运的。
从小有爱他的父母姐姐,没有受过多少委屈,在蜜罐子里长大,到这个世界后,先受到戚垠的照顾,后又跟着虞嘉翔,拥有虞嘉翔这样爱他的爱人。他觉得他的一生是完满的。
德熙十三年的冬天,荣恩侯赏梅时吹了风染了风寒,之后便一直没有好,缠绵病榻。
太医们几乎是住在了荣恩园里没有离开,皇帝也没有太多精神处理政务,大多数精力都用来陪伴照顾荣恩侯来了。
荣恩侯的病重,让整个荣恩园中压上了一片乌云,无论是大太监老嬷嬷,还是一般宫女内侍们都得小心翼翼,害怕出了任何问题。
皇帝的心思都在荣恩侯身上,已经及冠的太子开始监国。
看着荣恩园里的这种紧张哀伤气氛,朝廷上下几乎都猜测荣恩侯恐怕是要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虽然心里是这种想法,但最多能在床上夫妻说说,这种话没人敢在公共场合里讲出来,要是让皇上知道了,别说仕途,也许性命都会不保。
新年很快就要来了,别的地方都一片热闹欣喜景象,只荣恩园里气氛依旧压抑,皇帝为了让荣恩园里带上喜气,让荣恩园里比往年更加热闹的装扮过年,但即使如此,依然掩盖不住其中的悲痛沉重。
天气很冷,房间里除了有地龙烧着,还摆了几个暖炉,房里面很暖和。
淡淡的熏香在香炉里燃烧,香味缭绕着用来冲散药味。
乐辰压抑着又咳嗽了几声,即使只是很轻微的咳嗽也震得他肺腑一阵疼痛,蹙着眉头,这段时间来消瘦苍白的脸颊上多了些红色。
虞嘉翔扶他起来喂药,乐辰精神不济,药喝多了又非常反感,时常喝下去了还会吐出来,他不想喝,但看虞嘉翔喂他,不想让他再操劳了,只好一勺勺喝下去。
只是胃被药刺激地非常弱,会反射性地吐东西,喝下去后不一会儿果真又吐了出来。
乐辰看得出来,虞嘉翔脸上虽然勉强带着笑容在安慰自己,其实他是很想摔东西发脾气的。
乐辰这段时间时常想起以前的事情,童年少年时候的情景都已经淡了,甚至父母姐姐的长相在他脑子里也非常模糊,脑子里最清楚的是和虞嘉翔在一起的这些年的日子,每一件小事都还记得,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重现,乐辰觉得自己也许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才不断想起这些,虽然是这种感觉,但他却不敢告诉虞嘉翔,他不想看到虞嘉翔伤心的样子,他希望这个男人永远都是睥睨天下傲然霸气的九五至尊模样,这个男人不适合悲伤,也不适合痛苦。
但,也许,虞嘉翔也明白了他的时间不多了,让很多人都来看他,说是让他开心起来,心情好些了,身体也就好了。
戚垠和承姝前几天来看过他,他是在半醒半昏迷的状态,没有说话,一直是挺承姝在说。
他第一次见到承姝公主,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儿,现在却已经是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的母亲了,戚垠和他的生活很美满,这让乐辰觉得非常放心。
乐曜和汪乾也来看他了,这两个人一直在一起,乐辰觉得他俩其实是无比般配的。乐曜一直很伤心,在他床前的时候虽然一直面带笑容,可是才刚走过屏风,乐辰就听到了他的压抑的抽泣声,倒是汪乾一直很平静,看着自己时也是温润的样子。
乐辰和吴王有过书信联系,一般是讨论一些音律问题,乐辰曾经向他提过收集整理民间乐曲的问题,后来他便一直在做这个事情,一边收集乐曲一边游览山水。
虞嘉翔也有命吴王前来看乐辰,但吴王去了关外,可能赶不回来了。
李力这些年在江南,也没有赶回来。
承j每天都会来看他,还带着他的长子来过几次,乐辰精力不好,都是应付不到几句话就会迷糊着睡过去。
太医们在他面前说的话越来越少,但是出去后对虞嘉翔说的话却越来越多,虞嘉翔于是安慰他的话也越来越多。
乐辰总是做出很相信虞嘉翔的话的样子,他只是不想让虞嘉翔更难过,他觉得自己要离开虞嘉翔了,他不想最后的日子看到虞嘉翔活在痛苦里,可是,虞嘉翔必定是活在痛苦里的。
乐辰已经有两天喝不进药了,也吃不了东西,只喝了一些水,昏睡的时间更加久,在旧年最后一天下午,他精神好了一些,吃了小半碗煮烂的米粥,喝的几勺药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全吐出来。
虞嘉翔将他用被子裹起来,抱着他在窗户边看外面景色,窗户被关严了的,上面蒙着很薄很密的纱,风吹不进来,但是可以看到外面。
外面的积雪化了不少,露出青石的路面,远处的假山也露出黛青的颜色,红梅开得艳丽,有深褐色的枝干,更远处是院子里的各种花木,还有凉亭,有轩榭,还有更多的景色,他以前的日子一直就是在这里面过的,他能想起来这个园子里每个地方,每一个季节的景色,随着季节的园子的变化……
乐辰突然觉得很伤心,悲痛,对这个世界、对抱着他的人的留念和不舍袭上他脑子,袭上他的心房,袭上他的整个身体,甚至整个灵魂。
病了这么久,他一直就强作坚强,他只是不想抱着他的这个他深爱和深爱他的人难过。
此时,他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修长纤细苍白的手指从被子里伸出来,抚向虞嘉翔的脸,静静地看着,凝视着,眼睛不能眨一下,他要将这个人刻入自己的灵魂,即使下辈子,下下辈子,再下下辈子,他还想和他在一起,无论是怎样的人生,他都想他和在一起过下去。
眼泪糊住了他的眼睛,沾湿了他的脸庞,虞嘉翔拿了手巾轻轻给他擦掉,声音温柔,如同春天里害怕惊落了树上最后一瓣桃花的小心翼翼,“怎么了,别哭!”
“虞嘉翔,我不想离开你!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乐辰轻轻说道,眼泪进到嘴里,苦涩地,带着咸味。
“傻瓜,乱说什么,你会一直和朕在一起!”虞嘉翔笑着在乐辰额上亲了一口,又将乐辰嘴角边上的泪水揩掉。
虽然眼泪依然在滚落,乐辰却也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回应虞嘉翔。
乐辰轻轻地说着话,像小雪轻落在地上一样地轻柔细微,却将虞嘉翔的心也割得碎了,从生至此,他从没有觉得如此痛过,痛到了三魂七魄里去。
“虞嘉翔,我虽然不想离开你,但是,我知道,我终究是要离开的,也许就在不久,也许还能过一些日子。”
“我想给你说,要让你知道,今生今世,我能遇到你,是我最幸运和幸福的事情,和你生活在一起,被你所爱,和爱着你,都让我觉得幸福。我一点也不害怕死去,也不觉得悲哀,我只是悲伤我要离开你了,我不想离开你……”
“你是个很好的爱人,世间再没人比你更好,也没人比得到你的爱的我更加幸福。我很自私,我多么希望我离开了,你依然活在我的世界里,但是,我不能这样子,你知道的,我爱你,我不想看到你伤心。我离开了,你可以和别的人在一起,天下那么多人,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得你心的人,无论他是男是女,我都希望他能带你快乐和幸福。你以后就把我忘了吧!”
虞嘉翔听得心也裂了,胸口滚滚地热血像要奔涌出来,然后冷凝掉。
太医们给他说乐辰熬不下去了,已显油灯枯竭之状,他根本不相信,他根本不相信他们的话。
乐辰会好好的,一直都会在,会活下去。
他将他搂得紧紧的,不要让他离开。
有人说有真龙天子镇住,小鬼们便不敢来勾他的魂魄,虞嘉翔一刻也不敢离开乐辰的身边,他相信只要自己在,乐辰一定不会有事的,可是,谁来告诉他,乐辰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为什么要说。
虞嘉翔只能紧紧地抱住怀里的爱人,一滴滴的水滴掉下来滴在乐辰脸上,乐辰看着他,眼里盈着恍若月光的温柔的光彩,还有淡淡的悠远的悲伤。
虞嘉翔只知道一遍遍擦拭乐辰的脸,乐辰想告诉他,你不要哭了,可是他说不出来。他觉得了自己的残忍,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残忍。
皇上的安危关乎天下,太医建议皇上不要太接近病中的荣恩侯,谨防被过了病气,但说出这种话的人在虞嘉翔的震怒中差点被拖出去斩首。还是太子的劝解才让那太医免于身首异处之祸。
虞嘉翔每晚都和乐辰同床共枕,将虚弱怕冷的乐辰搂在怀里,护在自己的臂弯里。
除夕之夜,外面的灯笼高挂,到处都透着喜庆。
虞嘉翔多么想下令让所有人都停下来,让不允许挂红灯笼,让不允许燃放爆竹,让不允许宴乐,让不许欢笑……
可是,他不能这么办。他要给乐辰积福,让他好起来。
乐辰晚间精神也比较好,虞嘉翔给他说了一些话,他也认真地听了,之后,两人才入睡。
乐辰睡得很好,呼吸平稳,虞嘉翔看着他不敢睡,害怕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就会离开,他多么想相信:乐辰不会有事,到新的一年来临的时候,在明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乐辰就病情转好了,然后,会回复到健康的时候,他们依然可以出去游玩,骑马,谈笑,可以继续即使是最简单的生活在一起……
虞嘉翔实在很累了,迷迷糊糊要睡着。
乐辰在他怀里动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来描摹他的脸。
虞嘉翔被乐辰的动作弄醒了,睁开眼睛来看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乐辰轻轻动了动身子,将头靠在虞嘉翔胸口去,声音很轻很虚弱,“虞嘉翔,我想再听听你的声音……”
虞嘉翔突然之间僵了身体,心口抽疼地厉害,喉咙瞬间发紧。
他虽然在幻想着各种美好的可能,但是,他的心底深处其实早就知道了结局,而且已经相信了结局。
乐辰左手摸索着握到了虞嘉翔的手,没有力气不能握紧,将头更加贴近他的心脏一些。
虞嘉翔将乐辰的手紧紧握住,将他的身体更加紧密地贴近自己,压住心里的疼痛,声音温柔地说道,“我那天觉得热了,想起来城外山中清凉碧绿的水潭,就要到那里去游水,山中树木葱茏,鸟鸣山幽,听到了水流声音,我加快速度就要到水潭,刚出了树林,便看到一个树精一样灵秀的美人坐在潭边白石上,看到他第一眼,我就想,我一定要得到他……,我那时候就看上你了,你就像个精灵一样,你在水里的样子那么灵活美丽,即使你刺伤了我,我也没有生气,我只是想要你……”
虞嘉翔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就像是甜蜜梦中的声音一样,外面又开始下雪了吧,传来簌簌的声音,还有更远处,遥远的,变得渺茫的,是新年到来的声音,爆竹在燃放了,新的一年来临了……
乐辰静静地睡了过去,在虞嘉翔轻且温柔的带着浓浓爱意的声音里,在窗外房顶簌簌的落雪声音里,在远处的爆竹炸响的朦胧声音里……
虞嘉翔将乐辰搂得那样紧,一直不断地述说,从初遇到后来的相见,到别离到思念,到又重新得到他的怜爱,到不愿意再放开他,到后来的点点滴滴在一起的日子里的一些小事……
每一件事他都记得,用平缓轻柔的声音叙述出来,如同在讲着最美好的故事。
在他胸怀天下的心里,和乐辰的这些事情占据了同样重要的地位,他的爱,他的真正的生活……
乐辰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只是过于残忍了。
在他还算美好的年华里,还没有衰老,没有变得难看,爱人还这样爱着他,他也同样爱着这个人,然后,静静地死在爱人的怀抱里,以后依然会活在他的心里,直到他也离开这个世界。
虞嘉翔一直闭着眼睛,只是不断地说着,他所讲的那美好的故事好像可以一直讲下去,讲到天荒地老……
他的声音在讲述里充满幸福与满足,只是愈渐低沉沙哑。
紧扣住乐辰手指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变化,紧搂在怀里的人渐渐冰凉……
可他不想去想,仍然讲着他心中最美好的故事。
天色大亮了,帝王一直没有起来,也没有传唤人进去。
谢总管很担心地在屏风后面询问帝王是否已经睡醒了,请示是否可以让人进去伺候起床梳洗。
虞嘉翔只听到外面有声音,却不知道所说的是什么,并不回答,只是,一直在叙述的故事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已经说到乐辰生病了,他担心他再好不起来,他担心他会离他而去,他再也讲不下去,故事就该在这里就断了,而其实,故事里的荣恩侯,那个昔日里的精灵,那个后来他心中的挚爱,病好了,在春日里,两人仍然可以出去观景踏春。
这个故事就该在这里断了,他不用再讲了。
房间里没有传来声音,谢总管愈发担心,转着圈走了几转,又请示询问了几遍,依然得不到回应,他便告了罪绕过屏风进了内室。
床帐低垂着,里面的情景看不清楚,一种沉重而沉痛的氛围从寂静的床帐里传出来。
谢总管跪在床前又请示了一遍,依然没有得到回答。
他担心皇帝出了事情,上前将床帐捞了起来。
床帐有三层,只放下了最外面一层,他捞起藏青的帐帘,锦被盖着两个人,一个人只露出了头顶,还有透着死灰色的小巧精致的耳朵,另一个人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床顶,但眼睛里没有神采。
这个情景将见惯了各种大场面度过了许多大危机的谢总管骇到了。
他声音哀恸,大声呼道,“皇上!”
虞嘉翔眼珠子动了一下,看了谢运程一眼,声音嘶哑地不像话,“让朕和他再躺会儿,你下去吧!”
谢总管放下帐子马上退出去,看样子,荣恩侯分明是去了,可皇上却是那副样子,仿佛失了心神。
谢运程拿不定主意应该怎么办,正要让内侍快去传唤太子殿下前来,就有人来禀道,太子殿下前来拜见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