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女子踩着八寸高跟鞋,风风火火地拖着行李走出了机场。她身上有着很明显的混血特征:肤色白皙,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是柔和的浅棕色,笑起来的时候有种西方女子特有的爽朗大气。
她叫amanda,中文名字叫做韩茵,是华航集团英国分公司的人事部部长,除此之外,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我的未婚妻。
是我的上司为我钦点的未婚妻。
这个说法听起来是不是很好笑?有的时候,当我喜欢的那个人躺在我怀里的时候,我也会想起这个女人来,会觉得她的存在让我的生活变得荒谬又可笑。但是我无法拒绝这个女人的存在,至少在我做好一切安排之前,在我有足够的力量对抗我的上司之前,我绝对不能对着这个女人的脸说no。因为只有让她觉得我正在深深地迷恋着她,她才会把我想要展示的东西拿去给她的主子过目。
amanda看见了我,漂亮的脸蛋上绽开一个得体的微笑,然后拖着她的旅行皮箱走了过来,“嗨,阿坤,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amanda。”
她站在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我,目光停留在了我的鬓边时,眼中浮现出震骇的神色,“这是……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吗?怎么会是……会是灰色的?”
“没什么。”我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说实话,我和她认识已经整整两年了,可是过分亲近的举动仍会让我感觉不适,“先去吃饭还是先送你回酒店?”
大概我躲避的动作做的有些过分明显,amanda的表情僵硬了一下,看起来有些尴尬,随即便若无其事地冲着我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有点儿累了,先回酒店吧。”
我点点头,替她拉开副驾驶侧的车门。她上车的时候会习惯性地低头,垂眸的一瞬间,长长的睫毛会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淡淡的阴影。一晃而过的画面,竟然像极了……他。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是不是因为她有着和那个男人十分相似的眼睛和头发,我才会容忍她这么久。
“阿坤?”她坐在车里疑惑地看我。
“哦,这就走。”我关好车门,从车头绕过去,坐进了驾驶座。
“你看起来很累,而且……” amanda停顿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过我鬓边的头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要不换我来开车吧,我负责化妆成你的样子,你负责给我放哨,看哪里有警察。”
我知道她是在表现amanda式的小幽默,不过现在我真的没有精力去迎合她,“抱歉,amanda。你没有c国的驾照。”
amanda微怔,然后她耸了耸肩,悻悻地把头扭向了窗外。
这个动作让我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关宇森把她召回国的唯一目的就是给我捣乱,让我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关注他正在做的事情。但是不管怎么说,能让我清静几分钟也是好的。在过去的一天一夜里,我几乎没有合过眼。睡不着,不想睡,也不想一个人呆着,但如果让我选择一个人呆着还是跟这个女人在一起,我还是宁愿选择前者。
车子停在酒店门外的时候,amanda斯斯艾艾地说:“阿坤,我很抱歉让你在这个时间来接我。我知道就在昨天……”
“不用道歉。”我飞快地打断了她的话,如果可以,我并不想从她嘴里听到有关幼宁的事情。一个字都不想听到。我甚至无法容忍从她的嘴里听到他的名字,“是我自己提出要来接你的。”
amanda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便露出一个有些惊喜、又有些不敢相信的表情来,“阿坤,你是说……”
我觉得我的忍耐力就要用光了,“我什么也没说。抱歉,amanda,你该上去了。”
amanda的表情再一次僵住,“阿坤,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吃个午饭,然后,再听你讲一讲华航最近的情况。”
“这些问题你可以留着等晚餐的时候亲口去问关少……哦,现在要称呼关总了。”我开始感到不耐烦,而连日疲劳让我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情绪,“抱歉,我还有事,不能跟你一起上去了。”
“那好吧,”amanda耸了耸肩,“晚餐的时候一起去关家大宅?”
“等我电话吧。”我不想把话说的太肯定。
“好。”amanda犹豫了一下,低声问我,“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心口的位置蓦然觉得疼痛,我深深吸了口气,“是。”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事会比这件事更加重要了。因为我要去办的,是一个人在这世间所要经历的最后一件事。
这个人的名字叫言幼宁,很好听的名字,念起来有一种烟雨江南般糯糯软软的味道。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里含蓄柔软的味道和他那张漂亮的过分醒目的脸并不相衬,然而我喜欢这个名字,真心的喜欢,一如我喜欢这个人。每次这个名字从我的舌尖上滑过,都会在我的口腔里留下一种缠绵的余味,萦绕其中,久久不散。
他是关家流落在外面的孩子。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满二十岁,漂亮、耀眼、英气勃勃。因为初来乍到,他在面对任何人的时候都会报以最友善的微笑。
是个好心眼的傻孩子。
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固执地认定他的单纯是装出来的。因为很明显,自从他母亲去世之后,他的学费和生活费用全部要靠自己打工来赚,最辛苦的时候,他每天要打四份工,填饱自己的肚子都是一件挺吃力的事。而进了关家之后,这些困扰他的因素就都不存在了。
在我看来,这个孩子就是奔着关家的物质条件来的。否则的话,明知关家在这个时候与他相认是有着诸多疑点的,他仍然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这趟浑水里又是为了什么呢?我自己就经历过穷困潦倒的日子,也曾经不得不去面对物质的诱惑,我想,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堕落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
这个孩子的选择让我很难不看轻他。我想我对他的态度表现得太明显了,我刚刚被调拨到他身边去的时候,他甚至不太敢跟我说话。如果有什么事不得不与我面谈,他会局促不安地把要说的话说完,然后第一时间从我身边跑开。虽然我瞧不起他是事实,但是做为一个男人,我觉得他未免有些过分敏感了。
可是慢慢的,我反应过来他躲闪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畏惧,不是疏远,只是……不知所措。他会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打量我,一旦我的视线扫过去,他就会受了惊似的躲开。他总是出现在我的背后,我注意不到的角落里。似乎只要我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就会紧张起来,唯恐哪里又惹我不开心。
被一个自己所轻视的人这样看重,我的感觉渐渐有些复杂起来。
或许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对他的看法开始发生了变化。我开始觉得,他或许并不是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才来到这里的。因为他从来不会对他的父亲提出金钱方面的要求,也从来没有在物质上为自己争取过什么。他会把限量款的彩钻袖扣和自己出去玩的时候买回来的很便宜的银袖扣放在同一个盒子里。他戴的腕表是关政安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几十万的东西,他也只是郑重其事地伸手接过,然后微笑道谢,反而管家伯伯送给他一盆榕树盆景让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高兴得像个小孩子。
这个人的金钱观念并不重。这让我觉得十分困惑,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跑到关家来的呢?
他到底为了什么来关家?
当我们开始变得熟悉之后,他搂着我的肩膀笑着说:“当然是为了有人可以爱,也为了可以被人爱啊。”
这是什么回答?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觉得这个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答案。让人感觉讽刺的是:他为了爱来到这个家,而他的父亲和兄弟,却是为了利用才与他相认。他或许没有看上去那么单纯,但他性格里对于家庭温暖的渴望大过了一切,这让他有意无意地把那些引起他警戒的信息屏蔽掉了。他所希望的,只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安安心心地做一个好儿子、一个好兄弟。
真是可笑的想法。但也让人感动。因为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傻,这么让人心疼的孩子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对我来说是不同的。
车子开进殡仪馆的院子,隔着车窗,远远看见关家老宅的管家陈伯站在台阶上正等着我。黑色的外衣包裹着肥胖的身体,让他看起来既苍白又虚弱。在那个家里,如果说还有什么人是真心地喜欢着幼宁,那他绝对要排到第一位。
遗憾的是,他觉得我这个关宇森的爪牙至始至终都只是在玩弄幼宁的感情。或者幼宁自己也这么觉得。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从来不曾替自己辩解,因为我坚信会有那么一天,我可以把完整的自己坦露在他的面前。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命运竟然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让我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陈伯见我下车,沉着脸把手里不足一尺高的小瓷罐抱得更紧了一些,“穆少如果忙的话,这件事可以交给我做。我想你应该知道,在关家的时候,他所有的日常琐事都是由我来打理的。”
他指的是幼宁下葬的事。
我摇摇头,“抱歉,陈伯,我答应过他的。”
陈伯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上也流露出痛恨到了极点的神色,“姓穆的,你信不信你会遭报应?!害死这样一个孩子……你会遭报应的!”
遭报应吗?我苦笑,“那你有没有看出来我已经遭了报应?!”
陈伯把罐子塞进我手里,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是了,这个罐子。
这是我的幼宁最后的栖身之所。他不再是那个丰神俊朗的青年。那个会用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冲着我温柔微笑的大男孩。他已经变成了一把灰,安安静静地沉睡在这个小小的罐子里。
我忽然觉得自己刻意避开的这个早晨完全没有意义。我没有亲眼看到他的身体消失在火焰里,可心口的疼痛并没有因此减轻。相反,因为没有目睹他的消失,我的心里反而滋生出一种自己都觉得虚妄的希望:或许这一切都弄错了,或许,那个死去的人……并不是他。
我在十月刺眼的光线里毫无预兆地傻笑,继而……
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