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万老太太没有长久沉默,李氏一说完就开口道:“现在六月,正是暑热时候,等天凉些,那时老三也回来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地搬出去多好,这大暑热天的,连动弹都不爱动弹了,更别说要搬家。”
按了李氏的意思,那是巴不得现在就搬,管它是大暑热的天儿还是寒冬腊月呢,横竖搬东西的人又不是自己,下人们也就嘴上抱怨几句,到时多赏些银子就是了,那脸上已经露出笑了:“虽说是大暑热天的,可是那宅子里花园不错,正好过去纳凉,媳妇尤其爱那几竿竹子,就在媳妇房外窗下,风一吹,不晓得有多凉爽。”
李氏面上的笑容此时是真心实意的,搬出去,从此后就离了婆婆、离了妯娌、离了那么多的烦心事,自家当家作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银钱自在花销,应酬自己照管,再不用去想那些。
李氏面上的笑容万老太太和初雪她们瞧的清清楚楚,万老太太眼里不由添上一丝黯淡,一个丫鬟掀起帘子走进来,初雪忙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婆婆,您方才还说这大暑热的天儿,正好喝这酸梅汤。”
酸梅汤被盛在琉璃碗里,轻轻一晃里面还有细碎的冰块,没喝入口就觉浑身舒坦,万老太太接过初雪端来的碗,点头道:“不错,这天儿正好喝这个。”说着万老太太就皱眉:“怎么我这碗没有放冰,你瞧她们的可都有冰。”
初雪笑了:“婆婆,您前儿多吃了两口西瓜还嚷着有些不受用,这冰怎么还敢用,这酸梅汤一烧好,就放进井里吊着,借凉气用用,您放心,虽然没有放冰,也一定能解暑热的。”万老太太笑眯一双眼,接着话里就带有感叹:“不错,你这孩子想的周到,当年秋蝉也是这么周到,可惜被我给了你三叔叔,这给了别人的,总不好时时都要回来再服侍,等你三叔叔家搬出去,就更难见到面了。”
李氏觉得嘴里的那口酸梅汤变得十分发腻咽不下去,又来了,秋蝉也好,文珍也罢,有什么好的?值得她这样护着吗?要知道,自己和珏儿瑜儿才是她的正经媳妇和正经孙女。
杨氏已经把碗放下:“说起来,这还是婆婆您会调理人,服侍过您的丫头,都比服侍旁人的能干几分,上个月我出门应酬还见到夏云了,原来她嫁的是潘家的管家,问了她几句话,听说她现在在潘太太面前也是很有体面的,潘太太还说,这全是老太太您会调理人,把人个个都教得好。”
李氏听到不再提起秋蝉,心这才放下,正要顺着杨氏的话说几句,杨氏已经又开口了:“不过呢,三叔叔家这一搬出去,就见不到几个侄女了,那天琦儿还和我说呢,说以后三叔叔家搬出去了,这宅里不就剩下她一个姑娘家,连寻人做刺绣写字都没人,倒不如今年年初的时候,不光有家里的这几个妹妹,还有几个表姐妹,那么多得姑娘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连做针线和写字都觉得开心些。”
万家四位姑娘,三房倒占了三个,这一搬出去,那就真的只剩下文琦一个姑娘住在这宅子里了,万老太太如同才想到这点一样,又叹了一声:“哎,这姑娘家没有个姐妹作伴说说笑笑也是难过,三太太,我也老了,不如你留一个孙女给我和你侄女做做伴可好?”
又在算计自己,李氏觉得心里又开始堵,看向万老太太的眼虽不敢有怒火,可是那话还是有些不大好听:“婆婆既然吩咐了,媳妇自然不得不从,只是婆婆想要留谁,珏儿瑜儿只怕入不了您的眼,还是留四姑娘,您历来最疼她,什么时候都护着她。”
这话一出口,房里顿时变得静悄悄,万老太太看着面前的李氏,轻声道:“你竟还觉得你自己委屈。”李氏也知道自己该说几句软和话,可觉得在万家这么多年,已经受够了委屈,那软和话怎么说的出口,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万老太太道:“媳妇难道没说错吗?自从有了四姑娘,珏儿瑜儿什么时候入了您的眼?”
杨氏忙起身扶住李氏:“三婶婶,这话说的岂有此理,二侄女三侄女是双生子,难道还要一边一个不成?”初雪轻轻捶着万老太太的肩,劝李氏的话初雪从来不说,说了李氏也只会更怒。
万老太太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我和三太太说说话。”初雪停下,杨氏轻轻拉一下李氏,李氏全不在意,依旧站在那里,初雪和杨氏双双行礼告退,下人们也跟着出去。
万老太太瞧着李氏:“三太太,你嫁进来也有十三四年了,我知道,自从那年青云那件事后,你一直心里有疙瘩,觉得是我万家对不起你,既娶了你进门,就该事事顺着你,又该体谅你,哪能为了一个庶出的女儿就这样对你,可是三太太,我今儿问你一句,我万家真的对不起你吗?”
李氏瞧着万老太太,手捏着帕子,眼里渐渐有泪:“老太太这话我不敢应,难道万家真对得起我,一个丫头,做出这种不知羞耻的事来,就该活活敲死,才能警戒众人,而不是似老太太一般,为了保住那个孩子,放丫头、给姨娘,老太太,我从嫁进万家到现在,自问服侍你没有半点不尽心,你口口声声把我当女儿看,可是真要你有女儿,姑爷做出这种事来,难道你还任由那孩子生下来?”
万老太太淡淡地道:“三太太,我就问你一句,你回娘家时候亲家太太可说过我一句不是?老爷和太太房里的丫头,规矩再重的人家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夫妻情深,那又是你们夫妻房里的事,老三那么多年只有你我可有说过一字半字?这么多年,你膝下只有一个儿子我可有问过一句?青云那孩子,你口口声声说是孽种贱|种,可是她是我万家的孩子,我费尽心机,不过是为了全你的脸面又保你的名声,你真以为活活敲死了青云,旁人会赞你杀伐决断吗?”
李氏不由瞪目结舌,但很快就道:“秋蝉呢?她又算是怎么一回事,老太太,你处处算计着我,保住青云的孩子算是你做祖母该做的,那给秋蝉又算是什么,给我脸子瞧吗?要全扬州的太太们都在酒席上笑话我没了脸面吗?”
把秋蝉留下来,当时的确是万老太太的私意,只是要把秋蝉给谁,什么时机给还要再看看,算起来,不过是正好碰到李氏这件事罢了,万老太太微微一笑:“三太太,当初是你在酒席上亲口要的秋蝉,不是吗?”我,李氏的眼顿时又瞪大,当初在酒席上,自己顺口赞了几句秋蝉,接着又说了句,婆婆要舍得,媳妇倒想讨秋蝉去呢,只怕婆婆舍不得。
随后就是万老太太让秋蝉上前行礼,说从此把秋蝉给自己服侍,容不得自己再说一句,这事就成了事实。李氏的手紧紧握住帕子,嘴里的话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可是,这也是老太太你有心算计我,哪有……”说着李氏说不下去了,万老太太抬眼一笑:“算计?三太太,我要真算计你,你今时今日可能如此风光?”
这话让李氏颓然坐回椅上,竟连流泪都忘了,万老太太用手揉一下额头:“三太太,我这几个媳妇里面,说起来,数你最没心机,也数你最分不清好坏,你自嫁进门来,一帆风顺、夫妻恩爱这本是好事,可是你拿着福气各种糟蹋,今日你和老三过成这样,你除了会怨老三、怨我万家、怨秋蝉母女,你可曾有半分怨过你自己?”
我,李氏的唇张大,接着又变小,万老太太瞧着她:“那些道理我就不再讲了,想必亲家太太和舅太太已经对你讲过很多,纵再讲你不往心里去也是枉然,可我今儿要说一句,按了你对万家的怨,纵然没有青云这件事,纵然我不把秋蝉给你,纵然没有文珍,你和老三,迟早都会如此。”
李氏从没听过这样的话,不由为自己辩解:“老太太,我是说过那些话,可那些话难道不是事实,全扬州谁不晓得万家的出身,不管是公公活着时候还是前头大嫂还活着,我对他们不都以礼相待,对您也是侍奉恭顺,就算心里有怨气,也不过就是搁在心里,争吵时候难免口不择言,老爷当日不也说要休我吗?”
万老太太笑了:“是啊,你说的对,可是你知道人最怕的是什么,不就是把怨气搁在心里吗?况且你心有怨气面上还如此,倒不如像你二嫂,淡淡的才好。”我,李氏又待辩解,万老太太已经挥手:“罢了,我不过是看你要搬出去,和你多说两句,日子是你自己过,自己想不开,别人再劝也枉然,晚饭时候,让文珍搬过来吧。”
李氏浑浑噩噩起身应是,又听到万老太太说了句:“你让你大嫂二嫂们进来吧。”李氏行礼退出,初雪和杨氏正坐在檐下说话,不知初雪说了什么,让杨氏笑了出来,这样的笑容瞧在李氏眼里有些刺眼,日子是自己过的,可是自己难道真的错了吗?
初雪瞧见李氏走了出来,和杨氏上前道:“三太太出来了,婆婆可还有什么吩咐?”李氏瞧着初雪的笑觉得很别扭,面上勉强扯出一个笑:“婆婆让你们都进去呢。”
说着李氏就往外走,听到身后又传来笑声,李氏不由回头,已经看不到她们两人的身影,只看见蓝天白云下有鸟儿飞过,想开,究竟怎么才能想开?
万老太太叫进初雪她们也没什么话吩咐,不过就是说再过几日是黄老太太六十五岁的寿辰,早送了帖子来,天热懒得动,让她们妯娌去贺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