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爷装作个不知道,恭敬上前给万老太太下跪行礼:“亲家太□□,小侄这些日子虽来过数次,却没来给亲家太太请安,着实有些荒唐。”万老太太在他下跪时已经起身去扶他:“还不快些起来,你素日也忙,不来给我请安那有什么?”
罗大爷偷眼看了眼万克己,又转而去看万老太太笑着应了一句,万老太太已亲自端过椅子让他坐,秋蝉碰茶上来万老太太又把茶端到罗大爷面前。罗大爷怎能坐得下?此时对自己如此客气可不是个好兆头,越客气就证明对方等会要说的话越让人难以接受。
罗大爷欠身请万老太太先坐下,这才站着接过万老太太手里的茶,含笑道:“大家都是至亲,小侄又是个晚辈,亲家太太只当视小侄为子侄才是,哪能如此客气,这样不是折煞了小侄?”
至亲?万老太太听了这话微微一笑,眼就看向万克己,万克己已抬起头,正打算开口说话万老太太已经微抬起一只手压住儿子,示意罗大爷坐下好说话,罗大爷又退让一番方才坐下。万老太太这才款款开口道:“至亲,这话有些不敢当呢。”不敢当,天气本来就热,端在手上的又是一杯热茶,罗大爷更觉得热些,看向万老太太那话不由有些结巴了:“我妹妹不日就将嫁入万家,她是您老人家的儿媳,您自然也是小侄的长辈,怎么不是至亲呢?”
这话还有几分中听,可惜说的已经太晚,万老太太面上的笑更加和蔼了,看着罗大爷道:“可惜啊。”罗大爷张了张嘴,却没有接万老太太这句。万老太太岂是那种别人不接话她就说不出口的人,手里的佛珠又转动起来:“说起来,和万家结亲,确是亏了罗家了。”
这话很平静,也逼得罗大爷不得不接这话:“亲家太太这话,小侄有些听不大明白。”不明白吗?万老太太手里的佛珠没有停下,笑的依旧是慈眉善目的,但那眼里有几丝难以掩饰的寒光。
屋里又陷入沉默,除了西洋来的座钟声音再没旁的,罗大爷如坐针毡,想不出该怎么答话,罗大爷的额头汗一阵阵地出来,万老太太瞧着他额头上的汗,唤过秋蝉:“给罗大爷倒碗酸梅汤来。”
秋蝉倒了一碗上来,万老太太亲自拿勺搅一搅那酸梅汤,里面的冰块浮浮沉沉,万老太太把碗推往罗大爷那里:“这几日天气太热,别说午间,到了这个时候还闷热不休。”这样的话让罗大爷更加坐立难安,嘴里的酸梅汤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万老太太又叹气:“若不是这天气太热,也不会闹出风波,可我仔细想了想,这也不能全怪天气。”一句话转了几个弯,罗大爷把碗放下:“小侄、小侄……”万老太太又摆一下手:“你也不用多说,这事怪不得你罗家,要怪全怪我。”
罗大爷被绕的云山雾罩,跪在地上的万克己不安地抬头看一眼万老太太:“娘。”万老太太对儿子做个手势,让他继续跪着,这才和颜悦色地对罗大爷道:“的确是怪我,我原本是想给老大寻一房好的亲事,媳妇娘家有面子,自己脸上也光辉,况且她两个妯娌,一个是翰林女儿,一个是富商千金,哪个也不辱没了,谁知却忘了这媳妇进了家门,相处的毕竟是男子,况且前头妻子的出身大家都晓得,除此还有爱妾在房,怎么算都是罗家委屈了。”
这番话说的罗大爷面红耳赤,起身行礼道:“这是……”只说的两个字就再说不出来,自己的爹可是千万叮嘱要占了上风的,现在这样明显服软的话,自己的爹一知道了,怕是越发生气,必要在别的事上找补一些回来。
万老太太等不到罗大爷的下文,径自往下说:“俗话说齐大非偶,万罗两家既一开始就不一样,现在结亲难怪你们罗家会有些别的念头,你说这岂不是我错了?”罗大爷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不好,只怕是要退亲的话,心里又没有主张起来,嘴唇似蚌壳样张不开,万老太太瞧着他的脸,缓缓地道:“这事既已错了,就该趁着大错没有铸成时候尽力弥补,况且结亲本是要欢欢喜喜的,谁愿意成日怨怅不止,难道是嫌家里太安静,想寻人来吵闹不成?”
这是要退亲的说话了,罗大爷额头上的汗都流到了下巴上,拱手行了个礼:“此事太大,小侄做不了主。”他当然做不了主,万老太太又是一笑:“我知道,不过是先和你说一声,这样大事,自然是长辈做主。”如果说方才万克己的话只让罗大爷焦躁不安而已,那现在万老太太的话就让罗大爷如堕冰窖。
话既已说出口,再应酬已是无用,罗大爷告退已经很久,夏日纵是天长,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秋蝉不敢进来点灯,只在屋外等候召唤,杨氏李氏问过数次何时传饭,秋蝉都不敢回进去。人人都晓得有大事发生,可是谁也不敢去问个仔细。
万克己动一动跪的酸麻的腿,抬头看向万老太太:“娘,儿子……”万老太太伸手拍一拍他的手:“起来吧,跪这么长时候,也难为你了。”万克己虽站了起来,但那脸还是低低垂着:“娘,全是儿子不好,才惹出这样的事来。”
这个时候又来说软话?万老太太哼了一声,接着就道:“罢了,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讨好了,回去吧。”万克己转身要走,快到门边的时候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自己的娘,暮色之中,万老太太显得极其疲惫,这件事说出口容易,要完全解掉还有很多事要做。
万克己心中浮起一丝伤心,又叫了声娘,万老太太抬起头:“好了,都快四十的人了,还这么粘乎乎的,去吧。”万克己掀起帘子,万老太太的声音又传了进来:“闹出这么大件事情,你也别想着什么扶正不扶正的,就这么过吧。”
万克己转身恭敬应是,万老太太闭眼睁开时又说一句:“把刘姨娘叫来吧。”万克己的眼不由瞪大,万老太太哼了一声:“我不过是叫她来服侍我的晚饭罢了,难道还有别的?你说的对,不管谁生的,总是我的孙子。”
万克己的心这才落了,等了一等没听到万老太太别的话,这才掀起帘子出去。万老太太用手撑着额头轻声叹气,这人啊,长大了就有自己的主张了,做娘的再想全都包了那就不成。况且这罗家,那么一个大舅子,只怕也不是助力。
初雪来的时候屋里已是灯火通明,杨氏李氏站在那里服侍晚饭,看见初雪进来,李氏的唇微微一翘,对杨氏使个眼色,杨氏当做没看见,还是给万老太太打汤,但手微微有些颤抖。
万老太太垂着眼,儿媳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日间万克己的话又在耳边,娶了个出身好的妻子,外面瞧着是极风光了,可外头呢?万老太太觉得嘴里的汤顿时变的无味,放下手里的碗咳嗽起来,李氏忙上前给她捶背:“婆婆今日晚饭用的晚,想是用急了些。”
万老太太的眉并没松开,看着面前两个恭敬的儿媳,嘴里那句嫁入万家你们可曾委屈终究没有问出来。木已成舟,两个儿媳嫁进来也七八年了,再提那些不是白费吗?
看一眼旁边的初雪,万老太太轻声一叹,晚饭又继续下去。服侍完了晚饭,收走了那些东西,万老太太才对初雪道:“刘姨娘留下来陪我说说话,你们都退下吧。”
任是杨氏沉静,也忍不住张圆了唇,难道说万家的确有扶正初雪的意思,怎的如此荒唐?这样出身的女子哪能做万家当家主母,还压在自己头上?李氏的神情可比杨氏精彩多了,她已脱口问出:“原来婆婆这么心疼刘姨娘,到时大嫂……”
不等她说完,万老太太已经冷冷开口:“你们大嫂早没了,还不快退下去。”原来万家和罗家要退亲是真的,李氏心里竟分不出悲喜来,只得和杨氏退了下去。
初雪听了这话,心里没有喜意,竟只有恐惧,屋里只剩的她们婆媳二人,万老太太这才道:“大老爷已经定下,要和罗家退亲了,我该恭喜你吗?”
这话透着不善,初雪没有别的法子,只是跪了下去:“老太太,我从无这样的想法。”初雪面上神色不似做伪,万老太太仔细瞧了这才点头:“起来吧,晓得你从无这样想法,你要真有了这样想法,你以为,现在还能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