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紫宸宫却仍是灯火通明。
楚优辞进来时,楚优章仍伏案批阅奏章,见她来到近前,方放下笔抬头道:“皇妹,你来了。”起身满面笑容示意她坐。
楚优辞笑道:“皇兄果真是勤政,连在寝宫都忙着批改奏章。”说着在一旁的织锦绣墩上坐下,一旁的小宫女连忙奉上茶。
楚优章摆手道:“小春子,朕兄妹有些心里话要说说,你们不必在这里侍侯了,先下去吧。”
小春子答应一声,带领众宫女太监鱼贯而出。
“皇兄。”楚优辞想了想,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将。。。她尊为了太后?”
楚优章望了她一眼,轻轻道:“皇妹,这个你不用管了。她毕竟生下了我们,朕。。。也不能将她怎么样。”
楚优辞点头道:“我不是让你惩罚她,我只是有点奇怪而已。皇兄,今晚我过来,也不是想跟你讨论这事。我只是。。。”
“皇妹,丁姑娘还在你宫里可好?”楚优章忽然打断她的话,关心的问道。
楚优辞微微惊讶:“啊!她很好。”她显然没想到楚优章会忽然之间提起丁浅语,神色不由得有点不自然。
“唔,那就好。”楚优章笑道:“重润虽然年轻,但已身居要位,且已封侯,但却仍无妻室,朕那日跟他提起,欲给他赐婚,他言谈之间吞吞吐吐,朕早听人说,他对丁姑娘似乎倾慕已久。”
他聊家常似的侃侃而谈,忽然又扯上白重润和丁浅语,楚优辞的一颗心却直往下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说不出的难受,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
楚优章一边说,一边看着她,顿了一顿,又道:“朕也觉得他与丁姑娘郎才女貌,十分相配。”
说到这里,楚优辞饶是再镇静,已是脸色大变:“皇兄,我觉得,重润军功出身,又受人拥戴,不若在宗室之中找个女子与他连姻,既示恩宠之心,又稳固了皇权,岂非两全其美?”
“嗯,皇妹的想法与朕不谋而合,朕也认为在宗室中给他挑个郡主赐婚更好,所以朕已跟他说了这番意思了,他也当即磕头谢恩了。”楚优章仍是一副轻松的口气,眼睛却有意无意的注意楚优辞的表情。
原来是虚惊一场,楚优辞心下松了口气,却感觉背后微微沁凉,原来急切之间,身上已沁出汗珠。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她面上的神情已恢复从容,微微挺了下背脊,轻声道:“皇兄,我今晚到这里来,是要请求你几件事情。”
“知道么?”楚优章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语气异常温和:“其实朕心里,更愿意你叫朕四哥。优辞,在朕心里,你是朕唯一的亲人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兄妹是相互依靠着的,互相信任着的,谁也离不开谁。”
楚优辞抬眼看他,见他眼里是一片温柔之色,那种真挚的温情似叫人不能怀疑,这一刻她心念电转,素来沉静谨慎的性子终于压抑下心里涌起的一丝感动,那一句要脱口而出的“四哥”生生扼杀在咽喉间,她已不是天真无邪的小女孩,眼前的这个人,不仅仅是她的四哥,还是天下之尊,她了解他,就象了解自己,在那温情脉脉的面孔下,是颗深不可测的心。想了想,她嘴角泛起一丝笑容:“皇兄,我们既然生在皇家,就得遵皇家的规矩,你如今已是天下之主,我如再叫你四哥,叫人听了那成什么话。其实我这会儿,倒真希望自己生在寒门小户家里,兄弟姐妹可以亲亲热热的相处,我也可以亲亲热热的叫你四哥,跟你撒娇。”
她这话拒绝得极是巧妙,又并不显得她跟楚优章之间疏远。楚优章展颜一笑,走回自己的椅子旁坐下,柔声道:“朕以前说过,如能重新夺回父皇的皇位,一切皆可由你随心所欲,说吧,你想朕答应你什么?”
“我想要一座府邸,想搬出皇宫去住。”楚优辞道。
楚优章右手食指下意识的来回摩挲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没有吃惊,反而有一丝的漫不经心:“你不想住宫里么?如果住外面,朕兄妹相见的时日就少了。”
“如果皇兄想见我,我可以随时奉诏进宫。”楚优辞笑道。
楚优章轻轻吁出一口气:“你刚刚还说皇家规矩,可是按皇家规矩,公主未嫁之前,是不能住到宫外的,外面从来只有驸马府,哪有公主府。”
“所以,我不得不提到我的第二个请求,请皇兄赐我一个道号,我将出家,终生不嫁,那座府邸,便作为我的道观,当然,也请皇兄将我公主封号封邑一并去掉,”楚优辞的目光变得郑重:“公主出家修道,这在唐朝是有先例的,唐睿宗女儿玉真公主,唐德宗女儿文安公主等等,都有出家修道。”
“这座府邸,你希望在哪里?”楚优章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
“我希望不在京城。”楚优辞沉吟一下,缓缓道。
楚优章眼里光芒一闪,又瞬间隐没,他的口吻仍然亲切:“皇妹竟是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朕,甚至这座京城么?可是朕心里却是万万舍不得皇妹远离朕的。”
他忽然一下站起,用手一指大兴宫的方向,声音变得有点激动:“那个皇位,是那么尊贵华丽,却那么冰冷沁人,朕每天坐在那里,坐在天下的最高处,却也是风口浪尖上!”手又向后一指:“那些宫殿里,住着朕的奶奶,朕亲生的母亲,可是,她们谁也不会关心朕,朕对她们也无丝毫感情!还有,还有朕那些时时刻刻算计着怎么争宠的妃子,只要哪天朕不再是皇上,她们也可以象我们的母亲一样易主!朕是贵为天子,是拥有无上的权利!可是在这座巍峨的皇宫里,朕却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如今,连朕最信任的妹妹,朕心里视为唯一亲人的人,现在也去一心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恨不得马上离得朕远远的,毫无丝毫不舍之情,你叫朕心里怎么想!”
楚优辞从来没见过楚优章如此失态的样子,一时不禁惊愕在当地,两人眼神相对,楚优章的眼神是愤怒和失望的,楚优辞的眼神里的惊愕,却又慢慢加进了一些惭愧。
在这时候,她忍不住重新审视下了自己的内心,她是否对这个皇帝四哥戒心太重了,所以内心里与他总不能似与太子哥哥一样亲近。他就算早有谋夺皇位之心,这也与她毫无关系啊,身为皇子,有野心再正常不过。他让她不惜一切拉拢萧英卓,那也是从大局着想,这是她自己也愿意的啊,不然怎么为父皇和太子哥哥报仇雪耻呢?他心机深沉,阴险狡诈,疑心极重,她不也是如此吗?就是因为他们有着同样的父母亲,有着相似的成长经历,心底深处有着那么多一样的阴影与残缺,所以他们才会彼此了解,彼此信任却又彼此防备,彼此亲近却又不愿意靠得更拢啊。
楚优辞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湿润,在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扑上去,扑入那个跟她流着相同血液的青年皇帝的怀里,因为这一刻,他们都是如此脆弱,彼此毫无伪装与防备,她想告诉他,她永远会呆在哥哥看得见的地方,他们是最亲的亲人。可是,她脑海里很快浮现一张明眸带笑的笑颜,那笑容那么甜美,那么明媚,那么干净,能让她忘了所有受过的伤痛,能驱散她心中所有的阴影,忘了人世间一切的罪恶与丑陋。她的心马上坚定的告诉自己:“离开这里吧,不要再过这种生活了,离开这勾心斗角的皇宫,离开这繁华却仍飘着血腥气的京城,跟最心爱的人去开始新的生活,自私一点,勇敢一点,在四哥心里,皇位是他最想要的,浅语可以弥补你未得到和已失去的一切,而皇位却可以弥补四哥的。”
两人相对良久,楚优辞终于缓缓开口:“皇兄,我已厌倦这种生活,请你成全。 但,不管怎样,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哥哥,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
楚优章怔怔的望着她,半晌,脸上恢复了平时那种表情,露出一丝温柔亲切的笑意:“好,我答应你。”
楚优辞心里大喜,盯着楚优章,感激的道:“多谢四哥!”
楚优章象是没注意到她的这声称呼,静静的看着她,继续道:“但是,公主封号和封邑保留,我另外从京城给你建一座府邸修行,你只能在京城,不可去外地。”
楚优辞一怔,皱眉道:“这个。。。”
“朕想你离朕近一点。”楚优章不等她说完,决然打断道。
“好吧。”楚优辞心内虽十分不情愿,到这时也不好十分违拗他意思了。
楚优章见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道:“皇妹,你所有的要求,朕都答应了,现在夜已深了,朕明日还要早朝,你这便回寝宫歇着去吧。”
楚优辞这时心中感激,也连忙道:“那我这就回灵芝宫了,皇兄也注意自个的身体,别为国事太过操劳,也早点休息吧。”
楚优章亲自送她到门口,待见到一些几个宫女太监簇拥她走远,眼中却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侧头对小春子道:“速召京兆尹林大人入宫晋见。”
楚优辞此时却是思潮起伏,激动万分,一会儿想象着将来的美好生活,一会儿又恨不得马上三步并作两步,回到灵芝宫告诉丁浅语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她简直能想象到丁浅语听到后高兴的样子。
她越想越高兴,忍不住喜动颜色,可是这高兴并没维持得了多久,在望见灵芝宫的大门时,她的头脑终于被这夜晚的风吹得冷静了几分。
这事是不是太顺利了点?顺利得让人有点不安。
皇兄为什么什么也没问,就准许了我的请求?他甚至没问我为什么要出家修道,甚至没半点阻止之意。若按常理推算,他应该会建议自己的妹妹找个文武双全的驸马才对。
楚优辞站在灵芝宫的门外,停步不前,她一边想着,一边又为自己解释着,是了,这是我跟皇兄早就说好的,如果他重新夺回天下,就什么都依我,他这只不过是在履行诺言罢了,我又何须多疑。何况他非平庸之人,自是懂得尊重我的想法,太祖太宗一向推崇道教,皇家公主出家修道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啊。
想到这里,她吁了口气,满脸笑容踏入了灵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