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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九章热病

无论怎样的等待都是漫长而枯燥的,景泽干脆倚着墙坐到地上,腿随意伸直。景泽突然抬头问道:“有烟吗?”

卫小武刚要摸口袋,苏京说:“这里是医院。”

景泽垂下头说:“那算了。”

苏京坐到他旁边,良久才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景泽点点头,良久才说:“经过这两天,我总算明白一件事。”

苏京眼眉略敛,问道:“什么?”

景泽整个人的状态疲惫至极,衣服皱巴巴的穿在身上,下巴上全是胡渣。他说:“没经历过大悲大喜,总不会珍惜快乐。”

苏京说:“嗯,的确如此。人的心总是不满足的,不逼到份上,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景泽突然甩了自己一耳光,苏京十分不解地看着他。景泽自言自语:“想想以前做的混蛋事,真他妈的…这一下太轻了。”说着又甩了一耳光。手掌与皮肉接触的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十分刺耳。

景泽只觉得自己心中悲喜交集,又带着几分庆幸。他此时大概懂了,为什么曲静深会没有安全感。那种不安有天生的成分在,但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恐惧,尤其是你很爱一个人的时候。相比起来,曲静深更爱他一些。

卫小武蹲在他俩前面,看看苏京,又看看景泽。“你也别太责怪自己,以后的路还长着么。”

景泽大概是觉得闷,把胸前的几颗扣子解开了。他胸口还有划痕,已经开始结痂,但红肿仍未完全消退。苏京瞥了一眼没吱声,而是问道:“以后有什么打算?”

景泽说:“等他痊愈了,想带他出去玩玩。”

苏京点头:“挺好的。”卫小武问道:“准备去哪玩?”

景泽说:“夏天,去带他看海吧。他一定没见过的,想跟他过几天没有任何人打扰的生活。”

卫小武意味深长地看了苏京一眼,苏京问道:“嗯?你也想去玩?想去哪?”

卫小武说:“少来,我才没那么娘们。如果去,就去爬山呗,以前就想去,可是找不到人陪。”

他们几个人心里都被这次意外事件吓的不轻,人一旦经历过死亡前的焦虑,才发现自己有多渺小。假如曲静深就此醒不过来,假如方启程就此残废,这将会是毕生的失落与遗憾。生怕所爱的人或物,拥有的时间不够长。但多长算长?十年二十年或者一辈子?景泽脑海里一片狼藉,他突然觉得之前的某些生活态度是错的。

苏京似乎看出些景泽的心事,便说道:“以前我老家有个叔,他跟我说生死之外无大事。他穷了一辈子,死的时候的棺材本还是几家兑的钱。”

景泽疑惑地瞧苏京,眼底满是疑问。苏京说:“物质如果真能丰富人的生活,那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这么多不快乐的人了。大概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不断追求,从无数个快乐和悲伤里,找自己最需要的那一部分。”

景泽听着揉揉太阳穴,对苏京说:“好深奥,我突然发现自己以前那一套不顶用了。”

苏京笑笑:“我眼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迷惘过。不过人一辈子追求的不是爱情,爱才是最终目的。”

景泽似懂非懂的点头说:“爱情是从他身上获得快乐,存在感。而爱是,为他的未来打算,尽量让他一辈子过的容易些?”

苏京点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为他爱惜自己,也为自己爱惜他。”

景泽说:“我试试吧。”

苏京往他肩膀上轻砸了一拳:“好好对他,他值得的。”

景泽吊着眼角瞧他:“我知道,你都有卫小武了,以后少想些有的没的。”

卫小武正在想刚才苏京说的话,听到景泽叫自己的名字,突然抬头:“什么?苏京,你的话让我觉得,如果我真爱你,就该离开你。”

苏京揉揉他的脑袋,笑着说:“如果你真爱我,就不要去想这些事。还有,以后处理事情成熟点,别给我惹事。”

卫小武皱眉:“我一大老爷们,哪用得着这样啊。”

景泽心里的石头放下来,长舒一口气,说道:“大武,突然觉得你特帅,头发也很有型。还有你,苏京,现在觉得你挺顺眼的。”

卫小武摸摸自己鸡窝似的头发,半信半疑地问道:“有吗?别说,这次出事,我觉得你挺爷们的,我就爱跟爷们的人相处,带劲。”

苏京淡淡的笑了下,说:“我愿意交你这样的朋友,有脾气有血性的人,才会有立场。软包子,最会出卖人。”

景泽也砸了他肩头一下,彼此沉默。有时候男人之间的感情就这样摸不着头脑,想到曾在古诗中读过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似乎就是这种感觉。需要太多语言的交流,往往不太牢靠。真正对你青眼有加的人,早已从你处事的细节中读出想要的信息。

景泽说:“我决定以后要多有点事业心,我想让他站在我身边的时候,被很多人羡慕。”

苏京笑他:“这是不成熟的想法。”

景泽眯缝着眼,心不在焉地说道:“外人嘛,你想让他们怎么认为,他们就怎么认为喽。懂?”

苏京说:“你这是自我感觉良好,虚荣心作祟。再说,你过的怎么样,跟外面的人有什么关系?”

景泽说:“人年轻的时候,都喜欢从旁观者身上找存在感。所以,这只说明我年轻,有活力。但我不会让这些影响到我跟他的二人世界,这叫收放自如。”

苏京觉得好笑,但又不想拆穿他。卫小武挠挠脑袋,问道:“你怎么从我身上找到存在感的?”

景泽说:“你羡慕我跟他的感情吗?是不是也想让苏京对你这样?”

卫小武茫然地点头,景泽一边学他点头,一边说:“这就对了嘛。”

两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景泽连忙起身,逮住医生便问:“怎么样了?!他醒了吗?现在能不能跟他讲话?”

医生摘下口罩,长时间的手术,让他变得有些疲惫。他转身朝护士吩咐了一些事,才对景泽说:“比想象中的乐观多了,大脑里面的积水已经没事了,身上的外伤要好好调养。”

景泽松了一口气,又问:“那他现在醒着吗?”

医生摇摇头:“用了麻醉药,还在睡着。”

景泽一路跟着走到病房,护士说:“氧气还得用着,等他好些了,再取掉。”

等护士弄好一切出去的时候,景泽才算彻底安下心来。他对苏京和卫小武说:“你们身上的伤还没好,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卫小武刚想说什么,苏京抢先说道:“那你好好陪他,累了就趴在床头睡一会,明早过来替你。”

苏京和卫小武走在走廊里,苏京说:“让他俩独处一会吧,刚把他从鬼门关抢回来。”

等人走干净,景泽便把房间里的灯关掉一盏。灯光比先前要暗不少,他趴在曲静深耳朵边上说:“我把灯关了,你安心睡吧。”景泽搬了把椅子坐在曲静深床前,先是目不转睛地看他,后来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其实曲静深是有意识的,从车子翻落沟底,到他被送到医院,他脑海里隐隐约约的有些影像。那感觉就像肉体跟灵魂分开一样,他知道景泽在说什么,也知道景泽担心,但就是醒不过来。整个人像轻飘飘地浮在天空,他不停的想接触地面,可刚要接触到,又被一阵突来的风卷上天际。就这样不停的循环来去,他觉得的累,就不想再去飞蛾扑火似的接触地面。可就在此时,他又听到有人叫他,于是决定再试一次,然后他就迷迷糊糊地看到景泽的脸,他觉得的景泽哭了,但他不确定这是真的,还是错觉。

凌晨的时候,大概麻醉药的药劲过去了,曲静深觉得浑身像散架似的疼。过足的氧气让他全身的神经变得更加敏感,甚至连动脉血管的跳动声他都能感知道。

他身上像承受着冰火两重天,从疼到疼到不觉得疼,然后又一阵激烈的疼。景泽睡的很浅,他被曲静深反复的不安弄醒,帮他轻拭着脸颊上的汗。

曲静深似乎舒服了些,可没多大会,又开始不安的乱动。他手上还扎着输液针,景泽生怕鼓针,便用巧劲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宝贝儿,你怎么了?哪难受?!”景泽也急出了汗,他小心翼翼的,生怕再碰伤他。

曲静深闹腾了快半个小时,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茫然地看着景泽,景泽高兴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宝贝儿…你醒了?哪难受吗?饿了吗?…嗯?”

曲静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会又闭上了眼睛。景泽的手颤抖地去碰触他的脸,手上突然间的凉意让他回过来神来。曲静深眼角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景泽仔细地帮他擦干净,靠的他很近很近。“宝贝儿,怎么哭了?还醒着吗?睁开眼看看我…我都要担心死了。”

曲静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身上很疼,浑身说不出的难受。看到景泽那张憔悴的脸,心里也不是滋味。在这样的双重刺激下,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不想睁开眼,他怕景泽担心,就当自己睡着了吧。

景泽极小心地吻吻他的眼角,似乎把这二十多年的温柔全都积蕴在此时此刻。曲静深本来不哭了,可感受到景泽略带凉意的嘴唇,又忍不住滚出一行泪。景泽伸出舌尖温柔的舔着,低声在他耳边问:“怎么又哭了?乖,睡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景泽就这样低声在他耳边说了许多话,有些话之间毫无逻辑,只是一些闲话。他听着曲静深的呼吸渐渐平稳,才坐回椅子上。他就这样呆呆地坐到天明,生怕曲静深身上再疼,他宁愿去代他承受这灾难。

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念头,景泽就这样趴在床头睡着了。没有做梦,耳边是只属于医院的沉静气息。七点钟的时候,小白跟卫小武一起过来,开门见状,便把脚底的声音放到最轻。

景泽是脸朝下睡着的,这个睡姿总让人想到疲惫和无助。小白小声说:“要不要把景哥叫醒,让他回去休息?”

卫小武说:“还是等他自然醒来吧。”于是两个人便轻手轻脚地坐到一边守着。

半个小时后景泽迷迷糊糊地醒来,他第一件事就是确定床上的人是不是安然地睡着。曲静深气息平稳,看来睡的还算不错,并不像昨天夜里那样。等他做完这一系列的事,才顾得上房间里坐着的两个大活人。“来了?”

卫小武说:“都好一会了。”

景泽站起来,伸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说道:“我去洗把脸,先帮我看着他。”

小白说:“景哥,你不去休息会吗?白天有我们,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这样下去会吃不消的…”

景泽经过他身边时就丢下俩字:“罗嗦。”

等景泽出去后,卫小武才说:“他就算去睡,挂着床上的人,大概也睡不好,不如就让他在这守着。”

小白托着下巴发呆,过了一会问卫小武:“武,你说真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一说吗?”

卫小武耸耸肩:“谁知道,不过幸好大家都没事。以后,大概会更加珍惜生活。”也许,这就是后福吧?

小白叹口气,说:“方启程昨天半夜醒了,抱着我不说话。一把年纪的大男人了,哭的不成样子。”

卫小武不但没有同情心,反而一副十分神往的表情:“苏京哪天也为我哭一回哪。”

小白心不在焉:“他不为你哭,你就为他哭呗。”

卫小武猛摇头:“还是不要了,娘们兮兮的,我做不出来这事。”这话一出口,卫小武又矛盾的想,哪天真逼到份上了,原则什么的玩意儿全都是放屁。

下午的时候,曲静深迷迷糊糊地醒来一次。景泽,小白,苏京,卫小武忙一起站到床前,曲静深抬眼看他们,动作很慢。等他看过来一遍,朝他们笑笑。

那个笑容虽然很轻松,很温暖,但看在所有人眼里皆一片心酸。景泽觉得自己再看下去,心就要疼坏掉了,但是又忍不住的自虐似的目不转睛地看。小白心里难受的红了眼圈,苏京朝他点点头。

曲静深很快又闭上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其实他是醒着的,只是觉得身上累,不想牵动丝毫的思绪。脑袋里什么也不愿意想,只能接受一些很直观的图像。比如景泽的一脸担心,比如小白的红眼圈。他潜意识的暗示自己,其实能睁开眼看到这些人,已经是十分幸福了。所以跟这比起来,先前的不幸也能忍受。

傍晚的时候,有护士过来拿走了氧气瓶。景泽终于能摸到曲静深的脸了,他脸色苍白如纸,上面还有些小伤口,虽然上了药,但还未愈合。景泽用指腹在他脸上一遍一遍的抚摸,曲静深的嘴唇很干,景泽拿棉棒沾了些水小心翼翼的帮他擦着。景泽自言自语地说道:“宝贝儿,你快点好起来吧,我想带你去海边玩呢。”

曲静深一点反应也没有,景泽却继续说道:“就觉得你没见过,所以要带你去看看。”景泽突然觉得这场景像一部黑白的影片。他一个人说着与两个人有关的事,将心底的幸福感一点点提升,直到这幸福感弥补了另一个人的空缺。就算是互相爱慕的人,大概也都是在不知不觉中折磨着彼此的。

景泽似乎品出一些味道来了,关于爱情的,或者是关于生活的。因为爱才会互相折磨,比如与生活难以融入,比如与爱人之间产生摩擦。这非旦没有让他觉得痛苦,反而觉得对曲静深的感情有了些重量。不再像从前,总轻飘飘的。

景泽守了一整天,夜里十二点刚过,他便睡着了。半夜的时候,突然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他的直觉战胜了疲惫感,睁开眼睛打量床上的人。他温柔地问他:“宝贝儿,你醒了吗?”

曲静深醒了有一会了,闻言便睁开眼睛。不像前天晚上那一声短暂的呼唤,也不像今天白天那样匆匆闭上眼睛。他与景泽对视,景泽良久无言,后来有点委曲地叫他:“宝贝儿…”

曲静深虚弱地说:“我在这…”

景泽站起来,俯身亲了亲他的脸颊。鼻子发酸,再刺激泪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掉下泪来。失而复得,化险为夷后,并不是想笑,而是想哭。哭是释放情绪的最好方式,也是表达感情的最好方式。

曲静深问他:“我没事了…你哭什么?…”

景泽让自己的脸贴在他脸上,摇头道:“不知道,我不知道。就是想哭,所以就哭了。”

曲静深说:“这么大的人了,还哭。”

景泽抽抽鼻子,抹干净脸上的泪,说道:“宝贝儿,你以后别再吓我了好吗?我真担心死了,你不懂那种失去的感觉…哭也哭不出来的。”

曲静深点点头,良久才说:“我也…不舍得你。”

景泽说:“我这两天想通了很多事,等你身体好了,我说给你听。”

曲静深说:“好…”

景泽问他:“你身上的伤还疼吗?”

曲静深说:“有点…我的腿麻了,你帮我揉揉…”

景泽点头,用恰到好处的力度帮他揉着。等景泽刚要问他还揉别处吗的时候,曲静深已经睡着了。景泽笑笑,又觉得十分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