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建元元年二月初三,这一天天空弥漫着柳絮一般的大雪,迷眩着人的眼睛,这天地之间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再没剩下什么。
沈家一大家子的人跪在院中,听着宣旨太监尖利的嗓音飘忽在空气之中:“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金吾上将军沈随通敌叛国,其罪当诛……”
林氏扶着已经虚弱无比的老夫人,自己也快要支撑不下去了。唐思芙同沈书瑾跪在一起,听着这样的判决,心里好像空了一样。
雪中夹起了无情的雨水,开始冲洗着整座宅院,仿佛这里真的有十恶不赦的罪恶一般。
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从唐思芙的身边猛地站了起来,疯了一般地冲向宣诏的公公。她嘶哑着嗓子高声喊着:“冤枉,我们是冤枉的!我还年轻……还年轻,我不想去沧州,我不想死啊!”
那是沈书瑾房里的秦姨娘,身怀六甲,已是快要到临盆之日了。当初被抬到沈书瑾房里的时候,还以为从此能过上富贵生活,一世无忧,却没想到孩子还没有出生就要落到这样的一个下场。
她不相信,也不甘心!只是可惜,秦姨娘还未冲到那宣召的公公身边,棍棒如雨一般打了下来,落在秦姨娘的身上。
地上血迹斑斑,她一个弱质女子如何禁受得起这些?秦姨娘很快就瘫倒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皇上有旨,若有违抗,一律杖杀!”宣旨公公的尖利嗓音不带一丝感情,仿佛不管眼前死多少人对他而言都是毫无一点意义的事情。
沈书玉整个人在雨中抖个不停,她害怕,怕得不得了。从小到大,又几时见过这样的情形?一下子从世家贵女跌落到了即将被发配充妓的女囚,这样天差地别的落差令她太难接受。书玉的手被一旁的沈书琪握在掌心,也只有这样些许的温暖和安慰才能让她稍稍镇定下些。
“妹妹,别怕别怕,有三哥哥在这儿。”
安慰着妹妹不要害怕,可是沈书琪自己的心中又何尝是安定的?他正值血气方刚之年,正想要出人头地将来有一番作为,又怎么能想到突然之间这样的惨祸会降临到自己一族人的身上?他气恨自己无用,什么也做不了,他痛心疾首,杀人不过头点地,他死便死了,却难以想象母亲、妹妹将来会受到怎样的□□和虐待,如果可以他宁愿代替她们去禁受这一切!
皇上的圣旨宣读完了,冰寒彻骨的冷意笼罩着这座当初还门庭若市、炙手可热的府邸,不过才半年时间,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沈家的男子被收监关押,等待处决的一日,而女眷们则是立即便要上路,千里迢迢发配到遥远而又苦寒的沧州。
李氏在国公府的门前站着,眼瞧着思芙穿着一袭白色囚衣从里面垂头而出。这哪里还是当初那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大姐儿啊?李氏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想要扑上去再同思芙多说几句话,可是却早已被一旁的人拦了下来。
“李夫人,节哀顺变,人犯就要上路了。”
李氏将手中的一锭足量银子塞到了公公手里:“我就同女儿说几句话,还请公公千万通融一下。”
那温公公看在银子的份上,撇了撇嘴道:“夫人别讲太久,也别让奴才为难。”
思芙早已哽咽无声,看着母亲心中如在滴血,唯有两行清泪无声滑落,融在雨中。
“母亲……”
“芙儿,母亲无用,救不了你,你答应母亲千万照顾好自己,只要留着性命,将来一有机会,母亲定会替你想法子的。”
思芙含泪点了点头,她虽答应了母亲,可心里却早已是下定决心,她出身名门,如今遭此劫难,若他日当真受人侮辱,也无他法,只有一死已谢清白了。
“李夫人,时辰到了,不能再耽搁了。”
这样的相送,无异于生离死别,她只悔恨当初将女儿嫁与了沈家,如今却要同他们一起来承受这灭门之灾。
眼看着沈家的一众女眷渐渐向西走去,李氏无能为力,除了哭泣,再也没有别的法子来排解此时心中锥心的疼痛。
“夫人,夫人……”是玲珑乘着马车来了这里。
“你这丫头,不好好在六姑娘跟前伺候着,跑这里来做什么?”
玲珑气喘吁吁急道:“夫人,刚起早的时候姑娘醒了,一醒转便问了沈家的事情,奴婢不敢隐瞒,便都同她说了。哪知道姑娘听了之后,也不顾自己身子也没好全,便起了身说是要进宫见皇上救大姑娘和沈家。”
李氏一惊:“什么?芸儿说要救沈家?她有法子?”
玲珑摇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姑娘这么说着,便让玉翠扶着她去了。老爷也不在府里,奴婢心想还是过来回一声夫人的好。”
要是思芸当真能有办法救沈家就好了,李氏刚刚熄灭的希望之火仿佛又重新被点燃了一些起来。也许当初元帝驾崩之时,曾对思芸有过别的许诺,若真如此,说不定芙儿还是有救的……
***
思芸身上的高热并未好全,一出门吹了冷风,便觉身上热一阵冷一阵的,难受的要命,头又疼了起来。
玉翠将马车帘子放了下来,又将大氅盖在思芸身上,替她笼得紧紧的,心里头担忧她的身子:“姑娘,你当真支撑的住?”
思芸哑着嗓子道:“快点走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宫里,皇上正同陆千寻坐在梅园的水榭上喝茶、赏梅、黑白对弈。听说思芸求见,陆千寻的脸上凝了一凝,手里正要放下的白子显然略有些迟疑。
承贤看出了陆千寻的神色,微微一哂道:“只为一个小女子就变了脸色,阻了思路,千寻,这不像你。”
陆千寻收回那颗还未落下的棋子,对着已经是满盘的山河淡淡道:“皇上,不必再下,臣认输了。”
承贤饮了口茶:“也好,就传那丫头进来,瞧瞧她到底是有什么事。”承贤朝陆千寻身前凑了凑,低声道,“也许她是来改变主意的。”
陆千寻没有想到这一次看到的思芸会是这般的模样,他见过娇俏动人的思芸,见过才思敏捷的思芸,见过坚定倔强的思芸,可却从未见过病病恹恹,没有一点精神的思芸。
眼前的她就如同冰天雪地中一株快要被风雪摧折的娇花,看起来就要迎风而落。她的面色煞白,脚步也虚浮着,走路不稳的样子,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
为什么,看着这样的思芸,他的心里会起了那般的怜惜之意,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将她揽入怀中好好安慰关怀一番。可是,他不能,他的自尊和骄傲令他仍是端端坐着,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瞧向思芸站立的方向。
“臣女……参见皇上,参见……郡王……”思芸跪在雪地上,嗓音喑哑低沉,一听便知道是染了风寒。
承贤并未有请她平身的意思,仍是由着她跪在雪地之上,悠悠问道:“唐思芸,你今日未经通传就擅自进宫,可知道是不敬之罪?”
“咳咳……臣女知道,只是事急从权,请皇上恕罪。”
“事急从权?”承贤眯着眼看向水榭下跪着的思芸问道,“那我倒要听听,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急事才来找朕的?”
思芸颤着手从怀中拿出当日元帝所赠的那块龙佩,双手奉上:“皇上可认得这个?”
承贤当然认得,那是他萧家世代所传之物,称帝之后,将之赐给有功之臣,兴可添家族荣耀,衰可保家族平安。
一旁的太监将龙佩递给了承贤,他的指腹摩挲过上面的龙纹,心生感慨,他今日的这个皇座得来不易,弑弟、篡位,他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情,而眼前的这块带着他家族之气的龙佩呈在面前,突令他心生一点敬畏之情。
“皇上,这龙佩是当初先帝爷赐给臣女的,曾说过可保家族一世平安,今日臣女呈上这块龙佩,便是请皇上兑现诺言的。”
承贤哼了一声道:“唐家如今不是好好的,只要你父亲好好辅佐朕,自然是可保一世平安的。莫说如此了,将来再加官进爵也是有可能的,你又何需这般担心?”
思芸顿了一顿,清亮的双眸不惧不畏地看着承贤,说道:“臣女所求并非唐家,而是……沈家……”
“啪”,一记清脆的爆裂之声在这寂静的空气中显得尤为刺耳。陆千寻的脸色变得阴沉至极,他的手上是玉瓷杯的碎渣,一缕鲜血顺着手指淌下,将那白瓷碎片也染成了血红。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思芸,那一双冰澈的双眼仿佛想要刺穿眼前这个女子的心,他想好好看一看,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沈家?沈家?!她凭什么替沈家求情?!!
承贤一听“沈家”二字,脸色也阴郁了下来,不悦道:“沈家犯得是通敌大罪,罪不可赦,圣旨早已颁了下去,岂能随意更改?更何况,父皇说了,这龙佩是保你一家一族平安的,可没说能赠与姻亲的。”
“不是姻亲,”思芸咬了咬唇,“皇上大概不知,臣女同沈家三郎早有婚约在身,臣女既是沈家的人,自然要保沈家一族平安。皇上的圣旨固然是天命,可是这龙佩所承载的东西,难道皇上就不管了?”
承贤哪里想到思芸会来这一手,不由勃然大怒,拂袖而起怒道:“不必再说,沈家必死!你不过是与沈家有婚约,解除了便是,你这龙佩好好收回去,父皇给你不是让你救这些乱臣贼子的!”
“乱臣贼子……”思芸冷笑一声,“他们当真是乱臣贼子吗?”她的双眼直直望着承贤,一点也不退缩。
陆千寻赶忙上前,拉起思芸道:“你是不是烧糊涂了,这些事情哪里轮得到你来管?”他将思芸拉到身边,低声道,“快些回去,激怒了皇上,连你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了。”
“让她说!”承贤看了陆千寻一眼,他倒要听听,这个小女子究竟有多大胆子,还有什么样的话要说出来。
思芸既是进宫求情,早已想过了种种后果,她既已迈出了这一步,也断没有退缩的可能,便硬着头皮道:“那日宫中政变,臣女也在,到底事情真相如何,臣女虽不清楚,可却也能猜到几分。沈家是不是通敌叛国,皇上自己的心中最清楚不过,如今将沈家灭门、流放,虽说除了皇上的心腹大患,可旁人又会如何评说?”
陆千寻心中焦急,有些话是底线,不能碰触。承贤这个人陆千寻是了解的,他心机深重,又因为从小在元帝身边不受重视,性格又很阴沉隐忍,要是思芸真的惹恼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陆千寻狠狠握着思芸的手,告诉她,别再说了,再说就是死路一条。
思芸被他捏得生疼,心里知道陆千寻是在提醒她,如今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只有豁出去这一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