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的葬礼办的十分隆重和体面,太上皇在得知她相当识相的留遗言将自己的棺材送回南边而不是埋在京郊荣国公阴宅里之后,很好心情的允许了贾家一贯不长记性的大张旗鼓。还特别给面子的找了点儿场面话,让皇上通知礼部打赏了点儿旧年剩下没人要的白布银器,又表达了诸如什么主上深仁厚泽,念及世代功勋,又系曾教养被贬宫妃,故而允许厚葬……完全是在褒自己贬贾母的意思。不过有了这话垫底,贾家不少亲友倒是跟风跑来探丧了,闹闹哄哄总算撑起了花架子。
因这一回贾府没被大动干戈的抄家,贾赦和贾琏的任命书也下发到手,故而除了二房因王夫人闹到人财两空之外,贾家大房和贾母的私房都保存完好。贾母生前就把自己的私房银子分配完毕了——绝大部分都留给宝玉,包括先前贾代善年轻时候的衣裳用具和贾母自己的珠宝首饰,虽不能直接穿戴,但却可留给宝玉的媳妇,如果有人愿意嫁给他的话。另外还留了许多封死的箱笼细软,都交待只许宝玉亲启,贾赦虽眼馋贾母万金私房,但想到日后自己一家独大,又不知道怎么得皇上青眼在年过不惑之后有了实职,连儿子也被分配了差事,眼看着以后会越加兴旺,便乐得不再计较死人之财,生怕沾染了晦气,坏了自己难得的好运。
除此之外贾母还预留了一万多两银子出来,三千两给李纨和贾兰,李纨接的挺痛快,可是心里却火气十足。三千两不算少,但是对比留给贾宝玉那不下三万两的财物,还有一大匣子不知数目的银票,这三千两堪称是打发叫花子。只是不要被不要,好歹她的兰儿还能有点儿,那贾环可是分文未得呢。鸳鸯却得了一千两,贾母撕了她的身契,把银票连同她金陵父母的身契一并给了她,叫她扶自己灵柩回南,以后就留在南边自己过日子。鸳鸯哭着接了,感激涕零。李纨同情的看看火冒三丈的贾环和因为王夫人、贾母先后逝世得以从家庙中出来的赵姨娘,好好一个爷,在老太太眼里混得连奴才都不如,还不如不生出来的好。
连号称厚道人的李纨都这样感叹了,贾环岂非更怒上加怒。当下没了好声气,哭灵也不认真,有人看着就随便嚎两嗓子,没人看就干脆去找舒服地方歇着,反正除了赵姨娘压根儿没人关注他,想开溜再容易不过了。可不想贾宝玉,被贾政盯得死死的,不错眼珠的逼着他守孝哭灵。
贾宝玉的表现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却恰恰合在贾环和赵姨娘的腹诽之中。那表现,可真真白瞎了贾母疼他一场。因为这一次三春姐妹俱在,他便成日的瞅着她们,贾政一离开他就跑过来找姐妹们,不知唧唧咕咕的说些什么。还整天嚷嚷着灵堂不洁,人来人往腌h了姐妹们,做一副护花使者样挡在她们跟前。他那样的无痛无觉,好似贾母亡魂还不如一点子外人的气味来的重要,弄得三春皆对他深恶痛绝,连理都不肯理。他碰了机会钉子,知道没趣,便去找宝钗。宝钗是替林妃来给贾母上香哭丧的,因着林妃如今的郡主身份,便是青外祖母也没资格叫她去披麻戴孝斋戒茹素,可是若不去,林妃又怕被人说嘴,因为她那些哥哥弟弟们相当决绝的一个也不肯登贾家的门,连祭奠都是随便派了个二管家去的。林妃怕小人长舌会坏哥哥们的仕途,便吩咐宝钗日日往贾府去代奠,过了五七再说。
宝钗一进门,宝玉的眼睛就直了。因宝钗代林妃而来,故一身淡妆素服,不敷脂粉,那一种雅致,比寻常穿颜色时更自不同,丰韵嫣然,当即犯了痴病,心里想道:“古人说: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看来不止为梅花开的早,竟是那‘洁白清香’四字真不可及了。但只这时候若有林妹妹,也是这样打扮,更不知怎样的丰韵呢。”他原就是个有头没脑的,心里想着,嘴上就说,竟在众人面前去拉宝钗,耍赖似的追问:“林妹妹因何不来?老太太白疼了她这几年了,怎么竟这样狠心?”
众人都很无语。且不说这一两年来贾母给林妃找的不自在远远多于疼爱,便是真论疼爱,也无人能出宝玉之右。可是他又怎么样呢?三春姐妹和史湘云皆不肯理他只好,他又找上了本家的什么喜姑娘四姑娘,跟人家哥哥长妹妹短的,也亏了她们愿意理他,还挺亲密。又有尤氏也跟着贾珍回来祭灵,身边仍旧带着那两个小妾偕鸾佩凤,他便又去招惹她们。成天里除了和奶奶姑娘们混混,心里再没有别的事,那才真叫白过费了贾母的心,疼了他这么大呢。他没有自知之明也就罢了,却倒打一把说起林妃来了。
饶是宝钗事不关已也被气得够呛,冷着脸甩开宝玉的拉扯,躲到跟着她过来的两个小宫女和自己的丫鬟莺儿身后,柳眉倒竖:“贾公子还请自重,没得做这些臊人的拉拉扯扯。我们郡主乃是宗室贵女,这世上除宫中上皇、太妃、帝后和贵妃之外还无人配让郡主娘娘守孝哭灵,何况贾太宜人位份过低,便是我来代奠都已经很超过了,你那些大不敬的疯言疯语,还是趁早收了的好。要不然,只怕两个字还不够你额上展示的呢。”说完,一扭身出了灵堂,今儿的躬都鞠完了,与其无所事事的在这里被宝玉气到七窍生烟,她还不如回去上林妃跟前买好一阵子呢。听说宫中有位老太妃要不好了,皇上已经在计划放出一部分女官和大龄宫女算作祈福,她还指望求林妃好心把她的名字报上去呢。那个“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梦她早就不做了,她现在惟愿能在年纪大了出嫁之前回家去陪陪薛姨妈,再帮着哥哥薛蟠找个好嫂子,日后出了门子,不管到哪一家,她也能心安了。
回了大观园,宝钗毫不客气的把宝玉原话照学一遍,直接把林妃气了个倒仰。她这阵子因为太妃病重,太上皇心情不畅,到处找人的茬儿而天天被宣进宫里去伺候老麻烦。在宫里就烦的想撞墙了,哪里还受得了回了家依然要被人恶心?林妃气得直喘,拍着桌子叫道:“从明儿起,你也不必去了,我看他又能怎么样呢?该尽的心我也尽到了,该做的礼我也做足了,要还有人嚼舌根子,不必客气,能打的就直接打了,不能打的我去找皇兄评理。你有时间了,不如回家去看你妈妈,也好过去那里忍气吞声。”
宝钗一喜:“郡主大恩,竟是许了奴婢回家吗?”
林妃正没好气,闻言想也不想撇着小嘴歪头堵了回去:“就知道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哼,我对你还不够好么?你自己瞧瞧你这头上手上穿的戴的,哪有一点儿差的?我又不打不骂你,也不羞辱寒碜你,轻易也不叫你伺候,你还只惦记着早日离开了呢。你且去看看坤仪公主、兴怀公主、真阳郡主、延清郡主她们身边的伴读怎样呢?什么时候让你去跟了她们你就知道好歹了。”
宝钗知道自己是没挑对时候撞上枪口了,苦笑道:“奴婢知罪,奴婢不识好歹,奴婢承蒙错爱……”她还要排比下去,林妃却被怄笑了:“快住嘴吧!再说下去,可就真成我虐待了你了。”
宝钗趁机陪笑请愿道:“郡主最是善心,不止从不虐待身边人,还常常厚赏,甚至允诺挑赏呢。”
林妃白她一眼:“知道你想要什么,放心,该走的时候自然会让你走的,要不留着你干嘛,还多一口人在我这里抢饭吃。”说完,自己倒先笑了,复又嘱咐道:“不过你回家去可别张扬,放宫女乃是为着宫中的老太妃要不好了,这事是哀非喜,你可别乐颠颠的给人抓了把柄去,话说在前头,到时候我可不去救你。”
宝钗连连保证:“奴婢的性情郡主还不晓得?哪里会出这种纰漏,决计不会给郡主添乱。”
林妃点点头:“我很知道你聪明过人,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既是这么着,你今儿就收拾家去吧。若是我料的不错,这大观园,你就不必再回来了。”
宝钗一愣,不解的看向林妃,林妃托着小下巴蹙眉道:“不止是你,怕是连我也不能常常在这里逍遥了。宫中那位老太妃,算起来是父皇亲近妃子中的最后一个了,剩下的什么才人宝林之流,大多是他没见过几面的,这位老太妃若真薨了,他便不是孤家寡人也差不多了。今儿临走前皇后姐姐还同我讲,皇兄希望我日后能长居宫中陪伴父皇呢。他说父皇的脾气从来都是越喜欢谁就越欺负谁,按这个分析,我得算所有公主郡主当中最得宠的了,皇兄希望我能填补些父皇的孤寂呢。”说到这儿林妃忍不住腹诽:真是没看出他哪里有孤寂。
宝钗若有所思道:“如此,也算郡主的福分了。”
林妃讶然。
宝钗解释道:“郡主虽说为帝女的身份,可终究是义女,连封号都低人一等。若上皇在时大家自然高看于你,可若是有一日……到时候郡主连婚配都要尴尬了。”她倒是真心希望林妃嫁的越高越好,这样她能得的好处也会越多,便是身价也能随之高上不少。
林妃心想,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不知道我大哥跟今上的交情,要真没了太上皇的胡搅蛮缠我反而更优哉游哉呢。只是这话没法言明,便只有顺着宝钗的话做感激状朝东方行礼:“父皇慈爱,铭感五内。”说完自己都觉得恶心,却没法表现出来,那脸上,笑得都快哭出来了。宝钗见状,急忙告退,催促着莺儿胡乱收拾一番,连夜乘车回到自己家中。从此告别大观园和诸姐妹,谨守门第之别,一向甚少来往,当然,更加远离了进京以来最大霉运的发源地——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