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用的理由十分正直讨巧。
前阵子贾赦被气的狠了,闷气郁结,不得疏散,便去喝酒,喝醉了发汗又没及时换衣裳,便染了风寒。贾母上门来是正大光明的提醒迎春回去尽孝的,除了非要在裤腰带上缀一只不合时宜的石头,贾母的姿态无比崇高端庄。
林妃没什么可说的,父亲病了,女儿回家尽孝是人之常情,谁都不能阻拦。于是便叫迎春收拾包裹,暂回家住一阵子,等贾赦大好了再回来。贾母趁机插话,说论理,探春、惜春也该去给贾赦请个安,问候一声才对。林妃想了想,却也如此,贾赦是长辈,她们作为侄女儿,去问候也是常理,若不是她如今成了郡主,便是连她也得去瞧上一回才能堵住有心之人的贱嘴贫舌。
三春听到贾赦生病也确实有些担心,一得了林妃的话,立刻便去整理随身行装预备回家小住。湘云和宝钗因为是外客,跟贾赦没太大关系,便只是问候了一回,又托迎春代为请安。偏偏宝玉在这时候插嘴道:“林妹妹怎么不回家去看望大老爷?”
不等贾母补救,鬼嬷嬷一声厉喝:“无礼小子,来人,乱棍打出去,叫他跪在门外给郡主请罪。”
贾母慌忙把宝玉拉到身后去护着:“妃儿,不,慧玉郡主,你快救救宝玉,你是知道的,这孩子绝对没有坏心,他只是太想你罢了。”
贾母不说还好,她一开口,林妃都有种连她一起扫地出门的冲动了。
什么叫“只是太想她了”?一个外男,凭什么想她??!!
林妃的脸都给气白了,冷冷的扯出一抹近乎狰狞的狠厉,硬邦邦的拉开距离:“麻烦贾太夫人言辞中略恭敬一点,本郡主还没用公开断绝与你家的关系,你大可以不必如此焦急的向外人展示。你那孙子,能教就教好点儿,要是不能,就少带到本郡主面前来。”这话简直是红果果的警告了,贾母要是知趣,就应该赶紧拿话圆回去,把宝玉的无礼想念拐到崇敬、爱戴之类对上级的恭谨上去。
贾母自然不会听不出来,也不会不识相到这个地步。不识相的是贾宝玉。
林妃还没声明完,他就又惊又怒又自以为伤心的悲恸欲绝,长吁短叹道:“如今姑娘是人大心大,再不把我放在眼睛里了,成日家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今儿越发的纵起郡主娘娘的款儿来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说着,竟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哭了没一会儿就涕泪满面,大约是觉得在林妹妹面前有些不雅,便欲拿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檫。
探春自幼得宝玉爱护方才在王夫人面前有了几分体面,因此一贯对他心存感激,渐渐也有了几分真心的回护在其中。她见宝玉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一时心软,也没顾得上林妃的火冒三丈,从袖中掏了一条才得的宫制金丝攒牡丹绫帕就要递给宝玉。却不想,还没上前,便听他又开口道:“想当初姑娘来了,哪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何况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躁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探春没等听完就煞白了脸,眼角一紧,鼻腔一酸,那块帕子倒是自己先用上了。偏惜春还来火上浇油,竟瞟她一眼,“嗤”的轻笑了一声,探春心中酸涩难当,一腔苦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却因为是自己的选择而连个抱怨都不能够,多年亲娘兄弟不能相聚,成日围在母亲嫡兄身旁殚精竭虑的讨好换了这么一句评论,探春心中的悔恨、自卑、怨嗟、气苦揉成一团,当下再也忍不住了,帕子往口上一堵,“呜”的一声哭着奔出门去。
林妃是多么希望自己也能远远的泪奔而去啊!她再一次肯定,谁家摊上了贾宝玉,那是祖宗八辈子都没积德!很不幸的,她从贾敏那一边中分担了贾家的八辈子无德,导致如今被贾宝玉疯疯癫癫抹黑成了失德少女,她要是再不极力自救,下一步就是失足了!!
几乎是恶狠狠的磨着牙,林妃声色俱厉质问贾母:“贾太夫人,你今日是特地来羞辱本郡主的吗?”
贾母也被宝玉的一番混话吓得魂飞魄散,他说的那些都是她昔日的幻想,是她在林妃进京前天天对着宝玉念叨的日程安排。如果当真发生过,她一点儿都不怕昭告天下,可问题是,这些全没发生啊!自从林妃上了京,哪里跟宝玉完整的相处过一天?每次两人有机会见面,奶妈丫鬟成堆不算,她和邢夫人、王夫人一群不算,便是林家的儿子,也从来就不少于两个,宝玉这么说,岂不成了栽赃抹黑郡主吗?
荣嬷嬷没耐心去听贾母支支吾吾的辩解,同时厉声大喝:“来人,把冲撞郡主的无礼小子拖出去,立刻打死!”林妃一噎,打死?转了转眼珠,瞄到贾母慌张阻拦的模样和哆哆嗦嗦横在侍卫长刀面前的勇气,眉头一锁,刚想启唇,便遭到了鬼嬷嬷恶狠狠的瞪视,林妃这时才突然想到,貌似刚刚贾宝玉那些幻想,都被这二位听去了,那她……还能活过今晚吗??!!
嬷嬷们一边坚持要立刻打死贾宝玉来维护郡主的尊严,一边对林妃怒目而视,无声的谴责她放进了贾母两人抹黑自己的名节,要知道,郡主的清名攸关皇室的尊严,林妃被人羞辱,整个皇室都脸上无光,其他或已婚或未婚的公主郡主们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牵连。这是严苛的皇家嬷嬷们所无法容忍的,她们最气的不是贾宝玉口中明显疯疯癫癫不切实际的胡言乱语,她们气得是林妃明明应该知道贾宝玉的混账性格和随即发疯的特点却还是没捱住贾母的恳求而点头放这个疯子入园。荣嬷嬷威严的扫视了一周,总算找到一丝可以略微平静的理由了——眼下在场的都是熟知贾宝玉德行的人,同时也是郡主一边的人,她们既不会误会,也不会曲解,更不会传闲话。
作为在场中唯一一个可能不那么“忠实”于郡主的存在,薛宝钗无疑受到了嬷嬷们强烈不加掩饰的怀疑,特别是在贾母的添乱之下——
“宝姑娘,薛赞善,你说说话啊,你和宝玉那么要好,你救救他啊!”
薛宝钗顶着鬼嬷嬷不加掩饰的厌恶几乎哭出声来,她真心觉得,当日答应母亲一同入住贾府实乃她平生所做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那简直就是梦魇的开始。
林妃同情的附送同病相怜目光一枚给她可怜的伴读,随后,默默的,默默的,把自己缩小至四大姑姑中唯一一个无条件力挺她冬姑姑身后,可惜,东姑姑略单薄了些,尽管她十分大义凛然的挺直自己扁平的胸脯试图抵挡鬼嬷嬷的无敌冲击波,但是林妃仍然觉得自己的脸皮被小刀子似的目光一层层刮掉。
贾母还在努力试图拖人下水去救已经被侍卫们堵好嘴拍在凳上,两人按牢,两人高高扬起板子,就待郡主或者郡主代表一声令下,好来个乱棍齐发,他们十分有信心的保证,一通拍完连毁尸灭迹都可以省略,直接灰飞烟灭,顶多是花点儿时间打水冲洗地面罢了。
贾母愈发的焦急,宝玉是她心目中最最重要的存在,其重要程度大约可以和自己的荣华富贵和崇高地位相媲美,贾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眼看着他真的被打死。事实上,如果有可能,她甚至不愿意看到宝玉受到任何惩罚,即使他犯了错。贾母为了祈求林妃的原谅,终究还是不情不愿的承认了这个她压根儿就不认为成立的错误——
所谓做戏做全套,为了一击必中,贾母狠狠心,竟然“噗通”一声跪在了林妃面前,哭了个声泪俱下:“慧玉郡主,你行行好,看在老身只有这一个孽障养老送终的份儿上,饶恕他的无心之过吧!”
林妃被气乐了:“贾太夫人,你这是在逼迫本郡主吗?本郡主如今虽然身份尊贵,地位不凡,但是身生的亲娘却是不会不认的,你是我娘的母亲,对我行此大礼,是想以此来胁迫本郡主?还是说,想再抹黑本郡主一次?”
荣嬷嬷很满意林妃的态度,终于收回了她满脑子的清规戒律,也稍微减少了一部分对林妃犯下低级错误的惩戒措施,狠狠掐一把红着眼圈想哭不能的薛宝钗:“薛赞善,虽然说你是太上皇老圣人特赐的,没接收过正规训练,有些事做的不到位尚且有情可原,但是保护主子这种事,应该不需要专门训练吧!”
宝钗胳膊上一阵钻心的扭痛,要不是反应够快,几乎叫出声来,好容易荣嬷嬷松了手,宝钗赶忙小跑着扑到贾母跟前,用力抻着胳膊往起扶她,林妃是外孙女儿,就算是郡主,可是非正式场合下,能不让贾母跪还是最好别跪的,不让传出去,被人说三道四的一定是她。现在的宝钗可是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林妃坏了好名声的,因为那样的话,作为她的伴读,她的名声一定更坏,她这辈子就都别想能嫁个好人家了。一想起进园前母亲哭着喊着捶胸顿足的懊悔没有早早让她跟宝玉定亲,宝钗就禁不住浑身寒颤,原先还不觉得,可是现在越看宝玉越不着调,听听他那些混话吧——一桌吃饭,一床睡觉,这是大家公子能说得出来的话吗?别说没发生过,就算真有,但凡长个脑子的男人,能在外这般大放厥词,侮辱据说是“自己心爱”的女孩儿吗?宝钗不敢想象,万一真嫁给宝玉,她的下半辈子该有多么凄惨!
她现在满心就指望着林妃能顾念一丝丝过去还算相处融洽的姐妹之情,等将来自己大婚前可以把她放出去,指个不错的人家,或者让她回家自行聘嫁也可以,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办法说服母亲放弃对宝玉的执念,给她相个不错的读书人的。宝钗现在已经不敢惦记林三爷了,她万分后悔当初眼光太高,以至于错过了应届贫家考生,能一路从院试、府试、乡试、会试、殿试脱颖而出的新科进士,就算真是家里穷到揭不开锅的又能如何啊?年轻有为,上进心强,穷些怕什么,反正她自有大笔嫁妆随行,咬牙过几年苦日子,她还能博个慧眼识英的好娘子名儿呢。与其攀附那些权贵世家,自己苦哈哈的讨好左一层右一层的公公婆婆,牵三扯四的大小姑子叔子,鼻孔里看人的各路豪门贵亲,让丈夫及其家人感激她、崇拜她不是更舒坦吗?
宝钗深深的为自己的不成熟眼光扼腕,却也没忘了死死端住贾母的胳膊,不让她再跪。
贾母气喘吁吁的跟宝钗僵持了半天,两人都累出了一头的汗,最后贾母没再跪得下去,宝钗也没拦住她鞠躬哈腰的扮可怜。
鬼嬷嬷静静的瞧了半天,对薛赞善的不够灵活摇头不已,随后,她身体力行的向“没有接受过专业培训”的薛赞善师范了一遍什么才是真正简便易行又恰到好处的解救主子于水火之中:“门外侍卫听令,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