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对二太太还是很有几分敬重的,更兼姑侄血亲,因此,对她的要求,能办到的都竭力去做了。比如,留下原应解散的戏班中肖似林妃的小旦——龄官。
龄官是贾蔷从江南采买回来的十二个小戏子之一。生的袅娜纤薄,娉娉婷婷,其弱柳扶风之资大有黛玉之态。贾蔷没见过他黛玉姑姑,可是一见龄官便丢了魂,不惜花了大价钱从官婢中把她买了回来。
贾蔷原想把龄官领回去做自己的婢女,等长大点儿就收了房当小妾,可是这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京中就传了急信儿,命他速回。贾蔷只好匆匆忙忙把一干小戏子扔给家仆,自己快马加鞭赶回京中。那家人不知小主子的私心,就把龄官也编在戏子中间往西府里一交完事。
龄官恨得咬牙直哭,以为贾蔷骗了她,以为自己终身无望,绝望中,狠心掐断初恋萌芽,一头扎进学戏中去。等贾蔷跟着忙活完元春降位,又重新回来接管小戏子的时候,龄官已经是十二女戏中最出色的一个了。
贾蔷无奈,现在的龄官已经不是他那点子私房赎得起的了,为了能常常见到龄官,只得厚着脸皮问凤姐儿要了管理戏班的权柄,以公谋私,天天舀着西府的银子哄龄官回心转意。
苦逼的贾蔷刚把小情人儿哄好,答应她戏班一解散就娶她回家去当二房。龄官虽然心气高,但明白自己的出身,也不奢求更高,只是扮作清高冷傲的样子,逗得贾蔷对她欲罢不能,满口应承最爱她便罢。两人刚山盟海誓完,宫里送来了皇后娘娘的碟纸,元春倒台了,省亲泡影了。老太太捶胸顿足之余也没忘了家计,命人封了省亲园子,调回园中丫鬟嬷嬷小厮厨娘,又要遣散一班小尼姑小道姑并十二个小戏子,以便节省开销给元春打点。贾蔷乐不可支领着戏班子往前头去谢恩,只待王夫人开口就可以领走心上人,却不料,王夫人一眼瞄见龄官那酷似林妃的容貌,恶向胆边生,心头涌起了一个恶毒的主意,因此越过贾母,做主留下了戏班。
贾母知道了也没说什么,他们这样的人家,养一两班小戏原也正常,虽然如今中馈不继,但越是这样越不能倒架子让人笑话,反赞了王夫人几句,又暗示王熙凤,以后家里要听戏不必外叫,用自家的便宜还方便,也不白养着她们。
王熙凤自然奉承贾母的高见,同时乐得如此,正好王夫人吩咐她,宝钗的生辰上要让小戏子们全都登台,方才显得热闹隆重。贾母也同意这个观点,这一次为了彰显和林家的亲密无间,贾母舍了血本,自拿了一千两出来命凤姐儿大张旗鼓的操办,把能请的人家都请来。王夫人跟着凑趣儿,赞助了五百两,尤氏和贾珍也拿了三百两出来,贾母又问贾赦和邢夫人要,贾赦对薛家无感,只肯给一百两。邢夫人只是哭穷,一分不掏,最后还是王熙凤拿了一百两出来,算她和贾琏的,才算凑足两千,了了这个结。
亲戚中,大都知晓贾家和林家关系不睦,有心帮他们撮合,其实抱着的却是拿贾家当跳板去攀附皇上新宠的念头,因此来的极是齐全。贾史王三家来的都是当家太太,其余四王六公则更多是儿媳妇少奶奶之流,但都备了厚礼。反观贾府意欲邀请的诸如清流新贵之列,如刘家、戚家、贺家、方家却只派下人送了份常礼,还言明下次有这种事不要给他们送请帖,他们和皇商薛家不熟。而跟贾府彻底交恶的了两家姻亲——东府之木家、西府之陈家,直接把送请帖的下人撵了出来,木家老夫人更是派了人来把贾珍骂了个狗血淋头。木老夫人乃是一品诰命,御封的承恩公夫人,更是贾珍外祖母,贾珍哪里敢辩,少不得伏地听骂。末了,关起门来把挑起事端的贾母和薛家都大骂了一通,骂完重新收拾出笑脸,屁颠屁颠的跟在贾赦后头去招待满脸写着“非常不想来”的林侯爷一行。
今日最扬眉吐气的不是请到诸多二等名流给妹妹过寿的薛蟠,而是一上来就能跟林侯爷搭上话的贾赦。前天殷玉刚得了皇上重赏,他被未来大舅子刑部左侍郎木大爷借去查了件案子,干的相当漂亮,未来大舅很满意,遂跟皇帝妹夫大大夸奖了一番,表示对妹夫选妹夫的眼光十分赞赏。皇帝妹夫心虚的赔笑了半天,打从还在潜邸那会儿起,他每次见了老婆的这位大哥都着实怵得慌,比看见老爹都寒颤。现下当了皇帝也缓不过来,一万个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对林连襟儿的垂涎,只小心谨慎的顺着大舅子的意思赏了些金银钱帛之物,在朝上口头表扬一次,而没敢直接连升三级,早早把殷玉拐进东暖阁连皮啃。(从二品及以上有资格进入内阁的大人可以在东暖阁跟皇上议事)
由于林如海去世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昏迷中,因此没有太多时间交待后事,一些细节更是提都没提,例如,绯玉是不是还要娶贾府二姑娘之类的,连绯玉本人都给忘光光了。
后来有一天,殷玉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叫来绯玉问他的想法,偏巧会儿绯玉刚午睡起来,头脑还处于混沌中,压根儿没听清大哥问的什么就随口开了句“一切凭大哥做主”。殷玉严肃的点点头,决定把联姻作为林如海的遗愿来办理。
于是乎,就有了今天这一出:殷玉已经东府便带着绯玉主动去给贾赦请安。贾赦那叫一个受宠若惊啊,跟屁股底下坐着钉子似的猛蹦起来,搓着手连连啧嘴,看着周围不敢置信中夹杂着艳羡的目光,贾赦深深的觉得,之前几十年丢的面子今儿翻着倍的找回来了。
东府这边尚算和谐,可西府里的气氛就十分凝重了。王夫人第十二次给王熙凤打手势,让她点龄官的戏,王熙凤只做看不见,埋头吃菜,心中暗骂不休:早知道她留下龄官是为了这事儿,打死她也不出这个头。
说来也巧,今天内堂里坐的太太夫人奶奶姑娘们为数众多,挨着个儿的点戏,有嬉笑怒骂的、有唱词婉约的、有感情充沛的、也有辞藻华丽的,小戏子们忙得四脚朝天,刚下了这个戏就立刻换妆上另一出,却偏偏,龄官从头闲到尾,竟是没有一个人点她的戏。
这时候,点戏的折子轮了一圈,又回到了主桌上,彼时贾母正陪着南安王妃一同坐着。南安王妃虽比贾母辈分低,但品级高,因此坐了正位。王子腾夫人、保龄侯夫人和靖忠侯夫人在下首相陪。贾母原欲拉了林妃上主桌,但林妃不肯,只推说她年幼辈分小,不合适去跟王妃平起平坐。贾母便叫紧挨着她开了一桌席,让林妃、湘云、迎春、惜春陪着今日的主角宝钗一同坐着。对面又开一席,让探春陪着保龄侯夫人带来的女儿、湘云的堂妹湘绣并修国公侯家的两个女孩儿一同坐着。宝玉因为没得王妃传召,没被允许入内,耷拉着一张长脸满腹不高兴的去东府里跟“满身铜臭的国贼禄蠹”打混去了。
戏折传了回来,贾母双手捧了,请南安王妃点戏。王妃摆摆手不接,笑着同下首说道:“今日薛大姑娘才是正角儿,让她点吧。”贾母闻言,示意鸳鸯把戏折拿给宝钗。宝钗苦辞不得,无法,只得接过来,翻看一回,预备点一出素日贾母喜欢的《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又热闹又应景。刚要开口,一旁的凤姐儿突然开口道:“大伯娘平日最爱听《牡丹亭》的,怎么今日却没点?”她口中的大伯娘便是王子腾的夫人了,也是薛宝钗的大舅母,宝钗一听舅母喜欢这一出,立马就想投其所好,便又翻了一页,想点一出《寻梦》。她刚选好,立马又被人插了话,从今天早上开始一句话没说过的王夫人突然开腔道:“大嫂爱听《游园惊梦》,宝丫头,你点那一出就很好。”王熙凤猛然抬头,凤眼含怒,粉拳紧握。
王子腾夫人是何等样人物,一眼间同时瞥见小姑和侄女儿两人的神色,顿时有了计较,一口打断“游”字已经出了口的宝钗,端庄的微笑道:“今儿是宝丫头的好日子,让她点自己爱听。”说罢,冲着王夫人笑道:“你若有心孝敬我,赶明儿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借着宝丫头的光儿可怎么算?我是领你的情呢,还是领宝丫头的情?”
王夫人鼓着眼睛,讷讷咋舌,她本就不善言辞,这会子又气呼呼的,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宝钗是何等善于察言观色,一看舅母和姨娘这一番对话就知道必有蹊跷,她不想给王夫人当枪使,果断决定绕开可能的陷阱,再不看戏折,抬手胡乱指了一出就道:“我看这个很好。”坐在她旁边的林妃随意扫了一眼,登时喷出半口茶来,宝钗所点的那一出,正是龄官最擅长的《袅晴丝》。耽搁了许久的“像戏子”终究还是登场了,让林妃不得不赞叹原著的强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躲不开,林妃索性就端坐着等看戏。龄官登场前,林妃特地扫了一眼王夫人那一席,她作为儿媳妇,只得到了一个靠门的续座,同席的净是尤氏、李纨、王熙凤这等不能上桌之人,而过去一直坐在这种席面上的邢夫人今次却随着丈夫水涨船高,洋洋得意的陪着几个关系稍远的太太奶奶们说笑,结结巴巴、绊绊磕磕、手舞足蹈还前言不搭后语,倒也算是一景。林妃一眼看过去,只见王熙凤坐立不安,尤氏毫无所觉,李纨则低眉顺眼做木头姿态,唯有王夫人,时而扫一眼邢夫人,暗恨在心;时而瞟一眼林妃,阴笑森森。
林妃叹一口气,对着身后侍立的春缇笑道:“你看台上的那个小旦,长得像不像彤儿身边的红梅?”林妃把声音放得不大不小,说大,大不到失礼的程度;说小,反正在座的全听得见。春缇一愣,下意识抬眼望去,戏台子离得不近,小旦又抹了一脸油彩,说实话,正常人都看不出来她究竟长个什么底片。但是春缇伶俐非常,知道姑娘这么说必有道理,因此极力附和:“还是姑娘眼利,可不就是像红梅么!”
王熙凤先一惊,跟着就是一喜,忙忙的朗声笑道:“可不就是这样,我就说么,我看那孩子有几分眼熟,原来和彤玉弟弟身边那个小丫鬟撞了脸儿,怪到看着可亲呢。既这么着,林妹妹你的赏赐可不能少给啊!”
林妃抿嘴一笑:“这是自然。月见,待会儿散了戏,你去给她送两吊钱,叫她买果子吃去。”
这时候,眼力也很不错的宝钗、迎春、惜春等相继看出了台上小旦的大概样貌,也全明白了林妃的突发之语究竟为何。探春更是一早便猜到这其中关窍,涨红着一张脸巴不得把脑袋埋在桌子下边,心里对嫡母王夫人的所作所为既恼火又羞愧,不屑中带有鄙视,却又忧虑担心,生怕贾母发作王夫人,到时候,她帮忙是错,不帮也是错。
倒是湘云,大大咧咧的极目远眺,好不容易看清了,拍着手就笑道:“哎呦,要我说,更……哎呀!”湘云惊得瞪大了圆眼睛,撅着小嘴揉左手背,这个不声不响的二姐姐,下手也太狠了,这一把掐下去肯定紫了。转头一看,惜春在对着她努嘴做鬼脸儿,湘云憨憨一笑,也回了一个封住嘴的手势。
龄官唱罢下台王夫人才反应过来,一拉薛姨妈,急急忙忙就想力挽狂澜,她们安排这出戏,可不是为了让林妃卖好名声给戏子赏钱的。却不料,薛姨妈正忙着关注宝钗有没有在贵人面前出彩呢,因为南安王妃正俯下身去问宝钗话,宝钗面带微笑的答应着什么,薛姨妈看得心潮澎湃,任凭王夫人差点儿拉下了她的袖子也没注意到。王夫人无奈之下,只有转向凤姐儿,示意她挑起话头。却不料,一眼看见凤姐儿正怒目瞪她。王夫人大惊,凤姐儿自过门一来,都是惟她是从的。一口一个太太叫着,千依百顺,在她跟前的时候比李纨都多,显得她们才像亲婆媳似的。可是这会儿,凤姐儿看她的目光,分明的比看见邢夫人时还要厌恶、轻蔑,含着冷冰冰的讥笑,一转头,凤姐儿朗声对贾母道:“老太太,二太太有话要说呢。”
贾母奇怪道:“你太太有什么要说便说,还用得着请示吗?”说罢看向王夫人,示意她开口。
王夫人瞠目结舌,凤姐儿却像豁出去撕破脸似的,大声催她:“二太太,您刚才不是说极爱那做小旦的孩子吗?说是要近前看看,还要赏钱买果子吃呢。”王夫人倒抽一口凉气,瞪着凤姐儿的眼睛堪比见到“一只眼”的黑猫警长。
凤姐儿不甘示弱的反瞪回去,偏头往地上啐了一口,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了王夫人,也同时离开了被王夫人掌控的生活。嫁进同一个家门的姑侄二人,竟是就此决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