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诱骗林妃财物的事儿,终究是辗转传回了林府,正念书念到头大的绯玉立刻就跳起来摔了笔:“贼心不死的老娘们儿,走,去会会。”说完,抬脚就往外冲去。
绛玉一把抻住他腰带,冷冷发布指示:“少找借口不作文,把这一题破了,作好,不然明天休沐在家继续写,贾府那里有我们,可以不必劳你大驾。”
绯玉自从仓惶吃了绛玉,一直心怀愧疚外加不轨,暗里地就把自己定位在契兄的位置上,因此对绛玉多有讨好和爱护,绛玉不明所以,还当是这一位终于有了做哥哥的自觉,乐得享受一二。
绛玉发布指令,那可是比圣旨还管用的,绯玉二话不说,一头扎进书海开始苦思冥想,宁可一晚不睡,也一定要把这篇文做出来,而且要做得好,让绛玉看了高兴才可以。另外,他也是不想放弃去贾府撒气的机会,天知道他这口气憋了多久了,好不容易有个正大光明的机会去把人往死里整,不让他去他会呕死的。
顶着狠狠熬了一夜的黑眼圈,双眼通红一看就像去砸场子的绯玉气势汹汹带头杀到贾府。贾母十分意外兼不安,这群人每来必生事,她算知道的准准的了,再结合几日前王夫人拿江湖方子诈骗未果,贾母的心里就更加忐忑了。
殷玉做事很有原则,讲究先礼后兵。一上来先恭喜贾府盖园子迎娘娘是大喜,骈四俪六赞美了一大篇,贾母王夫人均没有听懂,不过好赖话还分得清,都笑得其乐融融。却雷的绯玉嘴角直抽,他这个傻大哥,似乎被皇上收买人心的不入流小手段给笼络了啊!洋洋洒洒千言一篇,全是赞美皇恩浩荡,降不世出之隆恩的,从头夸到尾,直说的绯玉仿佛看到了秦皇汉武再生、唐宗宋祖重现。
同样被雷到的还有彤玉,他属于没听懂的那伙,被大哥的废话连篇拐歪了中心思想,误以为是在称颂贾家福厚缘深,听得起了满身鸡皮疙瘩,一口打断,随便找了个问题道:“不知贵府几时能迎接禧嫔娘娘呢?若有了确切日期,好歹告诉我们一声,就家去避让了,没得让重孝冲了贵人的理。”
王夫人是最爱听这话的,她巴不得林丫头走的越远越好,当然一定要留下家财再走。于是兴冲冲附和道:“究竟是读书人,明事理,好孩子,倘若娘娘转年临幸,就委屈你们回避一阵子了。”
邢夫人最听不得王夫人见天儿把还没影儿的娘娘挂在嘴边,下意识就去扫兴:“园子还没盖好呢,哪里就谈到接娘娘了呢?”
贾母听这话晦气,狠狠瞪了邢夫人一眼,只她不觉得,瞪也是白瞪。
绯玉没心情听老女人拌嘴,直截了当进入重点:“既然娘娘不日即将莅临,那我们就把弟弟妹妹先接回去了,等什么时候娘娘幸过了才回来。”至于到那时候回不回来就待定了。
贾母王夫人一起阻拦:“不妥!”说完,互看一眼,似乎十分惊讶对方和自己的有志一同。但事实上贾母阻拦是为分化林妃和林家儿子的感情,王夫人却是彻头彻尾为了钱还没到手。
心一急就容易智商低,何况此时还没有敏锐的宝钗来解围,王夫人张口就来:“娘娘省亲的日子还没订下来呢,不必急着走,更何况,园子还没建好,有些事,说不得还需麻烦大姑娘些个。”
林妃轻声一笑,拒绝道:“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敢在娘娘省亲的园子里指手画脚。贵府请的俱是京中名匠,更有山子野老先生总领大局,必是美轮美奂无疑了。”
王夫人很不满林妃这种一推四五六的打混,不悦的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眼下园子里的陈设之物少了几成,家里倒是有些俗物,只是不衬娘娘的身份,我看大姑娘房里很有些非同凡品之物,想借来略摆摆,待娘娘省亲完就还回去。不知大姑娘意下如何啊?”语气还算客套,可神情却全然不是借的意思。
彤玉开口就想讽刺,却叫身旁的绛玉一把给掐了回去,彤玉不解,用目光询问缘由,绛玉笑微微摇摇头,示意他让绯玉说话。
绯玉一见贾府果然贪图林家财物至此,当下毫不客气把他们在家里挖好的陷阱搬了出来:“二太太为娘娘荣耀,乃人之常情,只是这个提议却不大妥当。”
王夫人怒目圆睁,没想到搬出娘娘来林家还敢拒绝的如此干脆,真真可恨。当下口气更恶三分:“哪里不妥?不过放在偏院后廊上略摆一回,你是怕有毛手毛脚的奴才磕碰坏了不成?”贾母坐在上方,只搂着林妃在怀里摩挲,一副完全没注意到下方风云暗涌的神态。
绯玉悠悠然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垂眸专注于手上的釉里红花卉纹茶盏品评一番,觉得不如自家所藏,遂在王夫人看不见的角度撇了撇嘴,不屑道:“妹妹现如今正逢重孝,屋内的摆设素得很,更没什么喜气,不适合摆在娘娘游幸的地方,还是换些喜庆的名贵物件儿来的好。”
王夫人立刻接口:“上回大姑娘带的那些东西就很好,排场铺面也喜庆,就用那些也可以。”
赫玉真是听不下去了,就算来时哥哥们给他讲了许多贾府二太太的贪婪狠毒雁过拔毛,可他也想不到竟到这个地步,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啊?至此,赫玉完全放下了对二哥设计贾府的最后一点愧疚,自己找死的人,真是毫无同情的价值。
不值得同情的王夫人咄咄相逼,以咬定青山不放松之资,几乎要迫使绯玉当场交出东西来。林妃从贾母怀中抬头看了两眼,见贾母仍旧笑得和蔼又慈祥,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她讲些宝玉的出色事迹,对下边剑拔弩张的气氛装聋作哑。倒是邢夫人有心想阻拦王夫人,倒不是因为她高尚,纯粹是不想让她太过嚣张得意,倘若易地而处,她说不定比王夫人还张狂呢。
殷玉没耐心再听王夫人的威逼利诱,直截了当的把他们商量好的主意扔了出来:“那些东西多是妹妹的私人物品,不方便摆在大庭广众之下,既然二太太您如此有诚意相借,那么我们也有诚意的借你些更好的东西吧。只一条,按时归还,且不得损坏。”
王夫人很不喜欢归还的主意,但仍旧一口答应了,反正东西到了手,还不还还不是自己说了算的。再说,若真有好的,还要送进宫去给元春长脸面呢,他们想要,就自己长本事进宫去要。王夫人低下头,慢慢拨动袖中的念珠,心里估算着林家大概会拿出多值钱的东西,又想着,该怎么样压低这批物件的价值,好榨得他们拿出更多来。
彤玉因为一直住在贾府,所以并不清楚哥哥们商量好的主意,在他听来,这就是王夫人死不要脸胡搅蛮缠,而耿直不懂猫腻儿的大哥被烦的受不了,因此答应出借名贵物件来换个耳根清净。这还得了!脱口而出便道:“大哥打算借些什么呢?我曾见过一两次还在建造的大观园,知道里面是什么风格,不如我同大哥回家去一起挑选吧,既然是迎接娘娘,总要恰当才好。”
贾母原本听见王夫人借东西到了手,有心一直装聋作哑,这样万一将来王夫人不还,她还可以居中调和一下,不至于闹到不体面,她对于林家儿子的不讲情面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很不想再碰一次钉子。可是现在,那个最是刁钻古怪的彤玉提出要参与,却是十分要不得的,依着他的意思选出来的东西保准是不值钱的样子货,比王夫人的燕窝好不到哪儿去。因此,不得不出口打断:“一点点子挑东西的小事儿,你就莫要跑来跑去了,在外祖母这里安心住着,等着看娘娘省亲的热闹岂不好?”
绯玉扯起唇角一笑,这话说的很中听,等着“看娘娘省亲的热闹”,他们可不就是想看热闹么,只是可惜,看不到现场版的。遂难得愉快的支持贾母的意见:“很是,老六你就甭折腾了,家里现在乱的很,没你住的地方,你就在这儿好好看顾霓儿。”自从把自己摆在绛玉老公的位置上以后,绯玉对霓玉的温柔度直线上升,语气暖的烫人,常常害霓玉背地里抱怨说听完直起鸡皮疙瘩。
彤玉听见绯玉帮腔贾母,怔了一下,突然笑了,笑容甜甜的,直看得贾母心律不齐,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彤玉保持着他甜甜的笑容,用含糖量起码三个加号的声音对绯玉道:“既然二哥这么说,小弟当然从命,一切就劳烦哥哥了,我和霓儿、姐姐就等着参观娘娘省亲的‘热闹’了。”他在热闹两个字上咬的格外重音,绯玉知道他虽不明所以却肯定猜出了大概,遂也会心一笑,向椅背上一靠,不着痕迹的舒展了一下筋骨,轻轻松松站起来,对贾母一拱手示意告辞,还特地嘱咐林妃道:“妹妹不用送了,好生歇着吧,人要休息好了,什么精神头儿都有了,比吃千八百银子的药还管用呢!”这话自然是讽刺王夫人先前企图卖假药骗钱了,王夫人听了颇为恼火,但好在眼见林家财物要到手了,也就暂时不接茬,免生变故。她打算等林家来要东西时一起嘲笑回去,那时才真正出气呢。
绯玉动作很快,回家后第三天就派人送来了整整十个大箱子,全是王夫人眼馋的老红木嵌东珠,而且这一批东珠更大、更华贵,看得王夫人恨不能抠下来。二管家林泉亲自带着人往出搬,第一个大箱子里就装了一件,金珐琅九桃拼福寿康宁紫铜鎏金大鼎,唐代的古物,不算年代的加成,单是做工便已精致无匹,王夫人当场直了眼,就连贾母都暗暗心惊,这林家到底有多富贵?
第二口箱子里是一对浮雕粉彩孔雀牡丹天球瓷瓶,胎薄近乎透明,再不识货的人都能看出这是有价无市的珍品,谁家里即便有也是严严密密的收着做镇宅之宝的,可是绯玉竟然抬出来借人摆设,而且还是借给王夫人。贾母的不安感开始扩大,一定有一个人疯了,不是绯玉就是她,不然怎么会看见这个?
第三个箱子没那么惊悚,可是云母神仙折花插屏和玛瑙花鸟纹插屏配上西洋玻璃底座的组合仍然震得贾家人魂飞魄散,这一下,就连王熙凤也不敢再夸口扫一扫王家的地缝子就能盖园子的话了,把王家主宅拆个底朝天也未必找得出三尺长、两寸宽、一掌高的纯银撒雾半透明西洋玻璃来。
接下来是一尊水绿翡翠雕成通体透亮的半人高观音像,从观音手中抱着的羊脂玉瓶能一直看到脑后的发髻纹路,王夫人再也站不住了,腿一软跌在身后的椅子上,手捂胸口,“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没有人笑她,那邢夫人还不如她呢,两眼赤红,气喘如牛,要不是贾琏一手扯牢贾赦,一手死死揪着邢夫人身上那件铁锈红掐金暗纹立领上衣的宽袖,这两口子早扑上去了。
贾母心中的惊疑在扩大,可是看着这一件件抬出来的珍品,送回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得神经质的时不时扫一眼身旁的林妃,好像指望她能开口把这些全送给贾家似的。
林妃自然不会开这个口,因为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她家的。当日扶林如海灵柩回乡之前,她是参与过打包的,林家有多少家底她虽不完全清楚却知道个八成,尤其这些有钱没处买的极品,她全过过目,林家库里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虽是百年大族,一般二般的珍藏还有不少,但是差不多的早就摆在林妃屋里了,因着她是林如海唯一血脉,殷玉他们都把最好的东西让给林妃,两次来贾家的陈设铺排基本代表了林府的最高水平,就算比贾家的高明一些,却也高不到这种夸张的地步。
至此,林妃算是完全明白了,她的这些有仇必报的哥哥们,不知道打哪里借来了这些奇珍异宝,大张旗鼓的挖下陷坑等贾家自己往里跳呢。倘若他们不贪心,元春省亲过后便完璧归赵,这些就当友情出借,替他们挣挣面子,算是全了那一丝微薄的亲戚情分;可若是他们贪心,私下扣住不还,更甚至送进宫去给元春摆阔打点,那就擎等着倒霉吧,原主是一定会明公正道打到皇极殿上去讨说法的。
林妃隐隐约约有个猜测:这些东西,该不会就是从那个要命的地方借出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