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妃拉着迎春一起出门,两人共乘一辆七宝七香车至荣庆堂前院,一下车,刚好碰见从外院过来的彤玉、霓玉,林妃一见两人一红一白,活像一对儿高矮不一的红白蜡烛的模样就抿嘴笑了起来,彤玉可真狠,她原以为她的方法就已经想绝了,不料竟是天外有天呢。
迎春对彤玉有些怯,她至今还记着彤玉刚来那天的一通男女不同席的大道理,每想起来就不觉臊的脸烫,直想赶紧躲开去。不过她本性善良,如今一眼看到彤玉的打扮似有不妥,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赶在彤玉要进门前拉住了,小声道:“六弟弟怎么不和七弟弟穿成一样?你们兄弟至亲,倘若一个装扮,岂不看着更加亲热和睦?”
彤玉诧异的抬眼去看迎春,原来她心中是什么都明白的,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无能糊涂,彤玉撅起小嘴,回去了非要扣掉贾环三天的点心不可,居然给他信口胡诌,如今看来至少有一半是对不上的。
迎春既然是好意,彤玉也自然放软了口气:“这件衣裳是二舅母王夫人让凤姐姐送来的,怎么,我穿了不好看吗?”迎春一呆,二太太怎么叫琏二嫂子送这样的衣裳给彤玉过节?
这时候,彤玉已经昂首阔步迈进门槛去了,林妃一手牵着打扮成红包包的霓玉,一边朝迎春招手道:“二姐姐,咱们也进去啊。”迎春点点头,略快两步赶上林妃,跟在一旁走了进去。
林妃绕过屏风,款款下拜:“给祖母请安,端阳大吉。”贾母正搂着宝玉坐在榻上说笑,一听林妃声音,高兴的抬头道:“妃儿过来祖母这里……”老太太抬起头一看就呆了,一句话断在中间,戛然而止。
林妃粲然一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抬起头,收敛了表情,林妃迈着小碎步,摇摇摆摆朝贾母走去。
邢王二夫人早已在座,林妃一进门,两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投过去,对着她从头到脚一起扫视。不同的是,邢夫人是为了找优点来赞美,王夫人却是想找茬儿抹黑。她最先看到彤玉身上穿着熙凤派人送去的蛋青色长袍便是一喜,再一看林妃身上华丽的衣饰顿时大乐,张口就道:“姑娘这身打扮好贵气,到底是姑奶奶形容,只是怎么也不给兄弟们意意粒俊
林妃慢慢转过头,一脸惋惜的看着王夫人,无比同情。希望今天过后,她能学会看清全部再说话。王夫人被林妃看得心里发毛,想说些什么,可是不及开口,小红包包林霓玉就扑腾着小胖腿儿上前请安了。三个人,三样衣,王夫人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贾母早在看到林妃那一刻就泪水涟涟了,连宝玉都顾不上理,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起来就要去拉林妃,嘴里还喃喃的念着:“敏儿,你回来了,你来看娘了啊?好敏儿,你终于回来看看娘了。”
林妃一见贾母形容便知,自己赌对了。却原来,这套渐变锦绣彩鸾留仙裙,乃是当年贾敏未出闺阁时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因为料子稀奇,当年的荣国公自先皇手上得了来,一直收到贾敏订了婚才肯拿出来,统共裁了两条裙子,一条随着贾敏出了阁,另一条则被贾母悉心收着放在身边,就权当是看着女儿了,十多年来一直保留的妥妥帖帖的,就希望有朝一日贾敏能随林如海回转京师,倒时候看她再穿着这裙子承欢膝下。却不料,终其一生,也再等不到了。当日贾敏仙逝消息传回荣府,贾母大哭了一场,亲手烧了那条留仙裙,好让贾敏到了地下依旧打扮得漂漂亮亮,只是事后想起未免有些后悔冲动了,以致连个念想都没有。而今咋见林妃穿着贾敏当年的衣裙,带着贾敏素日喜爱的首饰摇曳生姿,心中千回百转的思念不由得全化作眼泪,痛痛快快的流了一回。
然而林妃毕竟不是贾敏,不说相貌到底不十分相同,便是身高,现在也是差出老远的,贾母的自我幻想,只能建立在没人打岔的情况下,因此,当王夫人看着霓玉的金红小袍子暗骂他不孝顺,明明贾敏死了他却不知道穿着素淡些的时候,贾母的美梦瞬间被打破,几乎是恼羞成怒的,贾母一抡拐棍儿,只听一道破空风声直奔王夫人脑门而去。
王夫人被迎面而来的一条黑影唬得半死,也幸亏贾母年老力衰,那拐棍儿飞到一半就重重砸在了地上,要不然,王夫人非破相不可。饶是如此,也把她吓丢了半条命,“噗通”一声跪在地下,拼命跟贾母解释:“媳妇知错,老太太切勿大怒,当心身子啊。”
其他人原本都在三五成群的说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吓,顿时全噤了声,一动也不敢动。王夫人跪在地上,咬牙忍受众人狐疑的扫视,心中难堪到了极点,要不是她素日心肠刚硬非比常人,这会儿不哭出来才怪呢。
偏偏邢夫人还要来落井下石,阴阳怪气的道:“怨不得老太太生气,我那个媳妇儿,原也有些不省事,这大节下的,怎么就给林家哥儿裁了那么件衣裳?这话却怎么说?”
贾母下意识转头去看彤玉,一见之下,脸色愈发难道,王熙凤登时涨红了脸,暗瞪邢夫人一眼,咬着嘴唇挨着王夫人跪了下来,分辨道:“都是孙媳的不是,只想着林家弟弟常日里爱穿这个色的衣服,就忘了考虑别的了。”
一刻之内的大喜大悲让贾母瞬间老了几岁,叹了一口气,在鸳鸯的服侍下缓缓坐回去:“罢了罢了,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凤丫头仔细了,下回可不许这样。”王熙凤赶忙点头称是,温驯无比,喏喏的起了身,也不敢再大说大笑,低眉顺眼的走到邢夫人身后立着。那邢夫人同时折了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王家姑侄俩的面子,得意非凡,脸上的亢奋收都收不回去。
贾母招手叫过林妃:“过来外祖母这里。”林妃轻快的走过去,挽着贾母的手撒娇道:“原是在家时看娘穿过,心里艳羡,娘便说等我长大了就给我,谁承想……后来,我便让丫鬟们改了改小,穿上了,就当是娘在我身边了。”说着,提起帕子往脸上擦去,贾母也频频拭泪。
听到这里,王夫人终于明白自己栽在哪里了。这可恨的小蹄子,故意穿着贾敏的旧衣来讨老太太喜欢,借机对比她不叫人做好衣裳给她呢。王夫人转头去瞪彤玉和霓玉,混账崽子,既然不想穿,那就都别穿啊,做什么一个穿出来一个衬的,诚心要跟她别霉头是不是?
彤玉一见王夫人怨毒的眼神就皱眉,这个老女人是不知道悔过还是自认为没错?到这个时候了还要怪到他们身上来,别是看他们这些小老虎崽儿懒洋洋的,就以为是病猫了吧!
瞬间绽开一个甜甜可爱的笑脸:“老祖宗,快让二舅母起来吧,她只是一个口快,没有恶意的。您瞧,她还特地让凤姐姐给彤儿缝了这件衣裳呢,多好看,霓儿也有一件,是淡蓝色的,跟我的一模一样,大概因为我们是兄弟,所以特特做了一看就亲近的来。”
贾母一愣:“霓儿得了件淡蓝色的?怎么没穿?可是不喜欢?”
霓玉摸着自己的小揪揪头,笑得格外可爱:“喜欢喜欢,可喜欢了,就是……”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委屈似的,可爱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就是霓儿贪嘴,吃胖了,如今穿不进去,这才换了别的。”
贾母的脸顿时黑了。衣裳是近日裁的,断没有几日内就穿不上的道理,可见做衣裳的人是糊弄了事,才会让霓玉说出衣裳穿不下的话来。
倒霉的王熙凤又一次跪下来申辩:“这话怎么说的,哪个混账老婆子做出来的活计,是老眼昏花还是怎地,这样的不省事。老祖宗,都是孙媳的错,这才料理了一回子事儿,就出了这样的纰漏,以后万不敢伸手去管了,还求老祖宗可怜我,时时指点着,让我也多学习学习吧。”
林妃故作惊讶的起身相扶:“凤姐姐这样说,我们可怎么当得起呢?原是霓玉贪嘴来着,这小肚子眼见着一天比一天鼓,凤姐姐给做的衣裳就是太好了,太合身,才会穿不得的。”这话是当劝慰听还是当讽刺看,就要凭各人的判断了,至少这会儿的王夫人姑侄俩都只能听出嘲讽的意味来,脸上更是火辣辣的臊的难受。
贾母的脸阴的都快滴出水来了,她破天荒的没有理睬凤姐儿,而是拉着林妃的手问道:“那衣裳你也得了,是个什么样儿的?今儿怎么没穿出来?”
林妃想一想,今天教训的也够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大不了她死不悔改,那就下次再犯的时候再去收拾。于是歪着头笑道:“自然得了,剪裁款式颜色都是妃儿素日常穿的样式,可见凤姐姐是极用心的。”说完溜了一眼王熙凤,见她脸上五彩纷呈,好看极了。林妃一笑,不再理她,一手拉过迎春接着道:“原本是要穿来的,只是二姐姐忽然过来,送了妃儿一支极好的钗儿,妃儿爱得不得了,立刻就想戴出来。只是,有些不衬那衣裳,于是便巴巴的换了这件来。”
贾母举目望去,只见迎春头上所插的一支精致的步摇,下坠一串米粒珍珠间错红珊瑚珠儿穿成坠子,正欢快的摇晃着,再看林妃鬓角上小了两号的更显精美,十分喜欢,连连赞道:“二丫头的眼光是极好的,这两支步摇,非你们姐妹戴不出这等风情来。哈哈,好,真好,看着就像一对儿亲姐妹似的。”
迎春白得了谬赞,心里十分感激林妃,然而到底有些过不去,小小声的推却:“原不是我,是母亲想到的,叫我,叫我送去给妹妹。”
贾母一听,破天荒的赏了邢夫人一个笑脸:“老大家的,我素日就说你很好,果然周到。你好好照顾这个女儿并外甥女儿,以后还有你的好处呢。”
邢夫人兴兴头头的表姿态:“都是应该应分的,外甥女儿大老远儿的来投奔,我这做舅母的,别的本事没有,可是使出十二分的精力看顾还是做得到的。”说罢,得意洋洋的斜了一眼至今仍跪在地上不得起身的王夫人,鄙夷轻视之色,流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