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停下脚步,指着水池子说:“都进去洗洗,衣裳全部扔了。”
石琉璃很窘,露天洗浴?这多不好意思啊……万一被过路的看到,没脸见人了。她迟迟不肯解开衣带。可其它小萝莉们已经顺从地站在池边开始捧水了。
“我是个孩子、我是个孩子、我是个孩子!”石琉璃把心一横,本宫女生前又不是没进过公共澡堂,一完全未发育的小丫头片子,有甚好羞涩的。
顿时水花四起,池里是活水,大概有暗泉在涌。第一捧水淋到身上,有点凉,汗毛都被激灵得竖起来了,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泛暖。石琉璃仔细洗净身上的污垢,看到别人手中拿着澡豆,自然而然地也伸手往池边去拿。
这一拿不要紧,抬头看到池边不知何时站了一群人。
一群穿着衣服的人……而且,不是宫女……
刚才太专心洗澡,水声大,竟没留意院子里的动静。如果说其它小萝莉在意识中还无男女大防,或者从小孤苦,习惯了河里洗澡不把这个当一回事,那么石琉璃不尖叫一声确实太对不起她那颗已然二十好几岁的沧桑又脆弱的小心肝了。
“啊——”石琉璃捂住胸前。
“怎么了?”池边上的几个人同时发问。
“没事,踩了石子,怕跌倒。”石琉璃退后几步,蹲在水里不起来了,两手把水花拍得分外激昂,借以掩饰自己的脸色。不就是被太监给瞧了去么,何况这副小身板也没什么值得特意去窥一窥的。
几位太监见她没事,便继续手中的工作。他们把抬来的箱笼打开,将宫装一套套给司膳宫官看过,又有人抬来被褥、铜盆、木架。为首的管事太监细声细语跟司膳七娘嘀咕着什么。石琉璃蹲在水中,恨不得他们赶紧交差走人。虽然对方是太监,也是需要很多同情心去看待的弱势群体,但毕竟、毕竟太监不是女的啊……太窘了。
“回去替本司问候尚服公公好,辛苦你们了,连这么小的槐崽子都派过来帮忙。今天你们怕是要忙上一整日了,各个司里都得送到。”七娘怜爱地捏了捏其中一个小太监的脸蛋。他还不到七娘的腰间,也穿了一身太监装,虎头虎脑地扯出一个憨笑:“姐姐香。”
众太监哄然笑了,有年岁轻的,便垂着涎挨过来跟七娘打趣,被七娘轰得远远的,捎带着将剩下的太监也送出院子。这里好歹是司膳坊的地盘,七娘活动活动手腕,招呼小宫女们赶紧洗:“都快着点儿,晚上发木盆再回屋洗。换上干净衣服,水池子待会儿还要借给别的司呢。”
石琉璃这才敢站起来搓洗,洗刷干净后擦了头发,跟其它萝莉们一起换上新衣服。
两套薄薄的中衣,两件窄袖的白色细布上襦,一条拖地齐胸的红白间色藏褶裙,一件团花半臂,还有一条全红的裙子,都是崭新的,平平整整搁在箱中。拎起间色裙比了比,太长了些,石琉璃不知该怎么穿。望向七娘时,她正在替另外一个小宫女梳头发,一手挽着花样,一手握着银梳,口中衔了葱绿头绳,那姿态像极了一位照料妹妹的长姊。
石琉璃安下心来,运气不错,遇到的直属上司看上去很爱护她们这些小宫女。宫中还是好人多啊,惨烈的宫斗应该只存在于皇子之间和后妃之间吧。她随便乱想着,提了裙子站在旁边耐心等待轮到自己。
“你倒乖巧,晓得先来后到。”七娘笑着看了看她,想起自己初入宫时,也曾不小心踩住裙子摔了个嘴啃泥,便站起来大声说:“今天走路都提着些裙子,晚上安顿下来再慢慢裁减合身。”
边说着,边教她如何用系带固定住裙头,如何绕出结实的活扣。忙活好一阵子,才把众萝莉收拾齐整。
此时再看,虽然新的宫女们面有菜色,但水葱一样的年龄,配上水葱一样的头绳,统一的鲜亮装束,使这一批人隐约有了脱胎换骨的气象。七娘望着自己挥胳膊呼啦啦圈进司膳坊的孩子们,果然也如水葱一样清清爽爽,当即按照胖瘦把她们排成一排。
“现在要去司簿给你们登记,本司先教你们如何行礼。”七娘做了个示范,依次检查过去。忽然一拍手,连声叫道:“瞧我这记性,还没给你们起名字。”
当初七娘入宫分到司膳坊的那一拨,便是从一娘二娘三娘排到了十五娘。七娘踱着步子,起什么名好呢?断断不能再叫十七娘十八娘,差了辈分,也不好听,喊着不响亮。她皱眉点出最壮实的那个小宫女,问她在家时叫什么?
“回姐姐的话,以前……以前没名字,阿伯阿婶都喊我丫头。”小宫女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
“哦,下一个,你呢?”
“俺、俺有名字,村里人管俺叫野孩。”第二个小宫女怯怯地低下头,双手不安地扯着衣带。
七娘挨个问下去,这些孤儿要么有姓没名,要么没名没姓,看来全得靠她重新起名字啊!七娘叹口气,把帕子垫在水池子边儿的一块平整湖石上,扶着腰坐下歇着,边听边想名字。
“姐姐,我有名字,我姓石,叫琉璃,是我双亲未过世时取的。”轮到琉璃,她赶忙表明自己是有名有姓的,生怕被这位大姐随口唤作阿猫阿狗。
“石流离?果然是个可怜的……”七娘脑中立刻浮现出石家老少流离失所的苦难画面,念叨了几遍,拍着胸脯定下这个瘦弱小宫女的新名字:“从今天起,你就叫石榴!石榴多子,热闹喜庆,保不准哪天你们里头真有人飞上了枝头作喜鹊,本司脸上也有光彩。”
石琉璃照猫画虎地行了个礼,在阿猫阿狗之类新名的心理承受底线上,欣然接受了“石榴”这名字。入乡就要随俗,进宫改个名儿,也意味着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嘛!好在还有妹妹替自己尽孝照顾父母,即便活在前世,一生积蓄也不一定有保险那么多,更何况还得面对种种烦恼。既来之,则安之,从此,石榴要努力扎根于此了。
七娘大概受到方才起名字的启发,像剥开了灵感的橘子皮,一瓣一瓣都有了头绪。她一鼓作气,给大伙全都起好了新名字:“姓陈的小姑娘以后就叫陈皮,健脾开胃的好食材。那个姓黄的,黄花。姓丁的,丁香。”七娘干脆掰着手指数起日常所用的吃的喝的煮的炖的,力求个个都能跟膳食有关。
“杏仁、春卷、芸苔、金枣、水藕、玉葱、雪梨、豆苗、四喜……”七娘得了门路,愈发起得顺溜,不过两三口茶的工夫,这批小宫女已经由初具规模的小青葱,变为司膳坊各色美味了。各人牢记了自己的名字,跟在七娘后面去司簿处登记。
石榴……石琉璃又默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有点儿小窃喜,虽然没丁香好听,但比陈皮和豆苗好多啦。嘿嘿,其实也还不错……
咦?不对不对,等等,我叫石榴,我居然叫石榴!
她这次要彻底烧高香膜拜七娘了:悲剧啊悲剧,石榴姐,曾属于唐伯虎点秋香里那位风华绝代张着血盆大口嗔吟“不要因为我是娇花而怜惜我”的石榴姐……
此位名叫“石榴”的小宫女立刻下定决心,将来她资历老了,坚决不允许其它小宫女唤她“石榴姐”!谁喊谁倒霉,不喊不倒霉,想喊又不敢喊只能在背地里偷偷喊的不但要倒霉还得被拖出去□□一百遍啊一百遍。
如果这算作祷告或誓言,那么举头三尺也许真的存在神明。因为此时此刻,某个角落里,有个小男孩莫名其妙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石榴在宫中的日子,渐渐安定下来。
司膳坊很大,大到她至今仍未去过真正的“厨房”里递个勺或择把菜。也许真正的厨房应该存在于各个宫中小灶吧,石榴这样安慰着自己,仍在空暇时尽力去一间间探索司膳坊的屋子——不为别的,为早日找到糕点屋。
她们平时的活不重,早起、梳洗,饭毕,在大小司膳那里请安点卯,排着队领一筐子核桃或其它别的东西,用小锤子敲开,剥出果仁。有时是肚子滚圆的一位公公来授课,教给她们那些材不能搭配哪些调料,比如炖牛肉不可放栗子;吃西瓜不可涮羊肉;烹鹅不能配鸡子……烹饪是门博大精深的学科,尤其对于一群从小没吃过好东西的小宫女们,鹅肉、鸭肉、鸡肉的区别大概仅仅在于叫的名字不同,没人知道是什么滋味。
午休后则完全是放养时间。各司的小宫女都爱结伴出游,她们被允许由姐姐们带着前往尚仪那边旁听礼仪教导。大宫女很认真地聆听教诲,小宫女很少有人用心去听,大部分情况下,午后的休闲时光都在各司的暗自比拼中晃荡过去了。
同属一司下的小宫女们,自然而然抱团,小孩子心性,一会儿晴一会儿雨,一会儿看这个好,两司的小姑娘顽到一起;一会儿看这个又不好了,两司的小姑娘彼此不服气谁也不理谁。日子久了,每个小宫女团里就生出小头目来,多半是长得最漂亮的那个。
司饰和司衣的小宫女打扮最出众,她们的大宫女姐姐爱打扮,小宫女有样学样,完全激发出了小姑娘爱美的天性。同样是那么两套上白下红的宫装,穿在她们身上,似乎格外好看,连还没留多长的头发都被编成小巧发髻,头绳结的绳花也别出心裁。手帕子、宫绦、香囊,无处不展示着她们的与众不同。
司乐门下新人不多,当时司乐宫官挑来挑去,挑到最后忽然发觉人都被别的宫官领光了,所以只挑得四个。因此在小宫女间的抱团较量中,司乐的四个小宫女势力最单薄也最不可小视。最单薄因为她们人数少,玩个老鹰抓小鸡都玩不起来。最不可小视因为她们嗓子好,眼睛灵光,一有不兆,便高声呼叫,引来管事姐姐训诫诸人,最惹大家讨厌。
司苑属下的小宫女个个出落得很大方,常常从自己头上拔下各种花儿,送与别司姐妹。司药则和司膳走得比较近,药膳药膳,将来难免打交道。
说起司膳小宫女,也风光过好一阵子,因着她们独树一帜的新名字:
“你叫什么呀?我们一起去捉蝴蝶吧。”
“我叫水藕,你呢?”
“……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