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早早就到了奶奶那,怕碰见陆子期。我没问他具体走哪几家敬老院,但奶奶所在的这家是市里最大型的,如无意外,这会是他的必经路线。
奶奶醒得也早,药效很明显,甚至让我有些惊讶。陪奶奶吃过粥,我扶奶奶去晒太阳。
刚下到底楼,我就看见陆子期和一些市领导从大门进来。时间还是没算好,终归是碰见了。我扶着奶奶要转回去,奶奶却看着他们进来的方向没动。我想,碰见就碰见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最近怎么越发的不淡定了。在外面,陆子期是老板,我是员工。今天他出席公司活动,我休假看奶奶。压根没找出来一丝的不对劲,我自己一人瞎慌个什么!
于是我抬头,微笑,扶着奶奶走出去。一抬头便看见陆子期含笑望向这边的眼神,似乎还微微点了下头。我赶紧扶着奶奶出去,不想让眼利的记者看出微妙来。
到草地上,奶奶又是重复那几样。我知道老人家会罗嗦,但昨天才问过,我明明说单身来着,今天总不见得我就能拖上一个男朋友见她了吧。我只低头给奶奶按摩,嗯嗯哦哦地应着。奶奶今日却好象特别开心,一直笑得合不拢嘴,有几次拍着我手背,想说什么又忍着的样子。
晚上我还想陪奶奶吃晚饭的,结果她硬推我走,让我约会谈恋爱去。我苦恼,我哪有会要约,哪有恋爱要谈啊,于是就给奶奶撒娇。奶奶却来了句:“没有就去想方设法制造成有!”我不得不走。
我走出敬老院大门,就看见一宝马停在路边。车窗摇下来,里面坐着的,不用怀疑,就是陆子期。
我哼叹了一口气,嘴角微微而笑。我坐到车上对陆子期开玩笑,“陆大老板,我们去吹吹风,谈谈情说说爱好不好?”
陆子期没有我预想中那样——挑眉,然后缓缓转头,墨漆的眸子聚着流光向我看来,然后悠悠地说出那两字:“好呀。”他的一双眼睛最漂亮,特别是状似不经意的一瞥,那种微微挑逗的眼神,会让人酥得连心尖都在发颤。——而此刻,他却是眉头轻折,看着我好一会终于说出来:“悠悠,奶奶的病适合呆在医院里。”
我当场楞了。
陆子期又说:“今天我过去问了院领导,才知道奶奶刚查出来脑内有肿瘤,还是那么严重。”
他是今天才见过我奶奶,还是早见过我奶奶了?如果他见过,那他和奶奶说过什么没有?奶奶的病是重,但手术也不是百分百,而且现在吃了药精神又好起来了,也就只能先这样拖着。况且要把奶奶送进医院,她肯定是万分不同意的。我坐正了,说:“今天你忙,没时间介绍。多谢你关心我奶奶的病,但听了医生的话,我也只好先这样了。”
“我之前去看过奶奶了。”
宝马车子一下开出去,就像我的心一下抽离。
“你跟我奶奶说过什么?”
陆子期叹了口气,“悠悠,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奶奶要尽快入院。”
他说什么,都不会是我愿意听到的话。今天奶奶见到他还那么高兴,我猜以陆子期的身份和品位,绝不会说出我是他见不得光的情人这一类话来,顶多说我们现在住在一起。于是奶奶以为我都同居了,肯定离结婚也就不远了,又见陆子期一表人才的,难怪她笑得见牙不见眼。哎……事实与想象真的是两回事。跟陆子期名正言顺这条路,可比我自己开公司当老板要远得多得多。奶奶现在就关心我的事情,就算我能求得陆子期陪我演场戏,接下来奶奶便肯定要问我什么时候结婚了,到那时候还哪能瞒得下去。
脑子里乱糟糟的,陆子期又在我耳旁提到奶奶的病,我一下就蔫了。我拼搏了那么多年,到头来一场空。说爱情,我没有;说亲情,最亲的奶奶也患了重病,不知道哪天就离我而去;说金钱,略有赢余但离自己创业的第一桶金还远。
我望着灰白的天空茫茫然地笑了一下,说:“奶奶的病我知道,但手术只有百分之二十的胜算,这个风险太大了。奶奶是绝不愿意到医院里去的,现在吃了药,她精神也渐渐好起来,就没必要呆在医院里浪费钱还影响奶奶的心情了。”
“那药有副作用,你知道不知道?”
陆子期今天的车开得特别不好,到点之前就该收油减速,为什么要急刹,害得我一冲。心似乎跟着蹦出来炸开了。我一瞪眼,“干什么急刹车!我知道,但那又有什么办法!”
“我……”陆子期似乎有点无奈,他却没有接着解释下去,只拂了拂我的头发,温柔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别想太多,总有转机的,你明天去劝奶奶住院吧。”
车头的装饰小花静静地对着我笑,两片叶子动也不动。我知道自己刚才说错话发错火了,还好陆子期脾气好。我吸了两口气缓过来,低头解安全带,平静道:“奶奶的事我会处理,谢谢关心。”
“悠悠。”陆子期喊住我。
我回头,对陆子期抿唇一笑,然后把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千万别跟奶奶说我们这关系,我想任何一个老人家再开明也会接受不了。”
陆子期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对我一笑,“随你吧。”他笑如我,牵强而无奈。
我敢肯定,他原本要对我说的话绝对不是这一句,不知为何又不对我说了,只淡淡地笑着说随我。
那一晚陆子期抱着我轻轻地亲我脸庞和脖子。
我一翻身背对他,“今晚我没兴趣。”
陆子期亲上我的长发,“我也不想今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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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报纸厚厚一叠,能看的新闻其实没几页,大篇幅的房地产广告。我合上报纸,瞄了眼墙头的钟,七点,比平日早了点,奶奶还没醒过来。好久没吃糖炒栗子了,我准备出去买些回来,等奶奶醒了一块吃。
买栗子的时候发现旁边那人好眼熟啊,可我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那男人也上下打量了我好几眼,他似乎也是认识我的,但却没开口。我在脑子里搜索了几遍都没有线索,就捧着热乎乎的栗子走了。
我一回去就看见奶奶被罩了氧气罩躺在床上,几个护士小跑着把病床推出走廊。我吓得整袋栗子掉在地上,冲上去问护士:“我奶奶她怎么了?”
其中一个小护士对我说:“早上做例行检查的时候,发现老太太体温偏低,于是我们给她测心率,心速极慢。我们怕出事错过救治机会,所以决定尽快送医院。”
我心吓得一缩,久久泵不出血来。后来还是常照顾我奶奶的护工推我上车的。
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我看着医院里白森森的墙,坐下来心跳得飞快,而喉里却像卡了一口气一样微微窒息。我张大嘴大口大口地呼吸,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两只脚却软得一点力也没有。我害怕得想大哭,又怕手术完了,奶奶出来看见我哭影响她的心情,只好死死地忍住。
十个指头冰冰冷地在发抖。我摸出手机拨了电话给陆子期,“你过来陪陪我好么,我在医院。”
陆子期很快赶过来了。我很感激他能这样对我。我站起来向他走去,可是膝上一软,我整人就往地上跪,是他把我接住了,把我搂在怀里。
陆子期扶我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奶奶她怎么了?”
“不知道。”我整个人在抖,声音虚而发颤,“我不知道。”
陆子期抱着我,轻轻抚着我后背哄我,“没担心,会没事的。”
他这么一说,我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反而“唰”地下来了,身上似乎一下子软了,我趴在陆子期胸口大哭特哭。奶奶是我最重要的人。她辛苦地把我拉扯大,在我拼搏的时候她呆敬老院,当我现在稍有起色了,她却没来得及享福就这样……
陆子期没有说话,只亲了亲我头顶,然后把手臂收了收。
人就是这样,当你有压力,有放不下的东西的时候,你会很坚强,苦难和挫折你都可以挺过去;一旦这种压力消失,人反而会软下来。奶奶,也是这样吗?
我渐渐止了哭。陆子期给我递来纸巾,无声地。我接过纸巾,仍旧靠在陆子期怀里,没有说谢谢。我们都静静地等着手术室灭灯。
奶奶昨天终于又看见陆子期了,还看见他对我微微含笑点头,于是把心中的事放下了,所以一睡便醒不过来了?
“悠悠,医生出来了,我们过去看看。”陆子期扶我起来。他去问医生情况,我就跟着护士把奶奶的病床推去病房。我只想多看看奶奶,不想听医生说那些有的没的,我觉得都是废话。而且陆子期书念得比我多,他应该比我更能理解那些深奥的东西。
奶奶抓着我的手,软软的没有力气。
我赶紧两手包住奶奶的,“奶奶,我是悠悠,我是悠悠。”
护工把奶奶抱下病床放平,护士让我别说太久妨碍病人休息就和护工一起出去了。正好这时候陆子期也进来了。奶奶虚弱地捉着我的手摇了摇,我俯下身去,侧头看着陆子期,然后把耳朵靠在奶奶嘴巴上。奶奶是很虚弱,但声音还不至于低得只有我才能听见。于是静悄悄的病房里,奶奶的那话就像响雷一样劈在我头顶。“你终于肯带他来见奶奶了。好,真好。”
我看见陆子期笑,向着我的方向,但我不确定他是对我笑还是对奶奶笑。
奶奶缓缓闭上了眼睛,“悠悠,奶奶困了,要睡一会。”
奶奶真的是把心里一直记挂的事情放下了,所以就撑不下去了吗?之前见到陆子期了就发病了,现在说了一句话就又睡过去了,我害怕,太害怕了。“奶奶,不是的,他不是我男朋友,他只是我一夜情的对象。”我知道奶奶肯定不能接受,但现在我顾不得那么多,我不能让奶奶太安心,那样她会离开我的。奶奶醒过来骂我也好,或者像小时候那样打我也好,能让她心里有个牵扯,能把这一关挺过去,就可以了。
“悠悠。”陆子期过来拉我,“让奶奶休息一下。”
不行!奶奶睡过去很可能就再醒不过来了!看奶奶没睁开眼睛,我甩开陆子期趴在床边,“奶奶,我跟你说,我和这个人的关系。”我指着陆子期,“只是性伴侣的关系!”
“童悠悠!”陆子期的声音里隐忍着要爆发的怒火。他一用力把我拽了起来,就往门口拖。他眼睛里分明燃着两束小火苗,一窜一窜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压着声音给我一字一字地把话吐出来,“你别再乱说话,让奶奶好好休息。”
“嘀——”这声音吓得我抬起头来。心电图仪器的屏幕上前面还显示了几个波段,后面就只剩下平平的一根直线。
我跪爬着过去趴在病床边喊奶奶。陆子期一看情况不对,立刻出去找医生。我被护士拖了出去。陆子期抱着我。我缩在他怀里发抖,只感觉到他环着我的手又紧了紧,却没有说一句话。
医生很快出来。我软在凳子上根本走不过去。我只看见医生摇了摇头,他张嘴说话,我却听不到声音。整个世界都沉默了,我像看一场默剧。医生跟护士离开了,陆子期向我走过来。他向我伸出手,我一拨他的双手,疯一样朝奶奶的病床踉跄着奔过去。奶奶已经被覆上了白布推出来。
“奶奶,奶奶……”我听见自己的哭声叫声,世界似乎在一刹那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