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上天气冷起来,越到年底府里也忙,香楼因为天寒迎来又一波生意高峰。因为董璧君的甩手不理,顾凝也着实忙了几天,还要调整香楼的人手,家里四夫人那边事情也多,有几日跟楚元祯几乎是只在夜里才得几个时辰相聚。
这日顾凝忙了一大早终于得点空,拿了铜剪修大缸里盛开的那棵木槿,福妞儿穿着厚厚的棉衣胖嘟嘟地像只毛茸茸的布娃娃一样趴在西间窗台上朝着她笑。
顾凝隔着窗户逗了逗她,门外一人跟着李婶进来,来人是楚元祯香坊里的小伙计,叫柱子,她见过两次。顾凝放下剪刀擦了手让柱子进屋说话。
柱子见了礼,当下垂手立着说话。
“小的受三少爷吩咐一直盯着二爷那里。今儿得了信儿便立刻来报奶奶。小的们打探到楚二爷家前阵子做了笔生丝生意,赚了五百两银子。小的们仔细查了,今年生丝生意虽然好,可也没那么大的赚头,细查之后才知道不过是障眼法。那银子是通州永祥绸缎庄给的,而永祥绸缎庄实际跟四夫人娘家的绸缎庄从两年前私下来往便很密切,去年开始暗地里生意合作更多,今年更是有大笔的银两交易。而且这两家时常联手打压其他绸缎庄的生意,明着打擂台,按理分红利……”
顾凝不知道楚元祯用什么法子能将表面看不到的东西挖出来,却着实吃了一惊。她笑了笑,柔声道:“通州徐家、章家跟四夫人娘家也有生意往来吧。”
柱子张了张口下意识道:“少奶奶如何得知?”
顾凝浅笑,摆了摆手,“没事,你先回去吧。告诉你们少爷就说我知道了。”又让小池拿钱打赏了他。
柱子刚走,四夫人便来找顾凝商量来年将家里的银子拿去经商靠分红来生钱的事情。之前孙氏当家的时候楚元祯便给他们提过这法子,孙氏不肯,去年顾凝提议老太太同意,入股半年的银子便分了红,四夫人便又提来年的。再过半月下面的银子也收上来,除去过年急用的,闲钱就可以拿去入股,加入楚元祯即将筹开的四海钱庄。
聊完正事大家都觉口干舌燥,顾凝吩咐小池煮新茶,四夫人昨儿送的祁门红茶,比自己家茶园进来的茶自是好了许多。
四夫人笑着说了一番茶道。
顾凝笑了笑,“说到喝茶侄媳妇是真不懂不过是混喝罢了。从前喝过一种冰茶,算是胡人进来的奶茶一种,里面放了糯米薯粉等做成的黑珍珠,虽然煮过很久,可那珍珠有些总是特别硬,咬不动难消化,甚是麻烦。”
四夫人呷了口酽酽红茶,笑道:“那得小火慢熬了,火急了夹生,耐了性子,没有熬不化的。”
顾凝摩挲着茶杯叹了口气,“可总有怎么都捂不热的冰块,喂不熟的白眼狼,人啊,就是这样。”
四夫人诧异地看着她,低声道:“侄媳妇怎的了?是不是……又有人生事?”
顾凝摇了摇头,淡淡道:“也没什么,总觉得你对她再好,她也只是怀着算计的心思,眼里总把自己人做敌人。”
四夫人摇了摇头,无奈道:“你也别太在意她了。依我看她不过是没见过世面,有人动点心思就有些摇摆罢了。回头让三郎好好跟她谈谈,要不我去跟她说说也就是了。”
顾凝眉梢一挑,没想到四夫人竟然说出旁人,便笑吟吟地注视着她。四夫人笑道:“文姨娘早就跟董小姐认识了,三郎去西域跑生意贩香遇到强盗受伤回来,听说病得极重是董小姐拿出家传的伤药和千年人参救了他,而董小姐也曾经遇到难事儿是三郎帮忙解决的,那些个错综复杂的关系让两人难免走得近点。后来又听那些跟去的小厮回来说三郎有一阵子消沉得很,常去一座园子喝酒,董小姐去得也勤一点,慢慢开导他。文姨娘知道这些之后也劝过三郎跟董小姐共结连理的,她早先在林大小姐去世之后就中意董小姐的,如今跟她走得近你也别太在意。婆婆么,她知道你和三郎终究是不会再分开必然也就想开了。”
顾凝有片刻的失神,随即恢复如常,笑了笑,淡淡道:“这都是陈年旧事,董小姐对三郎的救命之恩,我们是片刻也不敢忘的。”
四夫人见她没什么精神,便告辞去看五夫人。
顾凝干坐了片刻,心思却又凌乱得很,他从没告诉她这些旧事,董璧君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们曾有交心的情意,此番自己这般对董小姐是对还是错?
楚元祯既然已经做出支持她的姿态,她又何必再对董璧君那般相逼?
可……
她叹了口气,似乎有点理解董璧君为何一定要参与香楼生意了。
或许不是为了钱,或许……
夜里楚元祯回来,她没有主动提二夫人等事情,只是抱了女儿来静静地陪他用饭。
楚元祯放下碗筷,侧身净了手,“阿凝,有话跟我说吗?”
顾凝看了他一眼,“说什么呢?你那么累,还是早点去请安回来歇着吧。”
她平和的语气下掩藏着内心的情绪,他却听得出,眸子深沉地看着她,“你在生气?”
顾凝知道他一旦纠缠就不会罢休,只得笑道“三郎生意做大了,人也越发多疑起来,我不过是怕你白日太累罢了。”然后抱着福妞儿站起来逗引她叫爹,孩子只能发出嘤嘤的声音,好奇地盯着楚元祯的脸,伸着手让他抱。
楚元祯从她怀里将孩子接走,让她陪着去请安,顺便带孩子跟老太太玩一会儿。去请安的时候,四夫人也在,她将福妞儿接了去放在老太太炕上,玩了一会,回头对楚元祯道:“三郎,文姨娘的身体也差不多了,我看还是请她回家吧,香楼总归是做生意的地方。”说完看了老太太和顾凝一眼,笑道:“今儿我还跟阿凝商量呢,阿凝想让她多住些日子,可我想着总归是年底,早点回家也有人照顾。”
楚元祯笑了笑,“家里的事情自然是当家的说了算,明儿我去接母亲回来。”
老太太一边教福妞儿抓她的玉疙瘩,随口问道:“那位董小姐这番光景了还不回家吗,早点打听了我们也好准备礼物。”
楚元祯看了顾凝一眼,道:“这个孙儿倒不是很了解,明日让阿凝问问吧。”
第二日楚元祯夫妇去香楼接文氏的时候,见她正跟董璧君在房间里相谈甚欢的样子。
董小姐一身精致的苏绣袄裙,更衬她气质娴雅,只是眉宇间笼着清愁淡淡我见犹怜。见楚元祯他们来,她只是不冷不热地到了招呼,便告辞离去。
顾凝跟文氏说了大家的意思,年底将近,希望她家里休养,人多也好照顾一些。文氏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儿子,道:“也好,反正我好得也差不多。”
顾凝亲自带了丫头帮文氏收拾一应物品,回头想跟楚元祯说话却没看见他。直到收拾好东西之后送文氏上马车她也没看见他,便让丫头们先送文氏回去,她则叫了二掌柜来将小院收拾清点一下。
等他人都走了之后,顾凝带小池回去自己院子,她有点心神不宁便让小池等着自己出去走走。片刻之后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站在通往董小姐院子的曲廊外面。怔了怔,她转身往回走,这时便听到院中传来压抑的哭声,入耳只觉得哀切至极,是董小姐的声音。
顾凝下意识定住了脚步,想要离开,却不由自主慢慢地靠近站在院墙外面。
风梭梭地蹿过旁边的紫薇树,晚开的花依然固守枝头,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得那边声音凄凄,顾凝觉得心底冷寒一片,慢慢地往后退轻轻地离开。
楚元祯回院子的时候顾凝已经不见,想是等不得跟文氏先回去了,他也不急着回家,先去了前面班房,跟两个掌柜还有账房交代了一些事情才去借了马回家。到了府前他把马交给门房小厮自己步行回小院儿。院子里六叔正抱着福妞儿骑小木马玩。枣红色的马,锦绣鞍鞯,看上去看是漂亮。
楚元祯跟六叔招呼了一声,便请他屋里喝茶,楚长卿笑道:“我来看福妞儿呢,又不是为了喝你的茶,你怎的回来那么晚?”说着往屋里看了一眼对楚元祯低声道:“你媳妇儿看着有点不对劲,你小心点。”说完把裹着厚厚棉衣的福妞儿抱起来,举过头顶逗得她哈哈大笑。
“福妞儿,我们去跟两个太奶奶玩会儿好吧?”说着他便将福妞儿放在肩头,又拍了拍楚元祯的肩膀,让小池跟上,三人出了门。
楚元祯忙去洗手净面便进了屋,见顾凝歪在南窗榻上靠着一只绣花大引枕,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底略肿着,似乎哭过。
他心下蓦地一紧,趋步上前在旁边坐下,关切道:“阿凝,怎么啦?”
顾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什么,有点累罢了。”
她的声音轻得没有什么情绪,没有一丝火气,让他顿时忐忑起来。
他抬起她的下颌,柔声道:“阿凝,你是不是去过董小姐的院子,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问的。”
顾凝推开他的手,懒懒道:“没,我在想四婶,二婶她们的事情。”
楚元祯将她揽进怀里,“这些让我来想,你不要烦恼了好吗?我让柱子来告诉你,只是想你知道就好。”
顾凝瞥了他一眼,似是漫不经心地道:“你让他来回我,不过是想告诉我,之前你不知道,而董小姐和通州徐家的生意跟四婶也没什么关系,不是吗?”她淡淡地看着他,清浅的声音里夹杂着几不可见的讥讽。他今日穿了件丝棉暗花长袍,胸口的位置尚有未干的水痕,衣服上散发着淡幽的玉兰花香,她冷冷地勾了勾唇角轻轻地离开他的怀抱,转身下了地。
楚元祯想抓住她,手上一凉,她的衣摆已经滑了下去。
“阿凝,时到今日,有话还不能说吗?”
他黑眸深沉,毫不掩饰内心的失望与落寞,声音却平淡的无一丝波澜。
顾凝笑得似是而非,“三郎要如何呢?我又如何呢?我的丈夫有一位无法割舍的红颜知己,若是我太在意,说明我为人小气,可若我不在意,我又如何对得起自己那份感情?将心比心,我不想三郎难做。”
她的冷淡让他胸臆间怒气凝结,她总是如此,越是有事越要藏在心里,让别人气死急死却也不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就算憋出内伤,左右都不让人见,也不看人内心的痛楚罢了。
“阿凝,我不过是跟董小姐说清楚,希望她能将生意和交情分开,安心等着收银子就好不必再管香楼的事情,更不必再因为你做什么而生气。”
顾凝目光冷淡地看着他,他自然是怕董小姐怄气生病气坏了身子,巴巴地就去安慰,他自是旧情难忘,他自是心存内疚怜惜,无以为报……
楚元祯心头一片冰冷,只觉得所有的努力和真情都被她这般无视了,涌在嘴边想要解释的话也突然没了力量,她要的根本不是他的解释,她已经自己定了他的罪,根本不想再听他说什么。
她冷淡的目光如同腊月的冰溜子,刺在他的心头,让他叹了口气,转身出了屋。
年底铺子里忙楚元祯接连几日都是早出晚归,夜里宿在书房。
顾凝带福妞儿去拜访了一次王夫人,顺便将给康康做的小衣服送去。康康已经恢复健康,看着比福妞儿老实很多,安安静静地一双眼睛黑亮黑亮,清澈得像是纯净的泉水。王允修带顾冲去苏州处理生意,腊月再回转,王夫人这两天就打算带媳妇们回历城去。
几人聊了一会,顾凝觉得屋子里冷飕飕的,便替康康盖了盖小被子。外面丫头便从外间抬熏笼靠近门口一点,王夫人脸色一变,斥道:“没脑子的东西,不是说过小公子受不得这么重的烟火气,那香也不要熏的吗?”
两个丫头吓得忙将熏笼抬出去。
王夫人怒气未息,对顾凝道:“王郎中前几天说康康对香气敏感,特别是熏香会不舒服,喘息难受。上一次就是她们不懂在家里熏了一味西域来的什么香,哦,好像叫什么石头香的,才让康康那样子的。王郎中说那香本来挺少的,不知道你二哥从哪里弄来的,真是作孽。”
顾凝心下一惊,她知道西域有种天石香虽然香气无比但具有相当毒性,一直是大内禁品。楚家香铺并未卖过,之前王允修的苏州铺子处理过大内偷出来的天石香,也只有那么一次而已。他曾想给她一份让她研究一下去除毒性的法子,后来心有顾虑还是卖给了别人。
当下她问道:“夫人,那香家里还有吗?”
王夫人气道:“早让我打发人将家里的香都拿去泡水了,以后什么香都不许熏的了。”
顾凝想那香味道独特就算泡水也是可以分辨出来的,便假借好奇让丫头领她去看看。后院实际并没有太多残渣,但是恰好有那一味闻起来有点怪异,合香之后熏起来才能好闻的天石香。她用帕子包了一点放进荷包里,又回去聊了一会便告辞。
回到家她便将自己关在东厢合香,又给王允修写了一封信让他查一下当年的天石香卖给什么人,能买得起这种香的人一定要懂香还要有钱更要知道如何做不含毒的香。
合完了香,她亲自捧了香炉先烤香,等烤干了再放在云母隔火片上k着静待香气散发。
天石香需要精心加工,添加中和性的香料之后,再加入两位中药研磨和蜜做丸子让毒性尽数去除。若不如此天石香直接炙烤就会散发毒气,对于成人短时间不觉得但康康是婴儿 对此没有什么抵抗力,才导致中毒呼吸困难了。
她嗅着那让人有些上瘾的香气神思有些恍惚,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楚元祯的声音,“阿凝?”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推门而入。
楚元祯嗅到那馥郁清奇的香气蹙了蹙眉,“阿凝,你弄什么香?”
顾凝看了他一眼,笑道:“三郎闻到过?”
楚元祯微微颔首,“有点印象,好像董小姐那里……”他叹了口气,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她,“我这么说不会让你误会什么吧?”
这六七天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两人都忙,最主要的是他感觉她的冷淡,又觉得心冷,便想暂时冷一冷,过两天等她心情好了,气消了再说。他了解她,生气的时候绝对不说自己生气,冷得就好像穿了一副冰甲拒人千里之外,但是她又是理智的,只要假以时日,她总归会想通透的。
今儿也是他的极限,有些事情她不问他也要告诉她,不过是恨她对自己那么冷清,一副说不理就不理似乎随时都可以踢开的样子。
她的脸半明半暗地陷在灯影里,表情看不真切,似笑非笑的样子,目光却让他感觉一阵冷意。
他上前几步,站在她的桌旁,将她看得清清楚楚,声音清晰有力地道:“阿凝,我已经跟董小姐说清楚,她过些日子就会离开惠州,以后香楼的分红只要派人送给她就好。”
顾凝扬了扬眉梢,冷冷道:“三郎真是情深意重,这就迫不及待地送她走吗?怕她不敢面对指控还是怕有些什么言论会伤害她冰清玉洁的本质?”
楚元祯蹙眉,声音沉了一分,“阿凝,有话能直说吗?为何一定要这般怪声怪气?”
顾凝坦荡地看着他,目光清寒如霜,“三郎,换药的事情,康康的事情元凶没有找到,你觉得董小姐这时候走,合宜吗?”
楚元祯眸子骤然眯起,慢慢地舒展,死死地盯着顾凝,“阿凝,这不是名声的问题,是人命关天,要有证据。”
顾凝纤长的手指笼着桌上小鎏金铜鸭香炉,淡淡道:“如果能证明呢?三郎要如何?帮她压住还是替她坐牢来还那份恩情?”
“阿凝!”楚元祯痛苦地闭上眼。
顾凝毫不心软,声音依然平和语气却更加尖锐,“三郎,你还没有回答我,难道你不知道她跟四婶暗地里的生意往来?如果那药是二婶受人指使换的,董小姐就一定清清白白没有涉及其中?就算我如今没有十足证据只是推测,那么三郎,你是不是连一丁点都没有舍得假设是她过?”
楚元祯被她迫得胸口胀痛,如同被巨石压住一般几乎透不过气来。
顾凝冷冷地看着他,声音像一把闪着雪光的刀,静静地刺进他的胸口,“三郎,如果是她,你要如何酬还她对你的恩情?她救过你的命,她在你几乎醉死的时候温暖过你,甚至……为你有一个未见天日的孩子,三郎,你告诉我,你要如何做?”
她从来没敢想过他会不会抛下她们母女去找那个女人,更没有想过他会为那个女人开脱罪责或者替她赎罪,甚至不敢想如果是自己做了那种事他会如何。
她只想问他,面对面的问,这些天的冷静给了她足够的勇气。
最坏的结果,她什么都不要,只带着女儿离开,甚至女儿也得不到。
“阿凝,你定了我的罪,难道连个申辩的机会也不给吗?”他定定地看着她,满目痛楚。
顾凝笑,“三郎,不要告诉我你醉得厉害,你将她错当成了我,三郎,那都不重要,结果就是她……”她胸口疼痛欲裂,让她再也说不下去,阖眸深吸一口气,感觉那针刺的痛意慢慢平复。
楚元祯心痛地看着她,“阿凝,如果我说没有,我没有将她当成你,我没有对她做过任何事情,你信不信?”
顾凝苦笑:“三郎,我拿什么相信你?她如此对你说,扑在你怀里痛哭求你怜惜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跟她说?”
“我现在已经跟她说清楚了,那天她太激动昏了过去,我没法说。”
顾凝如今只觉得辨不清真假,也许问题不在他到底和董璧君有没有过去,而在于他对于董璧君如今的态度。自己怀疑事情与董璧君有关,他却已经劝她离开,迫不及待地送她走。
“你当日不是信誓旦旦地跟我说她对你没那般心思吗?如今呢?三郎,我都替你难过了。”她冷冷地说着起身,将那只燃着另一个女人曾经的独特气息留给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他想拦住她,瞬间的犹疑她已经走开。
这几天事情发生得多,他有些应接不暇,特别是董璧君。
当年京城相交,他感谢的不是她救过他的命,而是能够给他诚挚的安慰,让他能够走出阴霾重新振作起来,明了自己至死都爱着历城那个伤害了他的女人,愿意为她百折不回。
在找回自己之前他曾动摇过,甚至觉得如果没有她,随便哪个女人都好,董小姐是最适合的女子。但当他有这样的念头之时他无法说服自己忘掉顾凝,甚至鄙夷自己竟然想要用另一个女人来填补那份空虚。所幸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他们只是朋友。
这些年因着那份朋友情意,他为董璧君做的事情也足够多。除了爱情他什么都能给她的,如果不是她一定要跟他诋毁顾凝,他原也不想如何,就算香楼都给她,他可以为顾凝重新造一座。
他只是没想到董璧君会对他用情如此,这些年一直在默默地爱着他,为了他学习很多东西,甚至抛头露面,筹钱经商。那天她那般热烈地倾诉,哀求,再也不是往日那个淡然优雅,进退有度的高贵小姐。她流着泪,死死地抱住他,告诉他:“三郎,你还记得信春园吗?你常去喝酒,我去陪你。有几次你喝得人事不省,一个劲地喊她的名字。你醒来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不想你负担,不想你内疚,后来我有了孩子想要告诉你,可你却要赶着回去看她,我追不上你从马上跌下来,孩子就没了……三郎,三郎……你知道我有多苦,我又有多么爱你……”
他想跟她解释她却哭得气竭昏倒在他的臂弯里,没有办法他只能送她回去,找机会再跟她说清楚。
今日一早,他便去跟她说那件事情,谁知道她已经收拾好一切,正等着他。
“三郎,我终于死心。我要回家了。”她说得很平静,“从重阳节那日,你那般隐忍又厌烦地不再想跟我说话的样子,我就知道,就算我得到你,也是没用的。过去的便都过去好了。不过就算你不喜欢我背后说她什么坏话,我也要告诉你,她爱你吗?她值得你爱吗?她的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王允修。你可知道王允修到如今夜里睡觉还会叫她的名字,你知道为什么就算大家没看到他们幽会,可就凭一前一后进来,各人都湿了一只鞋子王夫人便那般脸色给她看吗?因为他们的私情从来没断过……别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不管你是不是喜欢,我都要说。我知道你不可能爱我了。从前不会,如今更不会。我知道是我一厢情愿,守不住自己的心。我没有她那般自私。只是我很寒心……”
“三郎,你不必再跟我解释什么,也不必再劝我,你已经知道我的心思,既然无法接受,我便不能留下来。看在曾经的情分上,你能否为我保守秘密?就当我喝醉了胡言乱语说了一腔梦话吧……”
冬至月初上接连下了几场雨,一直湿哒哒冷冰冰的,直到中旬还未见放晴。董璧君说走却又因为什么原因一直呆在香楼,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楚元祯冒雨出去办事,没说具体的细节,只带了李桂明和风发。
王允修冒雨从苏州赶回,径直去香楼找顾凝。
冰冷萧瑟的院子里,兰草无力地随风摇摆,藤架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不复先前的美丽幽雅。王允修匆匆进了院子,一眼便看到站在紫薇树旁的顾凝,他从未见她如此冷着脸,疾步上前,“阿凝,你交代的事情我已经查问清楚了。”
顾凝苦笑,抬起眼睫定定地看着他,“二哥,我这样做是不是错了?她毕竟救过三郎,这样会不会让三郎……”她叹了口气。
王允修安慰道:“阿凝,一切在你,你想查就查,你想退却便罢手,我……无所谓。”
顾凝深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脊背,道:“二哥怎么可以说无所谓的话,那是你的儿子,康康差点给她们害死。”
王允修缓缓道:“若你下了决心,这事情很好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牢不可破的同盟。我已经修书给知府大人,他会派人审讯那几个家奴,是非曲直,蛇蝎之心,自无处可藏的。”
顾凝看着他,“二哥,你还是先回去跟夫人商量吧,这……毕竟是家丑,夫人……可能承受不起。”自己亲自挑选的儿媳妇做出毒害长孙的举动,她该如何面对?王夫人这样要强好面子的人,怎么能受得了?
如果他们自作主张把王林氏交给官府,而王夫人并不乐意,那以后王家可能就别想安宁了。
王允修将怀里的一本书册掏出来递给顾凝,“我这就回历城跟母亲商量。”
董璧君进来的时候顾凝刚要睡着。她已经接连几日无法入眠,一直反复的考虑那件事情。小池跟董璧君说了一句话她就立刻醒过来。
“董小姐,我们少奶奶刚睡着,您还是改天再来吧。”小池将人拦在门外。
顾凝道:“小池,让她进来。”
董璧君一身彩绣紫罗衣,浑身上下收拾的气质清贵,优雅端方,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
顾凝冷笑,毫无热情地道:“董小姐心情不错呀。”
董璧君顾自在榻前的交椅上坐下,浅浅一笑,“少奶奶心情看起来不怎么好。”
顾凝笑了笑,让小池上茶,“若是有个女人恬不知耻地赖着董小姐的丈夫,说自己多爱他,还差点给他生个孩子,董小姐心情会好吗?”
董璧君脸色顿时铁青,顿了顿,她娇笑起来,“少奶奶应该跟三郎好好问问才是,三郎那样本分又重情义的人,如果没有情是不会那么随便的。”
顾凝哼了一声,慢慢地端起茶盏,提着盖碗拨了拨茶叶沫子,笑道:“三郎虽然是生意人,可他从不撒谎。有人不知羞耻地黏上他,不惜拿自己的名声造谣,那也真是闻所未闻地下贱了!”她黑眸清亮,光芒迫人。
董璧君顿时脸色煞白,像被什么噎住一样,几次张不开口。
顾凝又慢悠悠地道:“三郎没跟她直说是因为她笃定三郎重情义,不会那般让她没面子,况且她戏演得好,适时地昏了过去。这一昏昏得好,当然如果她再闹闹什么寒心,断交,离开,甚至上吊抹脖子跳河之类的事情,三郎可能更内疚。”
董璧君面色如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凝呵呵笑了笑,放下茶盏,“在一个丈夫面前说人家的妻子如何不好,那可真是大忌中的大忌,想必董小姐也很憎恶这种了?如果有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妄想爬上徐少爷的床跟董小姐二女共侍一夫的话,董小姐自然恨不能给她拆骨扒皮是吧?说不得那女子恶毒一点,趁着董小姐生产之际在药里动点手脚,让你趁早一尸两命,她恰好可以入住正房,做个名正言顺的徐夫人。哈哈,董小姐当如何?难道任由她嚣张跋扈,演戏蒙蔽你的丈夫?董小姐七窍玲珑心的人,自然是有的法子对付那些贱人的,可我就不同了,嘴笨脑子笨,又不能跟丈夫撒娇,还不能太小气免得伤了和气,更不能自作主张请官府来查,你看看,是不是真可怜?不过我虽然骨子里喜欢安分,可有时候我就真的想赌一把,试试看,人能不能争过命。我能不能留住我的丈夫,让他将那所谓的红颜知己扔到粪坑里去。”
董小姐霍得起身,无意识地带翻了旁边小几上的茶碗,“啪”的一声,清脆无比。
顾凝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如刀锋般锋利,“董小姐,像信春园那种地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如果真有点什么见不得人的恶心事儿,不会密不透风。如果一个女人真的流掉了孩子,不会雪那样无声无息的化掉。当然如果一点动静也没,只能说明她自己编造出来而已。你以为三郎那么傻吗?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没有他算不到的,就算他去买醉,身边不也总跟着个李桂明吗?你以为他不在?可老太爷难道能放任自己的孙子胡作非为坏人小姐的清誉吗?你以为三郎是那样饥不择食,随便找个女人就能买醉忘情的人吗?还是你以为在大是大非面前,三郎会顾念旧情徇私包庇?俗话说的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墙看着再厚,她也透风!”
董璧君浑身发抖,手指努力地指着顾凝,却几乎端不住,她晃了晃一跤跌在地上,又忙爬起来,嘴唇颤得几乎发不出声,“你……你……血口喷人!”说完她踉踉跄跄地往外冲,撞在门口的花几上,“砰”得一声,一盆君子兰碎在地上。她却不闻不问,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
顾凝看着她慌不择路跑出去的背影,慢慢地收敛了清冷的笑容,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无以描述的疲惫。从心底里说她不是不信楚元祯,他从没对她说过谎,况且董璧君说的那事儿只要肯花心思,绝对不是查不出真相的。楚元祯敢坦荡地对自己说他没做过,就说明当时他也是有怀疑特地调查过的,所以这些年他才能跟董璧君相处地那么坦荡。
理智地相信是一回事儿,感情地抗拒又是另一回事,人的感情总是受这样那样的因素影响,她亲耳听到董璧君那般跟他倾诉,他对于那些事情半点的犹疑不管是出于道义还是交情还是其他的什么,都能让她不舒服。
如果她趁楚元祯不在的日子,让人彻查此事,若是与董璧君有关,将她绳之以法,他会如何?会不会恨?他这番离开算是逃避还是默认自己对董璧君做点什么?
不管哪一样她都不舒服。她对楚元祯有怨,所以便想让他知道,她不是无所谓的。
见过董碧君之后,顾凝便带小池回了楚府。
一见少奶奶回家,李婶立刻将孩子交给莲嫂,上前低声道:“少奶奶,大院出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