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吟秋出嫁九日回门,由孙氏陪着小夫妻一同拜见老太太。顾凝本以为他们要晚个时辰不想自己来请安撞个正着,便特意去东厢躲避一下,免得见了尴尬。
文姨娘和张姨娘脸上乌青褪去,只留一层淡黄色还依稀可见。如今两人住一处,把个张姨娘憋得险险就要疯掉,可老太太发了火大爷也不敢说个不字。老太太让她二人每日晨昏定省,还让丫头时不时进来看看,文姨娘的饮食起居,铺床叠被都由她伺候,夜里二人则同床而眠。最初两夜张姨娘还敢掐两把,结果清晨老太太便问,好在文姨娘似是不想再生事儿,搪塞了过去。却把个张姨娘吓得再也不敢碰她,只想着这几日好好伺候,熬过去回自己房间也就罢了。
文姨娘正在做针线,缝一顶小虎头帽子,绣花精致,针脚细密均匀,见了顾凝有些不自在,请她坐,又看了张姨娘一眼。
张姨娘用力地撇嘴还是忍着气,给顾凝端了一盘小柑橘过来,往桌上放的力道大了点,文姨娘看了她一眼,她忙陪着笑,“我帮三郎媳妇剥桔子。”说着手脚麻溜地剥了几只,放在一旁的小青瓷碟里,又请文姨娘吃。
顾凝不动声色,却暗自心惊,看来自己这婆婆也颇有些手段,这一出如果不是因祸得福,就是她的苦肉计。
楚吟秋夫妇当夜住下,晚饭后去拜访杨姨太太和六爷。楚吟秋本不想去,可罗四少跟楚长卿是好友,一直兄弟相称的,如今自然要去拜访。
楚长卿喜欢热闹,便让三郎和媳妇也过去,本家的小年轻素日里聊得来的也喊了几个,命人摆了酒,又让两个丫头疏柳白云琴箫合奏,增添喜乐气氛。
顾凝听得却颇为好笑,疏柳是个爽朗活泼的姑娘,可那洞箫的声音总是幽幽噎噎,所以再欢快的曲子也总是有一点欲说还休的哀怨气息,大家似乎混不在意,本来也不是为了听曲子的,只图一乐。
顾凝有身孕不吃酒,如今她心情好,身体也不错,平平静静地便也不拘着楚元祯,让他自己掌握分寸自热闹着,该吃酒吃酒,不必为她扫了六叔的兴致。
她陪杨姨太太说了会话,杨氏吃了几杯酒,莹白的肌肤红润润的,得顾凝指点如今调理得肌肤水润,倒是像三十不到的光景。杨姨太太拉着顾凝的手,说了许多体己话,悄悄送了她一只精美的小木匣子,里面装满了珍珠玛瑙等首饰。顾凝推辞不下,只得收了。
杨姨太太笑道:“你放心,送你们六叔媳妇的我那里还有,反正你也不是外人知道也无妨,老爷子过世前送了我数不清的珠玉首饰,我一直仔细地收着,如今年纪大了,用不上留着浪费,你还年轻,别整日那般素气。不喜欢的拿去送人,女人嘛,没不喜欢这些东西的。”
顾凝忙谢了,又说了一会,杨氏说自己乏了先去休息,让他们自己尽兴。
楚吟秋成亲时候,楚长卿送了丰厚礼品,如今又把杨姨太太准备的一副首饰送她。顾凝看得分明,比杨姨太太送自己的要差许多,可在市面上也是极好的了。
楚吟秋似乎很开心,吃酒的时候一点都不犹豫,只是那飘浮的目光时不时地仿佛落入虚空。要说相貌,罗四少也是极好的,那双桃花眼比王允修多情,想必也更懂闺房之乐。
她扭头看向瞅着楚元祯微笑的顾凝,这个女人为什么能如此幸福,运气那么好。两个男人对她死心塌地,她明明是个寡妇,明明没什么情趣,明明平淡地让人乏味,为何王允修会爱她爱到那般委屈自己?
“三嫂。”她轻唤了一声。
顾凝疑惑地看向她,“吟秋,什么事?”
楚吟秋起身,笑道:“我们去走走吧。”
顾凝便起身,小池立刻上前扶她,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三步处。
这座院子引外面河水蓄池,如今残荷已尽,水面波光清影,泛着一股股地凉意。
楚吟秋淡淡道:“三嫂,嫁了人才知道,做媳妇真的挺麻烦。”
顾凝叹了口气,有时候生活是最好的老师,楚吟秋的骄纵不必谁来教训她斥责她,将她也放在那样的境地,她便能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人生。
楚吟秋似是自言自语道:“一个女人做了媳妇,不管娘家再如何厉害,人家也是打骂不计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算自己不想承认,也只能如此了。”
顾凝诧异道:“他们打骂你?”
楚吟秋摇头笑,“没,我有个嫂子,娘家比我们还强几分,可她过得不好。男人整日羞辱她,她日日以泪洗面,看着……真是让人恻然。”
顾凝扶着栏杆,看水面星星点点的光亮,轻轻道:“别管他人如何,抓紧你自己的夫君,他是你的一切。从前的所有都要忘掉,不要因为过去影响现在的生活。”
楚吟秋俯身趴在栏杆上,淡淡地叹了口气。
顾凝看她似乎变了个人一样,没了之前的嚣张骄纵,倒似柔弱的楚楚那样。
“他……”楚吟秋欲言又止,有些话对母亲和嬷嬷都说不出口,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自己向来敌意的女人竟然有种倾诉地欲望。只是又不知道如何说,难道她要问他们夫妻欢爱是不是如自己这样?罗乐天是个懂情趣也温柔体贴的男人,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他虽然温柔却又霸道得厉害,他的方式甚至会有一种让她超于羞涩有些羞辱的感觉。她若是反对又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也许都这样吧,就像罗乐天说的,“你看他们都人模人样,在床上哪个是正经的?”
楚吟秋心底里觉得最正经的就是顾凝,所以不由自主地好奇,她会……
她鼓足了勇气,还是问不出口,只得趴在栏杆上出神。
这时候后面传来楚长卿的声音,“三郎媳妇,三郎如厕去了,回来就带你家去。”
顾凝忙应了,招呼楚吟秋过去。楚吟秋摇了摇头,“让我再呆会儿。”去了婆家才觉得娘家的一切都那么亲切,以往她极其讨厌杨姨太太的院子,可现在才发现其实比罗家让她更亲切。
顾凝和小池回去,路上被人碰了一下,她刚要躲却落进他的臂弯里。那人抬手扶住她的腰,低笑道:“嫂夫人如今可要注意身子。”
顾凝顿觉羞窘,忙站直了身子,小池也立刻上前扶住她,刚要斥责,见竟然是罗四少,只好忍下去。
顾凝知道他是故意的,因为她和小池走得稳稳当当,若不是他来撞她根本无事,只是又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以前见了,并不觉得他有什么轻浮的地方。
罗乐天一双细长眼因为酒气迷离着,望着顾凝那张精致的脸蛋,作揖赔礼道:“在下喝多了,请嫂夫人见谅。”
顾凝冷冷地看着他,“你是喝多了,吟秋在桥上呢。”
罗四少施礼,向后走去,顾凝回头看他,脚步轻快,根本没有什么虚浮之态,不禁蹙眉哼了一声。
“不要跟少爷提,免得他多心。”顾凝嘱咐小池,然后去跟楚元祯会合。
今夜喝得是淡酒,透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顾凝嗅着楚元祯身上的气息,趴在他胸口目不转睛地看他。楚元祯被她看得有点发毛,抬手挑起她的下颌,“夫人,看什么呢?”
顾凝抿了唇,目中浅笑,“看来看去,还是我的夫君最好。”她咯咯轻笑。
楚元祯欢喜不尽,却依旧板着脸不笑,“夫人甜言蜜语,必有所求。”
顾凝笑了笑,搂着他的腰窝在他怀里,“夫君英明睿智,这都知道了。带我出去走走吧,闷死啦。”
楚元祯抚摸着她的脸颊,低头吻她的额头,轻笑道:“我家夫人也会撒娇,我都以为养个女儿呢。”然后身体滑低,与她额头相贴,轻啄她的唇,开始谈条件。
两人嘻嘻哈哈许久才睡去。
顾凝鲜少主动要求出去玩,既然开了口,楚元祯自然有求必应。两人乘了马车,慢悠悠地去铺子,让人将小火炉放在马车上,一直煲着汤和酸甜茶出去逛街,悠哉了一天夜里才回转。楚元祯因为要照顾她,一直提着十二分心,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回到家觉得很累,看顾凝却轻轻松松,神清气爽没半分疲惫的模样,他又感慨没媳妇的时候想媳妇,有了媳妇倒老了,再说顾凝便拿眼剜他,他只好陪着笑请夫人就寝。
十一月各人发了过年的新衣服,主要是织锦袍儿,富丽华贵,绚烂精美。除孙氏各夫人们凑一起互相品评,纷纷说四夫人订的比以往好看,还便宜,真真的好。顾凝一直静静地听着没出声,这批织锦缎样子是很好,但是丝线的分量品质却也有偏差。从前是纯丝,如今混了面纱,加了捻可又不够,对于那些夫人来说是新奇,可顾凝从前见多了,也就不足为怪。
四夫人的大度,让大家更加信服欢喜,她又帮二夫人的儿子女儿张罗亲事,上上下下和乐融融,老太太也说她办事牢靠。
冬天夜长,晚饭后媳妇们都凑在老太太屋里说说话。
四夫人对老太太道:“二嫂家元孝定好了,二哥的意思能不能把三郎家西北边空着的那座小院给他们住。那座小院比三郎家的还小,正经的用处也派不上。”
老太太手里把玩着一块玉疙瘩,不时地擦擦手背,她起眼看过去,二夫人一脸期待地看过来。老太太眯了眯眼,“照我说出去赁座好点像样的院子,现在住的那座不是也常说漏雨返潮吗?二嫂年纪也大了,得注意着点儿。”
二夫人张了张嘴,看向四夫人。
老太太接着道:“四嫂,赁房子从家里出钱,别太远,一家人也好走动。”
四夫人见二嫂还想说话,便看了她一眼,又对老太太笑道:“老太太,还是您的主意好,就这么办。”
从老太太那里回来,五夫人跟顾凝一起家去说话。年底事情多,就算大部分都由几个掌柜的来管,楚元祯还是要看不少账册,他让五婶和顾凝说话,自己去书房忙活。
顾凝让人熬了滋补养身汤给他,便在房内跟五婶做针线说话。
五夫人低声道:“阿凝,五婶向来说话直,但是我就是觉得不对劲。我看你四婶买的这批绸缎有问题。东西大批得买回来,那银子怎么可能不流水地花出去,难道她就不亏空?你婆婆是向来只管花钱,买东西都由几个婆子管着,她自己不知道好坏。这次你四婶多给她做了两身衣服,礼数也做了个周全,处处尊她上风。你婆婆虽然没说好,可也没说坏,看这样子倒是也承认了。”
顾凝笑道:“四婶不是说了吗?绸缎庄是她娘家那边开的,她是按本钱拿的,只给我们自家做衣服,也没多少。回头让三郎胭脂水粉的也比别家便宜点给他就是了。”
五夫人撇撇嘴角,“我说啊,难办。今儿说那栋小院子,老太太让他们出外买去。阿凝,你们自己也要打算打算了。我的经验,老太太心里正在盘算什么,一般人看不出的。”
顾凝道了谢,说自己会多多留意。
等五夫人走了,顾凝亲自送出门口,回来便拐去书房。白纱灯里楚元祯笑吟吟地望定她,目光如水,情意沉沉。白日顾凝无事的时候也会帮他看两个时辰的账册,他怕她伤神,不肯让她多忙。
顾凝走到桌旁,看着那一摞摞的账册笑道:“今年生意如何?”
楚元祯放下紫毫细笔,握住她的手,“有夫人监督帮衬,自比往年好很多。”
顾凝笑了笑,偎在他肩头道:“叫我说如今天下太平安定,民生富足,三少也该想想除了作坊生意,再做点其他的。”
楚元祯揽着她的腰,“钱庄?”
顾凝微微颔首,“你那么多朋友,几个人合作,未尝不可。到时候你只入份子,不必细管。赚了钱也只拿小头,却也有保证,岂不轻松?”
楚元祯喜道:“这倒是好主意。咱拿的少,到时候就算有问题担得也少。就算以后朝廷可能会有禁令,我们也不必太怕。而且有了这个我们自家的生意也方便。放弃的北方生意也能靠钱庄补足。”
两人说了一会,甚至投契,说起来就算要入那门生意,只怕也是来年很晚的事情,楚元祯已经习惯妻子给他出很多主意让他选择,每次讨论他都会做一个小录,如今也订成一本集子。
临睡前顾凝问楚元祯,“以你对老太太的了解,她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想分家?我看五婶就这样想的。”
楚元祯揽着她轻笑:“老太太不会分家的,她的想法我们不必去猜,只过自己的日子就好。在一起过在一起的日子。分开了,那当然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