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被外头催促声一震,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来给肉呼呼的小家伙擦了身,麻利的换上干净衣服,拉着小手出来。
老帮闲也没多话,领着二人穿过热闹的来往人群,上了柳香橼主楼三楼右首第一间,门口写着天香阁的牌子,老头在头前敲了敲门,听里头吩咐一声“进来”,便弓着背将门一推,示意两个孩子自己进去,又将门呼啦一声关了。
沉香挽着团儿小手进了里头转过一个巨大的红花木云母贝琉璃面海兽图八扇屏风,便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堂,正首墙面一副金碧山水画下一方供案,正中一个大圆桌上摆放着精致的香果糕点,和用彩漆戗金方盘托着一套雪绽盘盏儿茶具,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高背椅子,下首还有两排矮凳,搭着灰鼠皮椅搭各有一个脚踏。
一个长髯锦袍,头戴四方高冠的中年男子坐在上首,柳嬷嬷在右手边第一个位置上陪坐着,当俩个孩子走进来的时候,对方正持着银杏叶茶勺搅着手里头的梅子卤瓜仁茶低头细品,闻声抬起了头来看过来。
柳四嬷也望过来,一边笑着招手:“团儿来啦,来,还不快来给老大官人请安!”
团儿有些怕生,缩在沉香后头不动,探出个圆溜溜的脑袋好奇张望,却并不照着柳四嬷说的做,倒是那男子一脸平静中隐约透着丝激动,一下子放下了茶盅,盯着团儿又看柳四嬷:“这,这就是?这便是我那失散了的孙儿不成!?”
沉香斜睨了眼背后的小家伙,他还是一副愣愣的样子,忽闪着大眼睛水汪汪没什么表情,倒是柳四嬷一脸潸然,拿着帕子掖了掖眼角,道:“老参军可不是么,当年兵荒马乱的老身一个人也没什么办法,抱着小主子只好在逃难人堆里往城外头涌,后来等海寇退了几日才敢抱着小主子回了城,可惜再也找不到我家夫人了。”
那男子颇有些怨声:“你这婆子也是,为何就不到府邸来,若是让老夫人知道有个嫡重孙子又怎么会任由他这般流落出去?”
柳四嬷显得有些为难道:“老大官人那,您说的容易,当日老身这一身狼狈,什么符信都没有,贸然上门怕是让人误会坑骗的,我家夫人虽是小门小户,却也一惯对下人多有教训,老身不能污了我家小姐的名头。”
柳四嬷话语里头似乎略带了丝嘲讽,那男子看似温敦的脸上掠过一抹尴尬,看着团儿又道:“孩子过来吧,让老夫好好看看,依稀见着仿佛就是我儿样子呢!”
柳四嬷站起了身来,从沉香身后拉过团儿,搂着她走近了那男子,指着对方对团儿道:“团儿,乖,这是你祖父,要懂规矩,还不快叫人?”
团儿似懂非懂,却很乖巧的喊了声:“祖父好!”
男子眼中立刻激动起来,一把拉过了团儿搂住,颇有些感慨:“是,确实是一个模子刻得一般,好团儿,你太奶奶可把你给盼回家了!”
柳团儿被那男子抱在怀里颇有些不自在,难过的挣扎了下,嘴里头喊了几声:“嬷嬷!”
柳四嬷没应,他便又喊:“姐姐,沉香姐姐,呜呜!”
沉香看了眼憋红了脸蛋不舒服的柳团儿,水汪汪睁着眼朝她求救,上前几步道:“这位先生,团儿刚出了一身汗,小心别弄污了您的衣襟。”
对方哦了声,倒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不经意瞥了眼沉香,眼神闪了闪,却只是把小家伙松开,团儿立刻推开那人怀抱扑进沉香怀里,惶然看着男子。
那男子又细细看了看柳团儿,对柳四嬷道:“难为嬷嬷你将这孩子养的如此康健,只是为何这般模样打扮,看着倒像个女娃子?”
“团儿就是女孩子呀!”柳团儿这句话听懂了,插口道。
那男子皱了下眉,柳四嬷赶紧道:“嗨哟,老大官人你恐怕不知道吧,老身不得已开了这家院子,这地方龙蛇混杂的,若是平白养个男娃子岂不让人起疑?安全起见,老身不得已将孩子错了个性别养着,头些年还请永福寺庙里头田福师父给看过了,说是合该如此倒错着养到六岁,日后才能够平安无事后福无穷,所以这么着便一直养到今日,看来大师说得也没错,今日大老爷您就来了,日后小少爷也该有个好日子过了!”
那男子捋了捋胡须,点头:“嗯,田福大师的话自然是没错的,既这么着,那便麻烦嬷嬷和这孩子说清楚些,过几日我便派人来接人,到时候可要弄明白了,不然老太太那儿看着不好。”
柳四嬷连连点头:“这自然,团儿还小,我这说道几日便该明白,回头再在府里头□□几日,他一惯聪慧,老人家一定会喜欢的。”
男子听了颇觉满意,又看了回团儿,小家伙依然缩在沉香怀里头看着自己,眼里头有些陌生和疏离,想来是这么些年都没见过自己陌生着,又不禁触动了往日一些记忆,那一双何其相似的眸子里,曾经也是这般疏离和骄傲。
他心下略叹,世事轮回,莫要再重蹈覆辙才好。
眼神又瞥过沉香,在这小丫头身上流连了一会,那一点点疑惑不知为何越来越大,正要开口,那柳四嬷却道:“老大官人,今夜到底晚了,这孩子睡得早,白天淘气了许久这会子也该累了,不如让他去歇息吧,您这日后有得看孙儿不是?”
被柳四嬷打断思绪,那男子想了想,点头:“也是,一会还得赶回去向母亲大人回话,这几日还要蒙嬷嬷看顾几日,嬷嬷这些年也是功劳不小,老夫自会一并向母亲回禀,日后定有重谢。”
面对男子傲然又施舍般得语气,柳四嬷恍若未闻,只是笑眯眯应道:“嗨哟,老身这点微末功劳自然没必要放在心上,应该的,这些日子孩子在这里定能照顾好,您和老太太放心!”
男子点头,神色却有些凝重:“这事乃是我苏家一桩家事,嬷嬷这地方到底不是光彩的,还请嬷嬷日后莫再提起孩子在这里头的事情,当然,最好这就派些嘴巴紧实的,我不想听到闲言碎语。这照顾人的活,可要更加妥帖些。”
说完他又看了看沉香,柳四嬷似早明白他话里头的意思,应道:“老大官人您放心,老身这些年活下来又怎么会不懂规矩,团儿身边都是妥帖的人,这孩子您看可不是稳重的?她是老身去下头村里无意看中的,家里头只有个卧病的老母,身子骨弱,听说外地来的带着个孩子可不容易,她从小便懂得持家,我看着行事沉稳,便让她来照顾团儿,这些日子可是很得我意的!”
“哦,这孩子母亲叫什么?”男子似无意问道。
柳四嬷转向沉香道:“沉香,老爷问你话呢,令堂是何名字啊?”
曲沉香扫了眼俩个人:“家母姓薛?”
“嗯?她何方人士?”男子又问。
“曲州安阳。”沉香再答,男子闻言沉默了下去,摸着胡子不知道想什么,柳四嬷这笑道:“好了,团儿也困了,和老爷道了安你带孩子下去吧。”
“沉香姐姐,祖父是干什么的?”回了房间柳团儿一边由着沉香给她脱衣裳一边问道。
“祖父就是爹爹的爹,咱们家里头常叫阿爷的!”沉香耐性解释,一边给团儿准备热水洗澡,小家伙刚才只是擦了下身上黏糊糊的,不洗澡怕是睡不好,柳团儿歪着脑袋想了会,又问:“那爹爹又是干什么的?”
沉香看了眼小家伙好奇又懵懂的脸蛋,道:“爹爹便是生团儿的人哪,团儿要有娘亲,有爹爹才能到这个世上来,爹爹自然也有他的爹爹和娘亲,大家伙都是这么一个个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懂了么?”
柳团儿似懂非懂,浸在水里头将俩个小肥手托着粉嘟嘟腮帮子撑在木桶边缘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又道:“哦,明白了,就好像姐姐和姐夫一般是不是?哦,还有花花和天天,他们也是在一起才有小仔仔的,阿虎姐姐说花花和天天就是仔仔的爹爹和娘哟?”
花花和天天是两只猫,院子里干粗活的人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养在院子里捉老鼠的,前些日子生了一窝小仔,惹得团儿开心了好几日。
沉香笑了下,点头:“团儿真聪明!”
柳团儿得了赞扬不由有些得意,又道:“那是不是只要是爹爹和娘亲都会生宝宝出来呢?”
“一般是的。”
“唔,那以后团儿也要生宝宝么?肚子大大的然后宝宝就会出来了么?”柳团儿看过母猫花花鼓着肚子好些日子生了小猫,自然也这般想自己,便撮了撮自己那肉呼呼鼓的小肚子,思考:“可是团儿还没找到爹爹呀,肚子也好大了呢,会不是生娃娃呢!”
沉香嘴角抽了下,这般童趣的话以往她可真没听到过,随即笑道:“团儿要生宝宝可得等大了些,小孩子不能生,而且你也生不了!”
“啊,为什么?”柳团儿问。
沉香给小家伙擦干净身子一边道:“好了别问了,你大了便知道了!”
“不嘛,人家要问,姐姐你告诉我,为什么团儿生不了?”小孩子好奇心被勾起来自然不会这般轻易放弃,被沉香用大软巾裹着安置在床上也不肯进被窝光着身子扭:“告诉我嘛,为什么呀,你不说团儿就不睡!”
沉香被闹烦了,随口道:“因为你是个男生,因为你有个小鸟,日后你可以让别人生,自己却是生不来的!”
“啊?”团儿没听明白,还要再问,屋里头烛火突然无风自动了下,随即便灭了,团儿打了个哈欠,喃喃嘟囔:“团儿要生宝宝?为什么不能生?”
过了会,便没了声息,沉香瞄了眼呼吸平稳的柳团儿,不动声色的将手里头湿漉漉的帕子挂在洗漱盆架上,走了几步,在屋子正中站住了。
仿佛安静的等待,恭顺而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