呛,通州海旗舰上提督元帅舱内,凌风铎的手突然一抖,拿在手里的玉笔从手中跌落,滚了几滚,砸向地面。
顿时碎成数片,晶莹剔透的碎玉,犀利的露着残端。
凌风铎面色一紧,续而透出几许苍白。
一旁的温语山一惊,赶紧起身过来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不适?”
凌风铎皱了皱眉,伸手捂住胸口,沉默半响,道:“不知为何,心口疼的厉害!”
温语山担忧得到:“怕是公子连日不眠不休累了,蒋公子不是说过么,这解毒期间还是要注意休息,这么些年伤了根本,要缓过来不容易,这几日战况甚是顺利,不如,公子你就去歇息歇息吧,老夫在呢,有事自会叫您!”
凌风铎沉吟半晌,却道:“这份战报必须今夜子时送往京城,云州卫守备有异动,司徒琼以房岭一带属于陈淮都督统辖,不属清河两路调拨,不肯和我们通力合作,自成体系,我需要陛下的旨意方能放手一搏,时间来回太急,等不得!”
温语山微微摇头:“这个江涛宁确实是个人才,凭那么点人却能将我们大军拖住,看来真是小瞧了他!”
凌风铎冷冷一笑:“要的不就是他这回的全盘曝露么,难是难了些,最后能一网打尽,也省的日后麻烦!”
温语山点点头,弯腰将地上的碎片捞起来:“这倒也是,就是没想到这后头藏得那么深!令人扼腕啊,前些年先帝真是将这大好河山糟蹋的可以唉。”
凌风铎蔑然一笑,却又捂了捂胸口,盯着那尖锐的玉管笔杆想了想:“派去探听消息的人回来没?有江涛宁的消息么?”
温语山摇摇头:“这人倒也是个枭雄,深谋远虑,咱们毕竟比他晚起了几步,他在沿海一带的根基看来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得多,狡兔三窟,还真不清楚他在什么地方!”
“前些日子让您派去蒙州的人马出发了没有?”凌风铎又问。
温语山笑了下,道:“世子放心,这事老夫亲自督促的,怎么您还是不放心么,江涛宁毕竟兵力有限,不至于分太多精力去分兵,如今通州这一块地是势在必得的,他不至于能分,身去闹腾百里外的蒙州吧!”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薛凝曼这女人太过滑溜,薛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一万云州二卫的兵马陛下没解除,难保不在那儿玩些花样!可恨的是我这还动不了他们。”
“咱们这儿也吃紧,陛下可不肯给多人马,北面胡马并不安生,老夫听北军都督那儿消息,肃州一带很不太平,怕是想给咱们调兵也不可能了,如今人手并不多,再多调人也不妥,还是将这里打消停了,您再调兵马妥当些,不然让胡晨那个监军听说了,又指不定给你安什么罪名呢!”
凌风铎哼了一声:“陛下越发会玩制衡之术,倒是便宜了方怀功老儿!”
温语山一叹道:“坐天下也不容易,陛下如此,也是为公子好,若你一手遮天,怕是更容易被人阴了去,说起来,方怀功也算是您一块护身符,您就别计较了!”
凌风铎抿了抿唇,颇有些不屑,又不开口,下意识摸上手腕上一串灰黑色的珠串,看起来不甚起眼,却令他不由神色安逸了几分。
温语山瞧在眼中,心下暗叹,道:“要说,沉香真是帮了我们大忙,那鸳鸯阵如今是如雷贯耳,若非有此,咱们在陆路的几场战役也不会那么顺利,本以为匆忙开战总会有些不妥,不过那些火器被小丫头那么改良一番,居然有如此功效,老夫有时候真奇怪,这孩子哪来那么多的点子,真是个奇才!”
凌风铎淡然一笑,难得收敛了寻常的戾气:“先生如今最好改口,她不是孩子,是夫人了!”
舱外进来个小兵,递上碗参茶,又退下去,温语山将茶盅朝他推了推道:“这还是陛下交待备着的,你也别客气,喝了提提神!”
凌风铎嗯了一声,接过那茶盏刚要往嘴边送,外头突然一阵喧闹,凌风铎一皱眉:“怎么回事?”
温语山一拱手:“我去看看!”说着走了出去。
不过是一会儿,他又转了回来,脚步多了几分凌乱,凌风铎正自低头看写了一半的折子思虑言辞,道:“外头怎么了?”
不见回答,不由抬头,正看到温语山面色略有些白,身子僵了一僵。
“怎么了?”凌风铎面色略沉。
温语山略微震了震,才道:“哦,不是什么大事,昨儿个几个得了胜的小子喝高了,闹出了点事,非常时期,威将军想要给说个情,一会老夫去处理,公子您不必担心!”
凌风铎看了会温语山,哦了一声低下头:“无论为何,若是犯了军规,绝不许姑息,先生明白就好!”
温语山面色凝重,看着凌风铎欲言又止,缩在衣袖里的拳头握了握,终究吞下肚,只是应了声:“老夫明白,老夫这就去办!”
凌风铎挥挥手,没再说什么,温语山如同得赦,惶急着退了下去。
舱门一关,凌风铎这才抬头,若有所思看了眼,最终还是低下头去。
通州海域深夜,海风徐徐,一轮明月高挂在深墨澄澈的海面高处,将一抹银辉洒落在浩淼的海面之上。
森然林立的海防大营内,艨艟巨舰林列,旗帜飘扬。
凌风铎被一阵接着一阵的心悸从睡梦之中惊醒。
抹了一把额头冷汗,他支起身子将胳膊放置在曲起的一条腿上,清冷的眼透着些许茫然,透过玄窗凝视外头那一轮明月。
从午后起得莫名不安令他觉得什么地方不妥,自从服药以来,甚少再有什么不适,蛊毒带来的疼痛在一日日的减少,夜间的睡眠也在一日日的沉稳,难得今晚,突然又一次梦到了很多年前得自己。
那翻天覆地的一日,面对勃然变化的母亲,面对她的冷言冷语,直到最后的疯狂诅咒,他记得自己就像突然陷落到了一口深潭古井里一样,周身冰冷的只打哆嗦,在黑暗中他曾经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有冰冷的石壁。
那个时候每晚每晚都做恶梦,以至于很久一段时间,他不愿意入睡,只有靠着内功心法闭目养神,靠着禅精竭虑的做事分散内心的空虚。
活着为了什么?
直到有一次再见已经变化了身份的母亲时,面对她又一次的谩骂,他突然觉得,活着给这些人看,他凌风铎从来不是他人的傀儡。
他不想屈服。
母亲,那个赋予他生命的女人,如今想来,突然有了难得一丝感激,若非她让他这样赌气活下去,是不是就碰不上沉香了?
思及那个小丫头,他觉得怦然翻腾的心,渐渐平息,转动手中的珠串,不由放近唇边,吻了吻。
曾记得给彼此戴上这玩意,小丫头瞅了瞅,探头过来在自己这串上印了个吻,说:“大师开光保佑你平安,这个让你念着我,药不要忘记吃,没了小命不要指望我惦记你!”
莞尔一笑,这丫头就是一头小兽,说话张牙舞爪,嚣张至极。
有她柔顺的时候么?
窗外月色明锐,仿佛那一夜,给予他对生命锲而不舍的一夜。
那一夜动极华然的明艳,在他身下绽放出的极致,一生难忘。
“沉香,你可好?”他含住一刻被她吻过的珠子,闭着眼回味,她的脸,她的唇,她的舌,她的每一寸肌肤。
“真想你!”凌风铎喃喃自语,不由自主弯起唇角,浮起一抹笑意,莹素的色泽披沥在他绝色倾城的脸上,荡漾出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魅惑。
他突然觉得一阵燥热,心中思及那一次次得愉悦,想要去勾浮想而出的面庞,却捞了个空,有些不甘心的吐口气,暗自诅咒了下,随手往身下摸去,手一勾,触及胸口的药囊。
“逸庐啊,别怪兄弟我没说啊,服药期间最好清心寡欲些,你和沉香分开一段时间也是好的,大阴大毒的药这几日都会随着解药排出,你这就是个药人,男女之事,对沉香也有影响,悠着点哈!”分别前蒋成风絮絮叨叨一番话,怎么看都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想了想,似乎日子该到了,从药囊里头取出一颗来,扔进嘴里头吞下,再看,只剩下仅有的一颗了。
再几日,他便彻底痊愈,到时候八抬大轿,他要天下都知道,沉香是他凌风铎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再忍些日子就好。
他下床来取过桌子上的茶水吞了口,燥热感依然有一些,便决定出去透口气。
船舷一片寂静,除了守夜的士兵在几个甲板上来往,七月的月色格外明亮,目力所及,一片银白。
凌风铎昂然屹立在船头,吹了会风,散去了燥热,又慢悠悠往下踱去。
不过是漫不经心的乱走,不知不觉却到了一处门口,正要过去,却听到里头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先生,您让我去见世子吧,这瞒着可不是法子,如果姑娘出什么事,你我都别想活了!”
他心中一沉,脚步停了下来,就听温语山的声音道:“非老夫不想,可是如今北线胶着,公子若是知道了,必定会撒手而去,可他究竟不是海寇,可以如此随性,若是让那些虎视眈眈的人瞧着,没他好果子吃的!”
“可是先生你不是说过,姑娘是世子福将,无论如何要保护好她么,如今她有大难,您这反而瞒着,紫翠不懂,姑娘要我来带话,不就是因为情势危急么?”
“再一日,我们出击衡宇岛的军队一旦回来,便可以腾出人手去回防,到时候再和公子说也未必来不及,老夫只是赌,赌沉香姑娘能抵得住,世子身子并没痊愈,也不可过于操劳,如果这里头出了什么意外,老夫吻颈陪葬便是,不会让你们难做的!”
“可,可蒙州城如今危在旦夕,那人可就在城外呀,这!”话犹未了,砰一声,凌风铎已经一脚将舱门踹了开来!
温语山和紫翠愕然回头,只看到凌风铎铁青着脸恶狠狠看着二人,目光中的凌厉,足够将二者凌迟。
紫翠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不由腿一软,没及跪倒,凌风铎已经一把揪住她,喝道:“怎么回事,说!”
“公子!”温语山唤道,却被凌风铎冰冷如剐的眼神瞪了回去,无奈的明白瞒不了了,只得沉默。
紫翠手臂剧痛,却不敢挣扎,只道:“姑娘要婢子回来送口信,只说让带一句话‘江涛宁在蒙州’她说您自会明白!”
凌风铎闻言面色巨变,只略一沉吟,转身便走。
“公子,你去不得!”温语山出声阻拦:“已经派出的援军也有二千,足够控制局面,虽然解不得围,但是您也可以有时间调兵回防,那时候您再发令,可谓理所当然,可是今晚你若是再调兵,怕是要落人话柄的!”
凌风铎一顿,回头道:“温先生你替我坐镇主帅,北路的事就由你主持,我不调兵,紫翠,去拉批快马来,我们赶回去!”
“您疯啦,您是主帅,怎么可以单身前往!”温语山愕然,紫翠倒是应得快,闪身跑了出去。
凌风铎冷冷道:“要瞒着外头那些耳目,先生不是一贯拿手?我若调兵动静倒是容易引人注目,所以还得靠您老!”
温语山被凌风铎冷厉的言辞蔑然的语调噎了噎,知道那隐忍的语气里含着的滔天怒火,只是他不愿意看到凌风铎去冒险,若是能够,他又何必隐瞒?
“你等清剿的队伍回来,立刻出发去云州,就说受到密报云州有通敌之嫌,务必替我牵制住薛家这点兵马!”凌风铎又道,然后又想了想,突然从脖子上攥下药囊,朝这温语山扔过去:“拿着,七日后若是你赶不来汇合,便替我和沉香收尸吧!”
“公子,这是您的命根子啊!”温语山终明白阻拦不得,更明白此刻,凌风铎的绝然,不由手中颤抖,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若她有事,我活着何义!”凌风铎冷冷睨了眼温语山,一闪身消失在舱门口。
温语山愣愣的看着门口,再看看手里头的药囊,不由握紧了那东西。
捂了捂额头,概然一叹,这个恶人,他算是做到彻底了,公子终于在生命里有了一个比权力和责任更在意的生命,只是但愿,这一切,还来得及挽回。
他须得尽力,让北路凯歌,只有那样,才能保证凌风铎的任性不会成为他日后的麻烦。
沉香,公子,一切平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