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揭下额头上的一层人工皮肤,露出那紧闭着的,第三只眼睛。
果然是她。
在大天使的白光中,看到修复好的半边身体露出的女人的胸部时,他就想起来了。
没错,他怎么会忘记呢?即使相距了两世的时空,即使外貌和气息不再相同,即使伪装成男性,那比春绿还要温暖的眼眸里雀跃的灵光,却丝毫未变。
属于神界之王的,独一无二的光辉。
看着怀里昏睡的卡加,性别的伪装消失后,原本俊逸的脸庞变得意外的柔和,身材也缩水了一小圈,苍白的月光打在她脸上,红色披风包裹下的身体像是易碎的娃娃,娇弱无助。
因为仪式的大爆炸而暂时失去了力量吗?在这个世界里,神王居然沦落到如此可悲的地步,真是可笑呵。
只不过,他笑不出来。
又回想起第一次遇到她的情景,明明已经过了几万年之久,于他而言却清晰得宛若就在昨日。
和世袭王位的神界、贵族统治的魔界不同,那个时代的妖界并没有所谓的统治者,弱肉强食,优胜劣汰是唯一的法则。
当时的妖界污浊、混乱,旧的势力总是很快被新势力所取代,在永无止境的杀戮里,力量就是秩序和一切。
除了血腥和腐臭,闻不到别的味道,除了尸山和血海,看不到别的风景。在这样一个地狱里,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战斗。
肆意地成长,疯狂地战斗,无牵无挂,所向披靡。
他并不缺乏力量,也没有任何束缚,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挑战与被挑战后,他总是不明白,心口那令人焦躁的空虚来自何方。
仰望夜空,血红弯月寂寥如斯,正如身边无人能追上他的脚步。这是属于至高强者的,无可倾述的孤寂。
高处不胜寒。
最后,他的肆无忌惮的行事作风引发所有势力的一致讨伐,在燃尽最后一分妖力之前,他脑中所想的,却是得到解脱的淡然。
终于可以结束了,这种漫无目的的生命。
“您怎么能够不带任何护卫跑来妖界?难道您不知道,这里是那群无药可救的暴力狂的巢穴!万一您有什么意外,我该怎么向长老团交待啊啊啊啊!”
“知道啦,轩……可不可以小声一点,我的耳朵……”
“由于您的擅自离职,议政厅的文件已经堆满三个仓库了!还有法务厅恳求您务必在这个月末之前拿出一套完整的特赦令方案来!”
“我又不是工作机器……呃!我知道了知道了,回去后马上赶工!”
“咦,您身后的魔叶下藏了什么?”
“没、没什么!轩你快看,这种夜光草是不是很可爱!小小的花苞好像灯笼哦!”
“转移话题是没有用的——这、这是!”
“轩,我会认真工作啦,所以可不可以……”
“不可以!上次您在暗卫选拔里挑中那个头痛人物就已经够让长老们血压上升了!难道这次您打算直接让他们脑血管破裂吗?!!!”
“可是……他是纯血的妖魔古族耶!混沌时代后纯血古族应该早已灭绝才是,难得碰到这么罕见的个例,如果不带回去好好研究的话不是太可惜了吗?”
“研究妖魔古族可以让gdp上升几个百分点吗?可以把这几年来一直上涨的cpi降下来吗?可以替我们解决西方神殿的水资源问题吗???”
“不……不可以……”
“那还废话什么,快跟我回去。”
“可是轩……”
“虽然我有让凛帮您挡下所有觐见的人,但是时间太久的话难保那群家伙会不会强行闯宫。”
“好、好的,轩你先等一下。……啊,你已经醒了?”
躺在草丛中,伤势重得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的他,看到了转过身来的她脸上,仿佛集中了天地灵气的湖绿眼眸。
清澈,温柔,却又无比强韧。
那是不属于血腥妖界的眼睛,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锋利的犬牙下意识地朝探到脸畔的小手咬去。
“好痛!”反射性地缩回手指,放入口中吸吮消毒,“有咬人的嗜好吗?奇怪,明明不是犬科妖魔,难道是我判断错误?”
“请~注~意~时~间~”
“知道啦,轩。那个……不要害怕哦,你身上的伤我已经大致处理过了,现在脱力的原因应该是妖力耗竭的缘故。我已经在周围十公里范围布下封闭法阵,半个月内没有人能够进入这片禁地。”
“要好好养伤哦!你很有可能是最后一头纯血古族啊!在我把你偷渡回去前,千万不要死了~~~”
“时间到,我们走吧。还有,收起那种无聊的偷渡想法,昨天议政厅刚刚通过决议,决定在十日后暂时关闭通往妖界的通道。”
“咦?!为什么!我的妖界动植物图鉴才刚作了一半啊!”
(青筋)“敢情您已经偷跑过来无数次了?”
“……我知道啦,妖界现在的局势太混乱,关闭通道也是为了防止战火燃烧到我们那边的无奈之举。真是遗憾呢,如果妖界能够和神魔两界一样有君王统治就好了,好可惜啊,明明是一个这么美的地方……”
他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漫天星辉下,每一株夜光草散发出微弱的荧光,仿佛无数个漂浮于黑暗之中的精致灯笼,随着晚风左右摇曳,绵延出一层层光浪。
夜色中群山的暗影已经淡去,夜光草的汪洋此起彼伏,星星点点几个花蕾脱离了植株,顺风一阵飘游,银辉闪烁中,像是来自仲夏夜的精灵之舞……
那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妖界也有如此美丽的风景。
千年后,已经是妖王的他没有亲自参与三界互不干涉盟约的谈判,而是惯常把同父异母的弟弟,夜明丢出去做挡箭牌。
那天晚上是他最后一次到那个夜光草的海洋,然后,亲手摧毁了整片草原。
他不知道这种被回忆噬咬的感觉意味着什么,只是以一个王者的身份,对过去做最后的告别。
千年战争中,有多少对手死在他们的弱点之下,他比谁都清楚,牵挂是最为可怕的弱点。
身为妖王,他不会、也不能有任何的弱点,就连记忆也不行!
夜光草燃烧的余烬随风散去,熊熊火光之中,三界之中最强的王者诞生了。
他是妖王,肆无忌惮,君临天下!
几万年的时光悠然而逝,挑战完妖魔两界大部分高手的他无聊之余,把目光转向了从来不曾踏足的神界。
华美的宫殿,庄重的气氛,优雅的人群。
果然与想象中的一样完美,完美得让人有将它毁灭的冲动。
兴奋起来的他不小心泄漏了气息,引得凉亭里看书的白衣女子抬起头来:“什么人?!”
她的音容相貌早已被时间冲刷得淡去,只有那灵气逼人的绿眸,像是定格在琥珀里的珍宝,被记忆筛留下来。
这一刻,他仿佛听到了宿命的钟声。
跨越了几万年的光阴,两条平行线再一次被拽到一起,然而他本人,却对这种命运的安排无比痛恨。
明明已经忘却了的,为何还要让他想起?
明明属于不同世界,为何还要再次相遇?
他是妖王,无血无泪的毁灭之王,不需要任何弱点!
她是神王,泽披万民的创始之光,终究不属于妖界!
但是为什么,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总是偷偷潜入那座白色殿堂,只为再看一眼那抹柔和的温绿?
甚至连魔王都发现了他的异样:
“你最近总是往那边跑。”
“很有趣啊,那个人……据说,‘通道’即将开启了,我也准备过去看看~”
是借口吧,借口吧?
这种想要见她的心情,究竟是为什么?
看着月光下她的睡脸,他伸出右手,轻轻按住她的脖颈。
指下是滑若凝脂的肌肤,颈动脉缓慢地搏动着,一下,二下……
以现在他们的力量对比,就算想要把她的灵魂连同这个躯壳一起毁灭,也并不是不可能的吧。
没错,只要轻轻一捏,然后用妖力攻击离体的瞬间最为脆弱的灵魂……
这样一来,他的失常,他的烦恼,他的弱点就全部解决了。
可是,为什么无法下手呢?
明明用力得连筋脉都凸起了,为什么五指像是被定格一般,无法前进分毫?
这种心痛,这种酸涩得令人发疯的心痛,究竟是为什么?
反手摊开右掌,看着除了杀戮和破坏以外什么也不曾在意的手掌,他再一次迷惑了。
他,究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