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洛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靠在沙发背上。
头发被沙发背蹭得有些乱了,一身浅色条纹衬衣也有些发皱。他仰着脑袋,时不时的喂过手里的一大杯啤酒,安静而失意,却不防突然之间被晓晓的一句话拉到了众人的视线中,犹如针扎。
陈家洛赶紧坐直身来,抬头看向晓晓,许久,终于捏着酒杯强作镇定的笑了笑:“不,我离婚了,还没有结婚。所以,不需要吧。”
晓晓一挑眉,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直跟着她的庞先生立刻一脸紧张的把晓晓前手才放下的酒瓶子拿起来,认认真真的看了好几眼,见是专门为到场的女士准备的红酒,这才没有说什么。
晓晓见庞先生那副紧张兮兮的握样,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回头搂住庞先生的脖子,就在庞先生脸上响亮的啵了一下。
招待室里的众人都愣了一愣,然后猛的起哄叫起好来,嬉笑着开起善意玩笑,就连远处的一些老校友都摇了摇头,却又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唯有陈家洛的脸色愈发的苍白。
庞先生在众人的调笑声中揉了揉脸,不太好意思的坐到了一边——老男人的脸皮总是要绷得紧些,自然也就要薄一些。
晓晓端着酒杯,扶着肚子,像一个雍容的贵妇那样,轻轻的、缓缓的走到陈家洛身边,陈家洛立刻紧紧的盯住了她。
晓晓抬眼看去,发现一段日子没见,这个一贯把自己打理得非常干净的男人却已经这样萎靡了,脸庞依然白净,却在灯光的映射下几乎透明,领口开着,凸出来的锁骨显得他格外的消瘦。
呵,竟然仿佛他才是那个受害者一般,可怜又坚强。
可怜又坚强的受害者警惕的坐直了身子,压低了声音对晓晓吼:“你到底想做什么?骂我?嘲笑我?还是狠狠的揍我一顿?”不等晓晓回答,陈家洛又颓然的垂下头去,小声的笑起来:“是呀,都是我的错,所以,随便你好了。”
他身子向后一仰,抬臂遮在眼睛上,颇有些认命的摊开了躺倒在这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的沙发上,衬衫的衣角被他的动作带得翻上来,露出腰侧大块的皮肤。
晓晓几乎要为陈家洛表现出的失意、悲伤、忏悔感动了,她挑挑眉,扶着肚子坐下,随意的抿了一点儿酒,淡淡的甜味夹在酒精的气息里缓缓在舌尖散开。
晓晓美丽的脸上端着点儿若有若无的笑容,目光带着一点特别的味道在陈家洛身上来回的扫,一圈、两圈、三圈……
那目光似有似无,从陈家洛的脸上到身上,一路拂来,甚至连手指的细微颤动都没放过。
周围不少本来准备看好戏的人偷偷瞄过来两眼,见见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于是又一个个无趣的转过头去了。
房间外面学校里,还放着喜庆昂扬的校歌,招待室里的校友也是三三两两聚集成堆,说说笑笑,陈家洛觉得这一切与自己是那么的格格不入,而旁边的晓晓的眼神,让他尤其的不舒服。
他是早就认识晓晓的,据说晓晓家庭条件非常好,父母听说是部队高官还是什么,舒心总在他谈论这些的时候微微一笑,并不接话,所以他也不清楚。但是,从还在读书的时候开始,他就觉得,晓晓看人的眼神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
那是跟他这种扒黄土出身的人完全不同的气势,只是轻轻的垂下眼睑、轻轻的看他一眼,那种优越性就已经轻而易举的带了出来,描满了眉梢眼角,沉沉的压得他喘不过起来,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曾经问过那些追求晓晓的男生,有男生坦白对他说,追上了晓晓至少能少奋斗十年,也有男生笑着问他,你不觉得像晓晓这么爽朗的女孩子其实很可爱吗?
他对前者鄙视,却又恍然大悟,对后者则轻轻一笑并不说话。
谁知道那些人到底说了实话没有呢?还是像舒心这样的女孩子比较好吧?温柔、单纯,又体贴。
然后,现在,他在这个陌生而繁华的城市奋斗了这么久、努力了这么久,他从最底下做起,那么艰难,终于成为了经理,也穿上了西装打上了领带,坐进了有空调有冷气的单独办公间。
会有人给他弯腰尊称他一声陈经理,会有人语带恭敬的上门来请示许多东西,也会有人特意打电话过来陪着笑请他吃饭,他几乎已经忘记了最初所遇到的这种眼神了。
然而,记忆一旦开启,就清晰得不容人逃避。
陈家洛只觉一股热气冲上头顶,让他唰的一下转过头,捏紧了拳头瞪住晓晓。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眼神,只知道旁边的庞先生立刻就站到了晓晓身边,半揽住晓晓在怀,防备的看着他,冷冷的警告他:“陈先生,我的妻子还有身孕,请你注意点。”
陈家洛却仿佛被这句话变成了点燃了炮仗一样,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几乎冲到了庞先生的面前:“身孕?身孕!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只知道逼我,只知道念叨孩子、孙子,你什么时候想过我?你们什么时候为我考虑过一下!”
陈家洛在那里手舞足蹈,一脸激愤,他的声音压过了昂扬的校歌,手臂挥舞间差点打到了人。
招待室里不少人都看了过来,一脸的惊讶,继而带上了若有若无的嘲讽。有些人甚至皱起了眉,低声问身边的人:“这是谁?这么……”没有教养。
陈家洛没有听到,但是,他仿佛从那些微微皱起的眉纹里看到了这样的字眼,让他的整个身体都颤抖了起来。
一旁的晓晓却是冷冷的一笑,手一抬一扬,手中的红酒就毫不客气的朝陈家洛泼了过来。
晓晓理直气壮,半扬着下巴看向陈家洛,看着陈家洛的怒火在一杯红酒之下达到了顶峰。
呵,她是女人么,当然有骄横的权利!而她的动作是那样的毫不犹豫,配上她的眼神,自有一种轻蔑的、理所当然的味道在里面,让人下意识的就忘了指责。
带着点甜味儿的酒水从陈家洛的额头滑下来,陈家洛啊的痛呼了一声就拼命的去擦眼睛。
他使劲的眨着眼,模模糊糊之间,看到晓晓站到了他的面前,宽松的裙子下摆在他的视线里轻轻的飘荡。
“嚎什么嚎?这下子看清楚我是谁了没?还是不是男人了?别以为随便哪个都能让你撒泼啊。”
“垃圾!懦夫!只会逃避!不管做了什么,都只会不断的替自己找借口,就算知道我是来找你麻烦的,连反抗都不敢吗?只知道用别人的错来挡住我,你真是没救了!我傻了才会来找你说话!简直是自掉身价!”
紧随的庞先生赶紧的扶住晓晓,一个劲的低声劝慰:“老婆,休息一下,别生气,生气对孩子不好。”
陈家洛用袖子擦干了眼角的酒,通红着眼睛愤怒的看着晓晓:“胡说!我没有!”
晓晓推开庞先生,轻蔑的看他一眼,忽然诡异的一笑:“好啊,你没有,那你敢不敢站在这里,跟昔日的同学讲讲你的那些荒唐事?也让大家来评评理,是不是我们冤枉了你。看看你这个了不起的大学生,干了怎样值得你骄傲的事!”
陈家洛脸色顿时一阵难看,猛然后退了一步,慌乱的扭头,便迎上众人看过来的视线。
那些视线,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射得陈家洛一阵头晕。陈家洛恍然觉得,所有人的眼睛里都盛满了对他的鄙视,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不!他不能说!怎么可以!他是国企的干部,如果……如果这些事闹到了公司里,那他……他的前途……
陈家洛的身体猛然一晃,整个人就这么跌倒在了沙发上,半天没回过神来。
公司……前途……
直到脑袋里清晰的划过这些,他才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所谓的忏悔,所谓的挣扎,所谓的害怕竟然都不只是因为舒心离开了他。
陈家洛不甘的看着晓晓,晓晓却径自背转了身,跟庞先生去了一旁亲亲热热。那种无视,让陈家洛满肚子的怨、满肚子的恨、满肚子的失意都无处发泄,只能一层一层的压在他的心上,压得他呼吸不能。
原来,他一直以为的爱情,他挂在嘴上的后悔和乞求,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多么?
原来,他早就在坐上了这个位置,看了周围不少他这个级别的男人的那些花天酒地之后,就已经背叛了舒心。
原来,他一直都这么的……自私自利啊……
陈家洛抱着他有些湿答答的脑袋缩在沙发上,手指将头发揪得紧紧的,几乎可以看到扯得发红的头皮,指缝间还有几根断发。
原来,那天晚上……谈生意、聚会、喝酒,然后进酒店、开房间,其实,他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醉得不省人事。
他甚至还能回忆起年轻女孩子柔嫩的肌肤、年轻女孩子对他的赞美、年轻女孩子的热情和活力,还有他从来不曾从舒心嘴里听到过的放荡的□□。
他甚至还记得,自己滴在对方的乳·沟上的汗水在灯光下放射出的媚人的光线,以及王晓欣意乱情迷时使劲晃动的头发。
是啊,他真的后悔过,真的害怕过,在他进入一个陌生的女孩子的身体的时候,可是,也只有那么一瞬间。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舒心温柔的眉眼,想起舒心总是在他失望的时候轻柔的鼓励,于是,他想,都一起生活了这么好几年了,舒心那样的性子……大概……大概只是会生气,只是会跟他吵吵嘴吧?
他这么想着,也就不再忍耐也忍耐不住了。
那个年轻的女人,是那样热情的拥抱他、吸附他,热情放荡的说她要……
他想,一次……一次就好……
那个女孩子到公司的头一天就用甜腻的声音唤他陈经理,就用崇拜的眼神追随他,总是在他帮助了她的时候,捧着手惊呼“陈经理你好厉害”。
从来没有……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一个人。一个女人这样赤·裸裸的赞美过他啊,于是,他一瞬间如同坠入了云里雾里。
然后,在那几场他故意将王晓欣带出去的酒宴上,他更看到王晓欣如同滑入了河里的小鱼一样自然无比的在席间觥筹交错,巧笑倩然应对自如,便有些明悟了。所以,他才会在王晓欣如同水蛇一样的手臂缠绕到他的脖子上时只是愣了一下,却没有推拒吧?
可是……可是……即使这样,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跟舒心离婚啊!
他只是……只是……只是像所有偷腥的男人那样,以为这种事并不会被发现而已,只是以为这种事即使发现了,那些柔弱的女人也只是会忍气吞声罢了。
他只是……只是想偶尔放纵一下自己,玩一玩罢了。他怎么会……怎么会娶这样的女人呢?这样的……这样的不知羞耻……这样的轻浮放荡……
他心目中的妻子一直都是像舒心那样啊!
然而,他错了。
舒心不是柔弱的小花,只有攀附在坚强的男人身上才能抽出纤细的枝叶。
她是蒲草,看起来软软的,实际上却那样的坚韧。
而他也没想到,那个兔子一样只会用软软的声音崇拜他赞美他的王晓欣……居然会那样胆大的冲到他面前,对他说她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