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小小的白瓷罐子放进棺中,合上棺盖,司徒端敏望了一眼谪阳,正好他也看过来,四目相接,微微一笑。很多话不需要说出口,心意便可以传达。
三百年前的封陵石在两人身后落下。这次落下之后,赵烨的陵墓将再不能开启。皇陵下的庞大的迷宫完成了它的使命,为燕国开国皇帝与皇夫遗体的合葬落下完满的帷幕。
司徒端敏拉着谪阳的手,谪阳也自然而然被她拉着。
两个人难得的在阳光之下悠闲的徜徉,感受着四周的宁静和安详。这种安详是如此美好,好像露珠在碧绿的荷叶上滚动,又像蒲公英的种子在阳光中飞翔,不需要思考,就这么静静的,静静的……睡着了。
还记得小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贸贸然就跑进自己午睡的凉室,也不叫醒他,兀自抱了一个厚厚的枕头,就在竹篾编的凉席上睡着去。一向对别人气息敏感的自己在惊醒几次后,慢慢就接受了这种毫无威胁的入侵。那个时候,就已经把她当做了自己的一部分,后来,也毫无意外的选中了她作为自己的另一半……直到后来打开了花山内库,接触到那本手札起,他开始断断续续忆起作为姬香君的一些片段,后来将天下弓带回花山的时候,那一世的记忆就全部回来了。
谪阳看着躺在自己大腿上睡着了的司徒端敏,手指小幅度摆动挥开一朵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柳絮,不让这小家伙来打搅了她。
多么想把这一刻凝固起来。
这一世,再没有什么可以把他们分开了吧。
雷州。
将军冢。
“为什么选中雷州?”许璞问,“因为游川?”
游川去世已经有十多年了,雷州城自谪阳从齐军手中夺回后就没有再被齐人染指过。敏之为游川立的将军冢由这里的驻军日日拾掇整理,逐年的打理修整使得周围草木郁郁葱葱,小桥流水,道路通畅,竟然成为一处颇受欢迎的游览地。来往如织的游人出于对游川的敬重,只在将军冢外游览,并不进来打扰。若有人进来拜祭的,也必然是肃颜敛声,恭恭敬敬地参拜。
人人都知道,这是前花山书院山长,先嫡亲王陆颖的好友兼救命恩人。不管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崇敬游川的品行人格,还是出于一种姿态的需要,没有人会对将军冢抱有丝毫轻慢的念头。
但是这里多年经历战火,建筑破旧,人口稀少,环境虽然因为附近有河流经过还算过得去,可比起燕齐腹部的富庶之地却是不如。
“从地理位置上看,雷州位于燕齐边界附近,作为一国京都,被两国百姓接受的程度要高许多。而这两年由于两国贸易繁盛,又无战火,人口不断增多,有繁荣起来的契机。若是好好规划,细心经营,十年之后未必不能担当起重任。”司徒端敏站在墓碑前,凝视上面的金色字迹,“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想让游川看一看,她当初的选择,并非全无意义。当年对错且不论,既然她换了我活下来,那么我一定要做到更多事情,证明我没有辜负她的牺牲。”
当初若没有游川的牺牲,叶子自然也会救下她,只是这样以来,她的身份就不免曝光——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在所有的仇人还活着的时候,□□裸的曝光在所有人面前。如果那个时候,她被送回齐国,如果那个时候司徒朔还有她那三个阿姨知道她还活着,她会有怎样凄惨的下场?
游川确实是救了她。
她没有办法赔一条命给游川,也没有办法代她完成“行千里路,仰首银河”的心愿,她只能尽自己的全力,让这一块土地少些战火,少些死亡,少些仇恨。
——游川,若你九泉之下有灵,希望你能保佑这座城池永远平安,不受战火侵袭。
司徒端敏将手中的酒缓缓倒在地上,心里默默地说。
许璞也沉默着将酒倒在地上,然后道:“玉秋、文逸和定芳也快要到了吧。我们六个人分别多年,这还是第一次重聚呢。”
司徒端敏点点头,有些喜悦道:“好久没有见到她们,也不知道有没有变化。”
许璞微笑道:“玉秋和定芳也都是当母亲的人了,怎么会没有变化。”
一切回想起来,恍惚还是昨天的事情,她们还挤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趴在一张床上睡觉,一间课堂里念书,一同面对敌人的阴谋和胁迫,一起为书院的稳固和未来努力……十几年匆匆过,光阴好像一把裁纸刀,将人生裁成一本厚厚的书,但不管你读到那里,总是不能忘记那些曾经让你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情节。而她的这些情节,几乎全都写进了花山书院那一段。
那里曾经是她的家,她长大成人的地方。如今,她却为着自己的理想和心愿选择一处并不繁华的城池,作为将来两个国家融合的新起点。而花山书院则深深缩进她的心里,成为她少女时代,乃至一生最完美的梦。
——寒光,其实我很羡慕你。她没有说出口。
“我们去接她们吧。”司徒端敏将空的酒杯放在一旁侍子的托盘上,最后看了墓碑一眼,算是告别,然后与许璞一起离开了将军冢。
“才喝这么一点就醉了,你是真醉还是假醉啊?”谪阳扶着走得摇摇摆摆的司徒端敏,皱着眉头说。
许璞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沈菊笑道:“妹夫这话说的是。敏之向来对杯中之物十分节制,今天不过多喝了两杯居然就醉成这样,以后可要多历练历练。”
司徒端敏靠在谪阳肩膀上,嘴里不知道再喃喃说些什么。脸色酡红,眼睛似睁似睡,半掩的眸子光华流转,倒真看不出来是醉是醒。
孟秦走在一侧,防着司徒端敏乱动时谪阳托不住她给摔在地上了,一边笑道:“她到真会挑。我们几个大女人在这里她不要我们扶,偏偏妹夫一来就往他身上倒,我看就算是醉了也有三分是醒着的。”
窦自华皱着眉头:“就这么走回去?”离住所还有好一段距离,要不要喊顶轿子或者马车来。
司徒端敏突然睁了睁眼睛:“我不回去。”
沈菊扑哧一笑:“看,这不醒着吗?”
谪阳无奈道:“不回去你想去哪?”
司徒端敏眼睛咪咪,又像要睡着的样子,半天不说话,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见别人在问话。
窦自华叹了口气:“还是先送回去吧。”
这次听见了。司徒端敏大声嚷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完全是在发酒疯。
谪阳像哄孩子一样道:“好,好,不回去,但是不回去你去哪?”
周围的人都忍俊不禁。
司徒端敏眼珠转了转,神色迷离,让人不明白她究竟有没有在看东西。眨眨眼,她思考了一下:“我要去城楼上。”
去城楼?吹吹冷风清醒下也好。谪阳把司徒端敏的身体又向上托了托,向周围几人道:“你们先回去吧,我陪她去吹吹风。”
明摆着人家要过二人世界,许璞等人也不便留下,纷纷知趣地告辞。
扶着司徒端敏摇摇晃晃爬上台阶,谪阳撇开手,冷笑一声:“人都走了,别装了。”
司徒端敏`颜一笑,拉住被谪阳的手缠了上来:“突然就很想你,但是也不好单独离开,只好装醉。说实话,晃着晃着我还真有点晕了。”
谪阳斜眼挑眉地看她,半笑不笑地:“最近你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却并没有甩她再度缠上来的手臂。
司徒端敏不以为耻,紧紧贴着谪阳的胳膊站着。两人肩并肩,眺望着远方。
眼前并不算茂盛的土地和山野,落在她眼里却是与别人不一样。
雷州与燕京和齐都都不一样,周边并不繁华,站这里放眼望去,除了一丛一丛顽强生长的灌木和小小的土坡外,她视野中几乎没有任何东西,除了土地,还是土地。她可以看见蓝天与黄土的连接处,可以看白色见云朵在接近地面的地方宛若一条小鱼一样悄然浮动,可以听见风呼呼吹过的声音,可以感受上这片土地上生命的呼吸和心跳——她的身前是大燕,身后是大齐,这都是她的国。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仰起头,合上眼睛,想象自己的意识如同潮水一样向四周轰然涌去,不断的延伸、延伸、延伸……越过山林,渡过河流,冲过峡谷,路过山村,穿过小镇,飞过城池。她的脑海里似乎可以清晰的刻画出意识触摸到的每一处景色,每一幢建筑,每一棵花草,每一只飞禽走兽,每一个男女老幼,每一个人脸上的喜怒哀乐……
虽然只是在脑海中臆想,但司徒端敏却感受前所未有的满足。
身边的谪阳的静静地看着她闭着眼睛露出这种笑,仿佛看见了当年一边眺望着大燕疆土一边拉着她手说“香君,与我共享天下”时的赵烨脸上的那种心满意足,不由得低头轻笑想:她想要的,终是被她得到。
此刻他心里再没有懊悔和遗憾,只剩下些许感叹。
司徒端敏缓缓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土地,低声道:“谪阳,你有没有想过。十年之后,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用谪阳回答,她径直继续说,用很慢很慢的语速,让人感觉她话中所描述的事情正在一件一件从画页上走下来,全部变成了现实:
“这里会有很多路,大路,小路;会有很多人,来自四面,八方。这里的城墙会修葺一新,用最坚硬的石头铸造,比现在高三倍,长十倍。“
“这里的树林会越来越茂密广阔,河流会越来越清澈,这里的农田,阡陌交错,井井有条,耕田的耕田,织布的织布。繁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物品丰足,吆喝的,买卖的。”
“孩子们书声琅琅,男儿们对镜贴花黄……”
“再——不会分什么燕人,齐人,不会再有国恨,家仇。”
“再——也没有战争,再也没有牺牲,再也没有流血,再也没有分别。每一个家庭都是完整的,每一个人都是幸福的——与她的亲人、爱人、朋友在一起,不分离。”
谪阳安静地倾听她勾勒未来的梦想,并没有反驳。
打造这样一座雄伟的城池,他相信她能够做到。只是世界上哪有永远的和平与安宁,能够争到一时,已是十分不易。但只要她和他都还活着的时候,能够保持这份的安宁就够了,至于他们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只是……在一起,不分离?
谪阳微微侧过头,却只是垂着视线,轻声说:“没有了天下弓,下一世,我们还可能在一起吗?”
司徒端敏手上一紧,谪阳抬起眼睛望她。
“不知道,谪阳,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万一,没有下一世,我们要更加好好珍惜现在的时光。”
许璞与众人没走几步,便见周围的士兵向高高的城楼上行起了注目礼,表情很是古怪。
她抬头一望,刚刚醉态毕露的那人与他的夫郎正旁若无人的拥吻,姿态亲昵无比。连站地这样远的人,尽管无法看清他们的眉眼,却能够清楚的读到两人之间那种难分难舍的爱恋和缠绵。
沈菊眼睛快笑成一条线,摇着秋山红叶的折扇,半是揶揄半是惊叹道:“这才叫霸气!”
窦自华脸上也浮起微笑,但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道:“寒光,你还是要回书院吗?”
许璞嗯了一声。
“我答应敏之留下来,帮她让雷州在十年之内尽快繁荣起来。”窦自华道,“定芳也决定了留在雷州一起出力。玉秋虽然家族事务缠身不能自由,但是她偶尔空闲也可以前来相聚,你的话……”
“等我找到书院的接任人,就辞去山长一职,在书院里做个普通夫子。或者,也可以签匹马四处走走。”许璞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么做,“比如做个游医,你们觉得如何?”
几人在城楼下边走边说,渐行渐远,自然听不见城楼上十年后将成为这块土地上最尊贵的那一对夫妻的男女之间惊世骇俗的耳语。
“我说——若是有来世,你投胎到我那边的世界里去如何?”
“好啊。你那边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很先进,很发达,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和事情……不过那边是女人生孩子哦。”
“……”
《宁朝本纪□□》
……
翌年,齐太女司徒端敏登基为帝,年号和,封平南郡卿赵谪阳皇夫,立嫡长女和宁为储。
后十年间,边境之城雷州为燕齐两国贸易重地,轻税薄赋,举国未有,兼物资丰美,道路通达,故燕齐商贾争涌而至,获利颇厚。
城中燕齐无异,律视平等。若有纠纷,未尝以燕习齐俗为由避祸。燕齐通婚者,官府奖免税一年。设雷州书院,同纳燕齐学子。
时移俗易,十年后,雷州百万人再无燕齐之别。两国敌对之意亦弱。
其时,燕帝赵桐悍然传位齐帝司徒端敏,后者坦受之,遂告天下并国。九州震动,百姓惊诧,然无甚抵触。两朝百官皆缄默。
翌年,帝迁都雷州,国号宁。
《花山六杰列传》
菊领族人散尽家财,建沈氏农庄,救济天下流民。燕帝桐嘉许之,沈氏农庄免赋廿年,沈氏商贾见官不拜,沈氏商行予律法下之最大便利。十年后,沈氏为天下商行魁首。并国后,□□令此惠继行。
……
自华还俗,辞大广济寺,往雷州任太守。官声清明,中正持重,雷厉风行。雷州十年后比肩两京,自华功不可没。后□□封御史台大夫,言以为镜,可明得失。
……
芳为□□起复,入禁军,宿卫皇宫。侯氏明玉闻之,辞西北军职以示忠。
……
岚葬雷州,名将军冢,□□少时令雷州军勤理之。后逢岚忌日,□□亲往祭之,风雨无阻。
……
璞传山长位于冯北辰,辞书院,牵白马云游,后无定居。偶见其踪,医诊于民居,自谓游医。又或现于将军冢,清酒祭之。□□尝闻友至,欣然邀茶,席间试以高官厚禄留之,不应,又以闲职美居留之,亦不应。茶后辞谢,后过雷州而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