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欢宴伏在枕上,轻纱脱落,长发垂云,身姿有楚楚之态。这是个再无疑惑的女儿身,翻手为云覆手雨,将东祁君臣戏弄股掌却长达数年。
他一动不动,云罗以为他已睡着,哪知他又说起话来,语音清晰,“我是欢颜,前番在京中出现的,是我妹妹欢颖。就为了关于我男女之猜尘嚣甚上,我让她来,兄妹同时亮相,气质迥异,再也无人怀疑。除了你。”
云罗道:“宁可自己化身为二,不让你妹妹出头露面,你一定很爱你妹妹。”
柳欢宴喃喃道:“爱,逾若性命。”
“但是为什么你想不到,别人也有所爱的人,愿意付出性命去保护的人?你就毫不顾虑夺去别人所爱的一切?”
柳欢宴道:“你很爱穆潇?”
云罗一顿:“爱。”
“逾若性命?”
云罗反问道:“就算不是,也是你伤害我们的理由?”
柳欢宴轻轻笑了起来:“当然不是……”
“所以……”
“是我错。”
“你得偿还。”
“怎样偿还?”
“听我命,从我行。”
柳欢宴道:“我不解。皇帝视你若宝,你依他就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与权势,还有丈夫儿子,和幸福。和他作对,可能一无所有,你究竟图什么?”
“你助他登上皇位,深受器重,位极人臣,可是却一心一意与他作对,试图推翻,所为何来?”
“报仇。”
“对你来说,报仇比既得的荣华富贵和权势更重要?”
“是。”
“我亦然。”
柳欢宴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是我俩为了同一目标,相互联手……”
“听我命,从我行。”
“要我听命于你?凭什么?”
云罗目光闪动,不语。
柳欢宴低笑:“凭你给我吃的这碗药?”
云罗仍是不语。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我还在喋喋不休,为什么还没有睡着?”
云罗哼了声,脸上忍不住浮起一丝尴尬。
柳欢宴哈哈大笑,懒洋洋地侧过身子来,乌黑的长发如云洒在雪白羊毛毡子上,衬映得眼波如流,微微带着戏谑的颜色:“你那碗药里,便可看出你的野心甚大,你是到过我的药圃园子,找到了我常用的那位主药,针对这味主药考量加药的方法,既想达到效果,又不想我看出分毫端倪,要求外观色泽和味道与原来分毫无二,你加入了海蛤、天仙子、白蔹,还有乌梅等调和味剂,夹七杂八,这碗药能做得和原来一模一样,也算是难得了。然而,你学医多久?可有良师?可经实践?我所用的除了主药还外还有什么?可知道也许你用的那些药物与我的中和以后,或许不再起原来的作用,而是致人死命的□□,说不定我这会儿不是睡着,而应该是吐血死掉了。”
云罗抿了抿嘴,带上了一丝负气:“死了也罢,你这不是没有死吗?”
“没有死……”柳欢宴笑着,笑着,忽然一张口,喷口出一口血箭,云罗大惊,慌忙向后退却。
柳欢宴慢慢抹去唇角之血,又笑了:“别怕……我吓你的……你那药没有想象中那么毒。我有吐血之症,你见过的。”
云罗满肚子心事,被他那么一拨一调,顿然都失却了主张,才发现这个人绝不是她能够完全控制的,索性挑明开来道:“我一心等你睡着,是为什么,想必你也心知肚明。”
柳欢宴笑道:“是要我女儿装的真实证据?因为就算你明知一切,可是没有证据,就拿不住我,对吗?你想要有了这个证据,才能真正让我做到听你命,从你行。”
云罗道:“我也不一定要一样什么东西,只是我想见见你。到将来即便对质,也是无可抵赖。”
柳欢宴扑哧一笑:“你不是见过我吗?”
云罗素有教养,说出“见你”已不免尴尬,但听得柳欢宴如此说法,更不自然,记起第一次见到“柳欢颜”,她就是依泉而沐,那时可真是被她骗得团团转。定了定神,报仇这一步行动既已做出,还有什么可是害羞或腼腆?更何况当初在西场,早就没了所谓尊严。云罗一点点冷静下来,淡淡道:“事到如今,你总在我掌握之中,若想浣纱回来,若还想继续服你那每天必服的药,你便不能不依我。柳大丞相,不必再逞口舌,还是请吧。”
柳欢宴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坐了起来,忽然低了头,伸手脱下一靴。
外面是一双乌青粉底小朝靴,脱下这只明亮崭新的靴子,里面……赫然露出一只杏子红彩蝶纷飞的绣花鞋。云罗一看之下,又是诧异又是笑,万万想不到,她鞋子里面,还有这样一个玄机,大靴套绣鞋,她的足无论生得怎样纤巧灵巧,在外面是看不出半点玄机,平时走路也绝不会有不平之感。
柳欢宴似乎也有一些不好意思,并不抬头,直接将绣花鞋交到云罗手里,道:“把浣纱送回。请。”
这样证物是最好的证物,她的行囊中突然多出一只绣鞋,谁也不会过问,就算皇帝在事前发觉,云罗也完全可以说是她自己之物。云罗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会,道:“针工好得很。”
“是我妹妹做的。”柳欢宴言下微有骄傲,“我妹妹手艺并不逊色于云罗呢。”
云罗淡淡道:“我相信。我还相信,如果有谁那样伤害了她,她有朝一日来替你报仇,她的能耐,也不会下于我。”
柳欢宴叹道:“你放心,即便我死在你的手上,我也必不让她怨怨相报,长此以往。”
云罗道:“这不是放心不放心的问题,而是我并不关心。我要的只是眼前。”
只是眼前,复了她的仇,偿了她的情,找回属于自己应有的尊严,而后……而后……正如秋林所说,她一无所有,连心,都是空的了。
她把绣鞋缓缓地放入袖中,缓声道:“我所说,必不食言。你好好休息吧。”她又望她一会,补充道,“希望我那碗药,没有伤你想象中的深。”
背影迤逦消失于帐外,柳欢宴再也忍不住,又是一口血扑的喷出,痛苦地五指抓出底下那条厚厚的毡子,抓得五指关节泛白,双颊惨白得一丝血色也无。眼前发黑,喉咙在痛,心口在痛,千绞万裂,一刀刀割。
——那碗药对她的伤害,可比想象中深得多。
她不是什么健康的人,稍微喝坏了一点无所谓,她是天天在喝药,对于药物的敏感,已经到了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地步。
“浣纱……浣纱……”
“师兄……师兄!”
她并不清楚,神智昏迷中,她叫出的最后一个名字是:“穆澈……”
同一个月夜下,有个人,也在轻声唤着。
“欢颜。”
那个人身形高大,屹立如山,抓着马缰的手稳定而有力。月色微波,泛在铜面之上,凛然生光。面具底下,流出一双坚毅的眼睛。
“报告将军!”
铜面人赫然回过头来,听着狂奔而来的属下一字字报道:“敌军已诱至前方十五里山谷。”
面具下精光一闪,铜面人霍然掉转马头,绝尘而去,冷静低沉的语音随之遥遥而落:“准备!杀!”
弦紧弓张。兵戈冷光。
腥风血雨的一夜。
奇兵突起,迁敌三千,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没有落下丝毫痕迹。
这是个捷报,喜报,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
但是皇帝脸上没有一丝笑纹。
把捷报放在一侧,冷冷道:“这个人,铜面将军,他是谁?”
“是在何人麾下?”
“所率何部?”
“集结几何?”
“战后去往何方?”
“宿在何处?”
一连串的问题,无人回答。
皇帝怒得一拍那张捷报:“这样无头无尾的一件事,就拿来当捷报?”
他气得实在不轻。
不能怪他不气,只因为那个“铜面将军”,大抵营中都隐约猜到其真实的身份。他们这批刚刚赶在途中的人,知道他是谁,前方三军,又焉能不知?
此人不计旧怨,照样领兵打仗,照样仗仗全胜。他在三军中的声誉,以及影响力,又将如何?
任其发展,后果堪虞!
人人都在心中想,却也没有人敢于当面挑开。
如果还象当年柳欢宴至少是站在他一边的,一定有这个勇气,挑开了这一层易动的伤疤,冷静地分析,定王出现,重新带兵,对其的利和弊,以及如何消弊而举利?
然而如今柳欢宴也只是淡淡地听,置若罔闻。
云罗扮成小太监,也在帐中,轻手轻脚送上香茗,低声道:“皇上喝茶。”
皇帝望了望她,满腔火气突然一消而空,却见云罗明明是送茶,但将手举得高高的,一直举到他目前,手心里赫然有张字条:“所在副营十五部,军功归他。”
皇帝一想,顿然明白,不禁微微地笑了起来。
“副营十五部,是何人带领。”
这回有人答:“张副参将。”
“张副参将带兵伏袭,出奇制胜,有功,奖。其营兵士奋勇作战,有功,奖。”
天上飞来的馅饼,岂有人反对?就算这个人反对,还能找到另外一个人来领奖的。
总之,带兵打仗的,奇兵制胜的,是大祁皇帝治下之将,之兵,和什么见不得光的面具将军,绝无半分干系。
捷报飞上京师,由京师传于天下,大振于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