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娘迎春低声吟唱温柔的歌儿,眼皮不知不觉阖上,唯手里惯性地轻轻推着摇篮。
迷糊中忽然感到有异,猛一激灵,睁开眼来,云罗静悄悄立在门前,午后空气氤氲而濡热,她站在那里却显得清冷无限,如有冰雪之姿。香吟天天哀叹娘娘和以前判若两人,可是迎春自见她起,她就是这样冷漠疏淡拒人千里,反而因她毫没征兆地来此而吃惊,皇贵妃自生产以来从未表示过对儿子的亲近,遑论主动过来。
“娘娘。”
云罗抬手示意她不必声张,并没走过来,而是等着乳娘近前,方问:“听说病了,好些没?“
迎春道:“回娘娘,前日百日宴,抱出去一会,大约人多受了惊,晚上睡得不很安宁,吃过药,今日好得多了。”
云罗远远地瞧着摇篮,恍惚出了会神,道:“他平常都好么?”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迎春却陡然慌张,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娘娘……”
云罗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金明池的荷花有些残败了,水动舟来,有船娘在采集残叶浮梗,那水碧绿莹莹,逼得人衣脸发梢都隐隐有些绿意,悠远的蝉噪虫鸣一两声,云罗只觉得这景也奇异,噪也奇异,就是心中浮动着一股异常的不安宁。
她想这会儿皇帝多半到了前殿,可是心绪不定,谁也不想见,连香吟也不带,一个人悄悄出了莳慧宫。
她在宫中住了快有一年,从来都在莳慧宫寸步不出,只是在八声轩里看了一些,记了一些,凭着印象绕过曲径假山,向西面随意而行,不一时便迷失方向,起初走的是没有错,她却不知素来不记东西,中途一拐,已然由西向北。
后宫西北角上,极致繁华中荒凉的存在,浓荫逼人,萧索阴冷之气扑面而来,一角黯淡的赤色宫墙,于荒垠中冉冉展现。
她听见一点女子柔弱声息的歌声。
“邯郸陌上三月春,江清露白晓气晴。父兄怜爱无俦侣,五岁名为阿娇女,七岁丰莹好颜色,八岁黠慧能言语,十三兄弟教诗书,十五金楼学歌舞。珠为裙,玉为缨,临春风,吹玉笙,一朝帝皇好容色,玉辇携归登建章。建章宫殿不知数,万户千门深且长,百堵椒涂接青琐,九华阁道连洞房,水精帘箔云母扇,琉璃窗牖玳瑁床。宫中千门复万户,君恩反覆谁能数,君心与妾既不同,徒向君前作歌舞,白日在天光在地,君今讵得长相弃。兄弟印绶皆被夺,昔年赏赐不复存。念此翻覆复何道,百年盛衰谁能保。忆昨尚如春日花,悲今已作秋时草。少年去去莫停鞭,人生万事由上天。非我今日独如此,古今歇薄皆共然。”
那歌声字字哀伤,幽微难寻,却偏偏无一遗漏入云罗耳中,已知是那年仅一十六岁的废后蔡烨,呆立墙下,心中怅惘顿生。但听得蔡皇后唱完这支凄凉曲子,停了一会,又唱起一支歌儿:
“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孤单,也有成双,成双雁长空鸣翱情无边,孤单雁飞冷冷清清独成行,女儿立在碧纱窗,眼观孤雁好凄惶,伤心泪点点滴滴滴滴点点滴成血汪洋。”
这曲子仍是抒怨,可显然不是大家闺秀所宜歌唱,也不知她是听了哪个宫女唱过而学会了,然而以她的身份,多半是怨愤到了极处,怕连神智都失常了才能出口的。
她曾以假痴换取皇帝的怜悯及信任,这可怜的小皇后,却终将不论其喜悲、安好抑或沉疴,终将一生漫漫,没于宫墙。
明黄衣袖斜刺里伸过来,替她拭去脸上无知觉落下的冷泪。
“怎么一个人也不带,跑到这里来了呢?”他道,“这里很是荒凉,你身子才好些,万事需得小心。”
皇帝的声线温柔,眼里深情似可将她溺毙其中,她却感到不寒而栗,缓缓向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摆脱他的拥抱。
皇帝眼神微黯,随即又牵起她的手,微笑道:“来,咱们回去换装。”
云罗终于出口问道:“换装?”
皇帝喜欣欣地笑道:“是啊,朕带你出宫逛一回可好?”
他扮成常见的世家公子模样,云罗身子娇小,扮作他的长随,青衣小帽遮不住她娇美容颜,皇帝见了失笑道:“这只能咱们自己骗自己,人家见了,多半把咱们当作是私奔出逃的一双情人。”
云罗双颊微红,轻轻啐他。他俩既穿成这样,那是不打算惊师动众的了,果然皇帝道:“咱俩悄悄溜出去,谁也不惊动。”
说到做到,果然只带了一名太监小林子。小林子乃临止的徒弟,临止死后,皇帝对小林子颇为看顾,却为何不是秋林?秋林武艺高强,这样轻装而出,最需要如秋林的高手在侧,皇帝解释道:“朕打发秋林另外办件事。”
皇帝出宫非同小可,但这次皇帝似乎做足了功夫,竟然什么人也不惊动,坐软舆沿着宫墙悄悄地走,一路上重重宫门小林子都先去打发走人,让他们从后苑上悄没声息的出去,弃了车子,同作步行。
时隔半年,重又出宫。上一次云罗还在装痴装傻,全副精神都用在不让皇帝看出破绽,是喜是笑都带三分假,这一回却是全然没了负担。这一天不是节日更不是任何特殊的日子,八月末的午后尚属炎热,白花花的阳光洒照于青石板大道,皇帝和云罗两个人手牵着手,只拣遮阴处走着,偶然间相顾微笑,皇帝握着她温如凝脂的柔荑,一心只想这般天长地久地走下去。
然而云罗口虽不言,脚步渐渐慢下来,娇喘细细,额上沁出晶莹的汗珠,两颊也热得红扑扑的,皇帝掏出帕子,怜爱地替她拭去汗珠,道:“好在并不远,前边很快就到了。”云罗道:“不要紧,我走走看看就很喜欢。”皇帝笑道:“今后朕常常带你出来,可好?”云罗点点头,却微笑道:“你还用那个字,怕别人不晓得你身份么?”皇帝看她笑容,心中微微一荡,笑道:“是我错了,娘子请勿见怪。”见她的汗珠自浓云似的乌发鬓角间渗落,索性取下她头上帽子,笑道:“反正也哄不了人,别戴着这个啦。”
他似乎对京中路途很熟,过了长安桥,三转两转,带着云罗行走于逼仄的巷子间,不多时到了一家酒肆,外面不过装饰华美而已,穿门入户,豁然开朗,可见绿窗金销,庭院无数重。云罗早就猜到皇帝这趟出来,不光是为了带她玩耍,必然是另有要务的,未曾想到了这个地方。此店位于僻静之处,却又装点得如此美奂美仑,要说是酒肆,规模上就大得多了,皇帝告诉她:“云罗,这是朕的产业。”
云罗奇道:“你的产业?”
皇帝笑道:“我在四五年前,悄悄地置了这个地方,你来瞧。”
左侧通廊转向驷院,停有数辆马车,前面马头不系,后面的车座全部都用轻纱罩之。如此一来,尽管在同一院中,谁也见不着对方的身份。皇帝道:“闹中取静,狭中选阔,这地方就叫清乐院。后面分了十几个院子,每一个院子每一种不同风格,有人爱大江东流之豪,有人爱小桥流水江南人家,有人爱碧海金沙,有人爱辽原漠漠,尽可在此寻着所爱。不过我这院子,却不是人人想入就入的,非得是这里信得过的贵客,三位以上共同推荐,方能将新人引入。”
云罗约略明白一些,这地方说穿了也就是行乐院,只是做到象他这般神秘高贵的地步,京都中怕是罕见,想必感兴趣的人不少,这样严格的准入资格,更会使人好奇而已,想来皇帝从中得到他想要的人和信息的机会便也随之增多。皇帝随口一说是四五年前,那么在柳欢宴入京之前,就已有了。皇帝总说他是因得柳欢宴之助才有争夺天下之心,但是看安排这座院子的用心,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这院子有这种用心,皇帝就绝不可能亲自露面,恐怕连柳欢宴也未必全盘通知,云罗问:“主事人是谁呢?”
皇帝笑道:“云罗猜猜看?”
皇帝性子严峻,登基后与他做对的人,多半倒台、倒霉,官员不能行此生意,商贾之流又未有入得了皇帝之眼的,云罗想了一会,笑道:“我胡乱猜一猜,莫非是诚王爷?”
皇帝笑而不答,这就是说对了,而事实上如今硕果仅存,京中元气未伤的也只有皇叔诚王。
“云罗爱去哪里?”
云罗道:“我又不熟悉这地方,自然是凭着皇上的意思。”
皇帝忽然停下脚步,对着她呵呵一笑。
“笑什么?”
皇帝起手一刮她的鼻尖,道:“该打,怎么又忘了,刚才叫什么呢?”
这是极寻常一句取笑,未料云罗靥上微现的一丝笑影就此湮没,抿嘴不语。皇帝立刻明白说错了话,不由微感烦忧,玩笑带出的一个“打”字也能让云罗敏感至斯,倒底何时方能治愈她的心病?
“云罗,”他叹道,“朕的心,都被你揉痛了。”
云罗垂头立着,半晌道:“你这里连马车标识都完全遮住,你又站在院子里,是有意被人瞧见么?”
皇帝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拐入一座小院。
满目金黄迎面而来,沙烟漠漠,青山带雪,一座帐篷,这每一样都不算甚大,然而堆砌巧妙,别具心机的布景令人顿有身临其境之感,并不感到狭小,耳边听得皇帝在道:“云罗,可知我这创意从何而来,都是为了你畅游天下的心愿。那时我以为与你今生绝望,每造成一院,我便在心里发一遍誓,总有一天,我要带你走进这个院子,让你看到我为你的心。”
云罗眼中欣喜的光华一点一点敛去,想道:“我本以为终将获得完整的自由,你却不惜惊破美梦,只将人工所造的一院之地把我禁锢其间。”
皇帝把她带进那座帐篷,刚刚坐定,忽有一人掀开门帘闯了进来,纳头便拜:“臣,程颖田,叩见皇上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