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罗没醒的时候,因为平躺不动,身上的宫装、梳好的发髻垂饰等并不显得特别累赘,但她醒了,头微向里偏,右鬓所插步摇细细密密的流金珠络便拂在脸上,耳也卡到了耳垂,她不敢有所动作,轻微调整姿态。皇帝注意到这一点,替她拿开珠络,道:“起来,先把衣裳脱掉。”
云罗听得“脱衣裳”之语,眼神微滞,由着皇帝把她扶起来,解开大衣裳,这套宫装穿上去麻烦脱下来更为麻烦,云罗只任由皇帝摆布,皇帝何曾这般服侍过人?一颗扣子解了两次都解不开来,不耐烦地一手将云肩扯落,云罗瑟缩了一下,好象有点害怕,皇帝按定她道:“不怕。”
他的声音很是温柔,云罗虽然仍未回过脸来,却又由着他主动了。皇帝动作生疏,好歹是把那件纠结无比的宫装给脱了,再脱衬裙,云罗就明显有些反抗,皇帝没让她躲,继续拔下金步瑶,取下一双明珠耳,最后乌云般长发如瀑披下。
皇帝轻揽她的肩,让她慢慢转过脸来,烛光滟滟,沿着珍珠帐曲折射入,团团氤氲的光照在面颊,宛若琉璃之色,眸色幽深,烛光倒映其间,仿佛千万丈深潭里漾起波光缓缓流动。她瑟缩不安,惶然咬着淡而无色的嘴唇,这个轻微的表示却象是难以抵挡的诱惑,皇帝忍不住把她揽过来,低头向她唇上吻去,他的唇滚烫,宛似烧着了一把火,而她的唇没有丝毫温度。他的唇辗转往下,呼吸拂在她颈间。他攻城掠池,最后的亵衣无声落在地面,而在他看清她身上点点斑斑伤痕之前,她终于惊醒,用手一撑,迅速地逃了开去,躲向大床最深处。
皇帝略有失望,却没生气。
“别怕,”他逗弄小孩般道,“朕这次会很小心,不会弄痛你的。”
云罗仍是受惊小兔般惶惶望着他,皇帝对她注目半晌,终于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轻声道:“你怎么了,云罗?”
她眸间烛光跳跃,幽暗明昧,与皇帝对视良久方想起应为失礼,垂下眼睑,语音微颤道:“皇上恕罪。”
平平无奇的四个字,皇帝更加忍不住挑起眉来,习惯性的凌厉锋芒在眼中掠过,道:“你还记得你是谁,朕是谁?”
他一动,遮住了帐外明灯,云罗落在一片大大的阴影里,双眸顿然失色,黑黑深深然而没有一丝波动,她轻轻回答:“奴婢云罗,叩见皇上。”
皇帝眉头锁得更紧。两次开口,对答尚算是正常,问题出在她说话的方式,语气既平,语速又慢,绝对不是正常该有的现象。再看她脸上虽有受惊之色,却也是显得非常迟钝、麻木。
他就觉得不对。为什么她醒来以后,大难不死,乍见自己这个曾经往死里折磨过她的人,反映如此微弱,既不为自己遭遇伤心,也不为这般处境羞愤,不哭,也不闹,要说害怕,也远远没有到他认为她可能达到的那种程度。
“你是怎么了?”他轻道,“傻了?”
她依然用惊惶可是不泛光彩的眸子迎住他探究的目光,依然如同受伤的小鸟一般蜷缩在他遗留下巨大阴影之下,良久,嘴唇微微一动,依然用梦呓般语气轻声回答:“奴婢罪该万死。”
皇帝不作声,许久,探身狠狠一掀帐帘,走了出去。珍珠罗帐禁不得他大力甩,相互撞击连响成一片,有若干向内飞溅,弹上云罗面颊,雪白的脸庞顿时一片红。
卯时过后皇帝准备上朝,特意进来看了看。云罗面向内侧睡着了,身子蜷缩着,在锦被下只得一点点。这个睡姿和那夜在黑屋子里捆绑的形态如此相似,奇异地挑动起皇帝某根神经,不说不动注目良久。
临止轻声问:“云罗姑娘如何安置?”
“让她睡。”皇帝轻轻放下罗帐来,走到外殿,忽又道,“等她醒了,叫宫女伺候沐浴,替她捶捶腿松背,舒活经脉。”
皇帝一早上看折子,听奏议,都有些恍惚,眼前不断跳动着云罗那张并非特别惊惶、然而尤其可怜的脸。她的眸子黯淡无光,烛光照在眼底,跳跃的只是那片外来光芒。
直到丞相柳如宴出班奏议,皇帝方把注意力完全集中过来。
柳如宴说的这是冀州军中贪污一事,历来军中贪污就是极为敏感,但这件事还是先皇在世期间一件陈案:军营出于需要征当地农耕地几十亩,并对该村庄补发了赔偿金,结果用作赔款的近万两银子俱被村官和游击合谋吞落,没有一文落到百姓袋里。事实俱在,这名游击革职查问。
到这里为止此案本来是已经结束的了,不料最近又横生枝节,有人出来控告这件征地案,指游击贪污征地赔款,只是代人受过,真正的银子最后不是落到他手里。矛头直指冀州兵营参将。而这个控告人之所以为人注意则是由于她的双重身份,她是这位参将的小妾,也是之前出事游击将军的姐姐,因为违反家规受责,她就认为参将是把他们姊弟利用后准备踢掉她了,激怒之余,就把这件事重新挖出来,不止如此,她还隐约提到了一些更严重的事端,牵涉到更上层的人。
光是征地案的话,几千两银子不算大事,但真正让这桩案件陷入扑朔迷离的是,这名小妾在指控过后的当夜,即离奇暴死。更严重的事端是什么?更上层的人有哪些?参将之上,还能有谁?出首人为何暴死?是否她说了不该说的话,而使某些人害怕了?这件事情飞报上来以后,柳欢宴十分看重,认为不能当普通小事来对待,所以特意禀知皇帝,要求派人严查。
这件事的首尾皇帝和柳欢宴两个人你知我知,柳欢宴正式在朝廷上提出来,表示下面的一些要点都准备好了,可以正式吹号角进攻了。因此皇帝有再多的心事,也立刻抛开,仔细地听了丞相的奏禀之后,非常高调地下旨严查,当场决定派遣兵部郎中程颖田为钦差大臣,亲往冀州军部,协助总督严济乾查办此案。
对于这个人选,众人心知肚明。朝堂中大部分是由柳欢宴一手辖制住的,但这大部分中的绝大部分,还算不上是亲信党羽,而这位年仅二十七岁的程颖田,则是由柳欢宴一手提拔培养,心腹中的心腹。皇帝派这个人出去,很明显要严办了,甚至有聪明人也想到,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查案是假,真正目标,在于京中脱身前往冀州的定王。这是要向定王以及军部挥屠刀了。
皇帝意旨表现得如此明确,自然没人敢捋虎须,况且这件事从表面上来讲,抓不住半分错处,该查,该办,谁能讲皇帝一个“不”字?这事就这么决定了。
皇帝下朝,一如既往命柳欢宴到御书房,这次还多了个人,就是那位年轻的钦差大臣程颖田。三人逐条商议,把此事由来以及未来发展,每一个步骤都详加推敲,包括程颖田到冀州,将会遇上的意外、阻梗,乃至危险,都一一抽出来分析。程颖田此去冀州,也知危险重重,前途多艰,但是皇帝居然想到他可能经历的危险,甚至帮他一起来分析如何面对以及避免,不由感动得一塌糊涂,拜伏于地道:“臣年轻无知,蒙圣上信任重用,必当肝脑涂地以报之,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柳欢宴轻笑,在一旁提醒:“程大人,肝脑涂地粉身碎骨皆是虚,皇上对大人期许甚高,希望大人你此行,只许成不许败,切不可辜负圣恩。”
自古以来,“肝脑涂地粉身碎骨”报君的不计其数,然而那多半只是些愚忠臣子,因为能力不够才想到的下策,以一死搏忠名。皇帝根本不需要这些,只有当程颖田此行成功,那才是皇帝真正所期望的,“只许成、不许败”,等如是一道变相的生死状。程颖田思路敏捷,立刻道:“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君恩!”
皇帝微笑颔首,柳欢宴一手培养出来的年轻臣子果然还是个机灵的,这个程颖田军伍出身,倒是文武皆通,这就很不容易了。温言嘉奖几句之后,挥手令退。
只剩下君臣两个,那就随意得多了。皇帝在书案后面,柳欢宴随随便便地盘腿坐在榻上,笑容如春风缱绻。皇帝对他的君前失仪也视如不见。君臣相对气氛融洽,看不出一丝一毫日前还曾借着一个因由暗中你来我往大打出手的痕迹。
还是皇帝先开口问:“昨日之事,丞相想必有所耳闻。”
“回皇上,”柳欢宴懒洋洋地答,“臣消息闭塞,一无所知。”
他在宫中的消息网,不是被皇帝一手破去的么?就算没有完全破掉,皇帝金口玉牙,他说他柳欢宴的网该破了,那么就破了,破得很彻底,拾缀不起来了。从此以后宫中哪怕惊天动地都和他没半分关系。
皇帝对他这种无赖腔早有预感,翻个白眼,也不绕圈子,道:“朕,要收云罗。”
柳欢宴神色不动,淡淡问道:“皇上想好了么?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没必要做,至少眼下没必要做。”
皇帝道:“朕不是马上要给她册封地位之类,但云罗人在朕的行宫,不出三日,当是无人不知。”
“皇上不能再把她放回永巷么?或者交给母后皇太后?”
“不行,阖宫上下全是要她死的人,不放在朕身边,朕保不了。”
“既然皇上决定了,又何必与臣商议呢?”
皇帝微微迟疑,道:“朕想知道,免于吵闹的法子。”
云罗未死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韶王耳朵里,宫中圣母皇太后又暂时不能动,皇帝别的都不怕,就怕这对母子来吵吵闹闹。杀意空前凌厉,他一刻也不能等,就算韶王早被架空,就算韶王早已无碍于他的大权在握,可是他再也不能等,再也不能看见他的这位兄弟在世上,多活一刻。
“柳爱卿,”他语音微沉,黑眸陡然深不见底,“他早该死了,如不是卿家念旧,他早就死了。孰轻孰重何去何从,卿宜早作决择。”
“杀韶王吗?”柳欢宴沉思,脸上那股春风般的笑意终于消逝不见了。
他眸光微烁,分明有话想说,但是,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