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回到莳慧宫,静悄悄的鸦雀无闻,他直接转到后面房里,罗帐深垂,云罗睡犹未起,他轻声道:“怎么睡到这时?”香吟回道:“娘娘这两天都有些无情无绪的。”皇帝问道:“可是身体不适?”香吟道:“回皇上,娘娘就是嗜睡,别的还好。”她偷觑皇帝的表情,犹豫着补充道,“好象有点不开心。”
皇帝挥手令去,房里光线昏暗,然而那如云如雾的帐子上面悬挂着粒粒珍珠,在幽暗的光线里流光闪烁,不时一闪一闪地交织出一片温润的迷离。他微微笑着坐在床边,听着里面有翻身的动静,可是并不见里面的人出来,他轻声笑道:“怎么了,云罗在生朕的气了?”
里面又翻了一个身,皇帝叹道:“唉,本来打算带你出去玩,谁知你睡也睡不醒,只好算啦。”
他嘴里这样说着,可是并不动身,里面的身子突然翻了出来,钻得太急,她头上还搭着罗帐未及掀开,就这么拖拖拉拉地抬脸望他。皇帝忍不住笑了,替她拿开帐子,道:“想玩?那还不快点起来。”
云罗乖溜溜地应声爬起来,皇帝看她虽然眼神晶亮,颇为兴奋,可是脸色却有些苍白,心下没来由地一阵心痛。皇宫里过年固然是热闹已极,可是云罗终究是个傻子,不谙礼节,很多场合不能参加,就是后宫家宴,也因太后执意不许其当众“出乖露丑”,怕削了皇帝的面子而作罢。所以宫里头喜气洋洋过大年,云罗却并没有挨上这份喜气,反而因为皇帝比平时更忙而疏忽了这里,她比平时都要寂寞一些。前日叫了百戏过来给她作耍,她又嫌闹得慌,并且看到中途就嚷着头痛呕吐了,归根到底皇帝觉得还是太少陪她之故。
皇帝带了衣裳过来,让香吟帮她换上。香吟一看这套衣服虽则华贵,但是全无宫中惯用的龙凤花样,连暗纹都没有,也不是宫中款式,倒怔了一下。皇帝笑道:“我带她出宫。”
这句话在云罗听来没什么,香吟却是一惊,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道:“皇上,这……”皇帝笑道:“朕都不担心,你担心甚么,动作快点。”
云罗的身孕并不怎样显怀,只是比从前显得富态了许多,大毛衣裳穿上之后,越发的珠圆玉润,只要不留神还是看不出实情。皇帝带她坐上软舆直到永定门,这个时辰正是换班的时候,侍卫统领周定桢又当上了老差使,早就候于门前照应,一行三人再加临止,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宫门,外头候着一辆青布帷车,表面看并不甚华丽,但是细节处豪阔气派是一般人家绝难相拟。
他们从宣德楼往南,穿过御街,两边是黑漆杈子树起的御廊,路中心又安朱杈两行,中间是皇家人马专用御道,常人不得行走,今晚皇帝掩着身份出来,也是走在御道之外。御廊上砖石l砌两道花坛,岸植杨柳桃杏,这时不在花季,但是所有的杈子及不带花叶的树枝上面都结满了彩带纱绢,挂着无数个灯笼,鲜艳明媚。这条路一直走,就是京官日常办公衙门聚集之所,直接转出朱雀门,至浚仪桥大街,人声方喧哗起来。
民间习俗,过了年,一直到十五元宵节,街上都是最最热闹的,今年因为是皇帝登基初年,改元大赦,尤其比往年来得繁荣兴盛。这时候天还没暗透,闹市两旁店铺家家缚彩结楼,门楼上华灯已经提前打出来,那灯光最中间是绚丽耀眼的,漫漫地散开去,边缘的光映到暮色当中,另外添出一重朦朦胧胧的晕黄,在未曾尽夜的空气里挥洒开来,仿佛天地都是那样淡淡的流转生色,整个城市都是琉璃水晶做成的一般。
云罗攀着窗帷贪看不够,皇帝轻笑道:“下去,人多,你敢不敢?”云罗欢然道:“敢!”
真的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挤得过分,临止和周统领两个一前一后,如临大敌。皇帝用大氅包了云罗,以免别人不小心撞到她,他们慢慢地走,街市上游人是多极了,做买卖的也到处都是,货药、卖卦、写春联、探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无所不有,各种细点吃食,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旋煎羊、脯、冻鱼头、姜豉子、批切羊头、辣脚子、新法鹌子羹、二色腰子、虾蕈、盘兔旋炙、滴酥水晶脍、煎角子,零嘴儿酥蜜食、枣糕、砂团子、香糖果子、决明汤齑、肉醋托胎衬肠沙鱼、两熟紫苏鱼、蜜煎雕花,杏片、梅子姜、细料儿、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刀紫苏膏、金丝党梅、香枨元,一样样用梅红描花的匣儿装着,有些并不是这个季节所有,也有人有这本事鼓捣了来。有无数来来回回的流动车子,卖珠翠头面、冠梳领抹、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珍玩禽鸟之类,无所不有,往常间都是小门小户的小生意,大年下的看来都有一种别样充实富裕的满足感,往来细民皆新衣,人人脸上有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皇帝买了一枝火杨梅,给云罗插在鬓间,火光耀眼乱蹿,可是并不会伤人,云罗喜欣欣抬起头来,向他嫣然而笑,漫天璀璨缤纷的火树银花也失却颜色。他抱紧了她,低低地在她耳边道:“这是朕的天下,这些都是朕的子民。云罗,也是你的。”
人太多,云罗往日淡白的脸颊变得红扑扑的,皇帝也挤出了一身的汗,周应桢领着他们到了清风楼,早在雅座间定好了位子,坐定了,才发现新年里又有新鲜的花样,沿街窗户支开了篷子,若是看中了街上的什么吃食或玩意,便拿起杆子挑了窗台上早就摆放好的篮子,放了银钱,递到游廊外头去买。皇帝从前也从未这样亲近于民,只是素知云罗喜欢,一心逗她高兴才出来的,不料外头当真比宫里头有趣的多了。只是临止和周应桢如临大敌,再四地劝他只要店里的吃食就罢了,倒底心有不干,挎篮子出去要了几样回来,旋炒银杏、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煎西京雨梨、狮子糖、霜蜂儿,干果为多,临止想干果或许略微干净,实在挡不住也就罢了,云罗只拣了两三块吃了,皇帝却是津津有味地每样尝了尝。
烟花放了起来,东边亮西边闪,越发添了热闹。马车缓缓地走着,云罗看着一个方向发了呆,烟花照出那房子的轮廊,皇帝微微皱了眉头:“丞相府。”
现今的丞相府,也就是从前的尚书府,云罗望着皇帝,澄澈的眼底满是明明白白的求恳,皇帝叹口气道:“你始终还是没有忘记的。”
在这个欢天喜地的日子里,他的心似乎也象是高高浮在云端,不愿意落下来,更不愿意让她有些微的失望,便嘱咐临止:“去惊扰柳丞相一下子。”
结果大出意外的是皇帝自己,柳欢宴因为秋猎伤风一直没好透,封印之后就搬到京郊山上别院去静养了,这府里只有柳夫人,即谢阁老之女谢盈尘,强撑着出来迎驾。
新年里家家户户这样热闹,相府里却是冷冷清清,临时匆忙地挂了几盏大红灯笼出来,客厅里也算明亮,房檐廊下却布置全无,瞧着总有几分孤凄之感,大抵是因主人不在之故。谢盈尘久病后之余憔悴瘦弱,脸上更是没有半点新春的喜气,皇帝随口问了句“何病”,谢盈尘胀红了脸讷讷不能语,总不能说是向丈夫求欢而感染到寒症吧!
谢盈尘看到云罗并不意外,虽然不见得把那日院子里关着的人和云罗想到一处去,但早在柳欢宴突然冒出个表妹、宫里多了位宠妃,却也猜到□□。但是云罗见了她,有点认得,又不大敢认,一脸迷惘,悄悄问皇帝:“谢……谢姐姐?”她记得宫里认过一个“谢姐姐”,于是补充,“又一个?”皇帝哈哈大笑,道:“你错认了贤妃,现在该把柳夫人认成贤妃,这才对嘛。”云罗眨着眼睛不明所以,皇帝便道:“你叫表嫂。”云罗便叫了一声“表嫂”,谢盈尘也客客气气地答应了。
一时有些冷场,只有女主人的家庭仿佛总是透着些怪异,依着皇帝的意思,是不想再坐下去,但是云罗神气里的恋恋不舍,倒叫他一时难开这个口。
因是接驾,谢盈尘穿戴着一品诰命的凤冠霞帔,越发显得头重脚轻,象是撑也撑不住这一身大行头,云罗见了,不由得好意扶她一把:“表嫂当心。”摸到谢盈尘的手冰凉入骨,她竟是浑身打了个哆嗦,退了一步,脸色大变,呼道,“冷,好冷!”
谢盈尘苦笑道:“臣妾这是寒疾,唔,是和柳大人一样的病。”她从迎驾以来怕失礼,一直强行忍住,但给云罗这么叫穿,猛然间剧冷钻心,忍也忍不住了,浑身禁不住地打起摆子。云罗早退了回来,一双手让皇帝给她渥着,轻轻摆头:“好冷,好冷。”皇帝瞧了谢盈尘一眼,心头淡淡起了一种疑惑,仿佛柳欢宴的寒症,发作的也没有这样厉害,问道:“你不曾喝药么?”谢盈尘道:“喝了,但是他说这个病,一开头发作总是严重些,臣妾是感染到的,或者又和他有些不一样。”
“改天朕叫太医院里的太医帮你看看。”
谢盈尘病后何尝不曾请过名医,太医院里也打发人来看过了,只是说不出头绪,她苦笑了一下:“臣妾谢主隆恩。”
皇帝本想叫她陪着云罗在旧庭院里走一走,也算了却云罗一桩心愿,但看这种情形,是绝对不可能了,他在过去的尚书府里多少有点不痛快的回忆,实是无甚兴趣旧地重游,但云罗殷殷期望,不忍相拂,只好他亲自来陪了。
刚要说什么,忽然脸色微微一变,涌起一种奇怪之极、十分难受、却又十分憋屈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