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弥漫着浓浓的雾,西昌大军围住孤城,楚岫一路穿行,只看见连天的营寨,篝火偶闪,四下里无比安静,总是透着一些什么不寻常,楚岫也不及细想,只顾着不出声息地穿过重围,进入城中,直接先去找柳欢宴。
柳欢宴脸色淡淡若金纸,竟是病得很重,躺在床上,气息微弱。浣纱伏在床边,嘤嘤的哭。这情形将楚岫吓出一身冷汗,低声唤道:“师弟?”
柳欢宴阖目不理。
“你,”柳欢宴不开口,浣纱抢着替主子发难,“你还回来做什么,回来等着看大人怎么死么?”
楚岫问道:“师弟怎么了?”柳欢宴身子素来不好,但他医术通神,即便病重,他也从未见过他如此憔悴,看这情形,“毒发”这两个字预先不祥地跳入脑海之中。
浣纱流泪道:“你别问我,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大人拒药,已经三天,你只管不回来,再晚几天,直接回来收尸得了!”
楚岫想和柳欢宴说句话,每次总是被浣纱抢着开口,只好沉默下来。
柳欢宴微微睁开眼睛,瞧了瞧他,吩咐:“浣纱出去。”
楚岫近前一步,把他扶着,靠向自己的肩,道:“你果真拒了药?那怎么成,你……”
“我有余愿未足,”柳欢宴冷冷道,“我不会那么傻,放心吧。”
“那为何拒药?”
柳欢宴神色冷漠,拦住他道:“我就算不吃那个药,十天半月也死不了。”
楚岫看他脸色淡黄,面上还隐约浮沉一层油光,明白他实在是焦急郁结所致,不由得心生怜惜,这次回来,他实在是下定决心,然而看着柳欢宴这等情形,绝情的话,着实说不出口。
他没开口,柳欢宴却主动赶他了:“我这里没有事情,你走吧。”
“师弟。”
柳欢宴冷笑:“就算有事,从此以后,也不关你事。楚岫,你很清楚自己的变化吧?我说你一声叛变不为过吧?既然如此,我的事情,再也用不着你管。”
“叛变?”楚岫道,“我承认对不起你,可是叛变……师弟,我从来没承认过为西昌做事。”
“师门呢?”柳欢宴语音冷峭,“我呢?你能说自己坦然无愧?”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楚岫只得沉默不语。
柳欢宴叹道:“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可是……”
“比起担心我的安危,师兄想必更关心另一个人。既然这样,柳欢宴不需要施舍怜悯,无论什么事,靠我自己都能解决,请你离开,趁着我还不想对付你,请你马上离开。”
语气严厉,脸色和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温暖闪动。楚岫张了张嘴巴,却是无话可说,柳欢宴说得没错,他这次回来,的确是向他告别,是打算抽身而走,柳欢宴憔悴的形容使他生出几许迟疑,然而,那个决定还是没有改变。
柳欢宴背过脸去不理他,楚岫想他或许是有几分负气,只好慢慢跟他解释,甚至他的奢望是师弟能不能临渊而回头,眼下他病着,不好过于和他纠结,于是慢慢地退了出来。
这一晚雾色浓重,城里也到处飘着茫茫轻雾,使得看起任何东西都是雾里看花。这种天气让楚岫感到略微的不宁,总觉得心里烦燥不堪,云罗不肯收手,师弟看上去也不能善罢干休,他是连心头也弥漫着茫茫大雾,找不着出路和方向。
回头再看看那所房子,有种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那里是不是太安静了,太安静,和往日不一样……柳欢宴一直都是能很好地保护自己的人,更何况这还是在战场,但是为什么这么安静?
雾中传来一记轻响,楚岫为之一惊,顿时意识到那些不祥的预感并不是空穴来风。
柳欢宴静静看着倒在血泊的女子。眼中不无痛楚,神色还是宁静如初。
浣纱跟了他多年,打小学艺起就被师傅买上山来,名为主仆,实则他俩相处的时间、感情都远远超过任何一个人,到头来却眼睁睁看她死在自己眼前。dd杀她的人,正是当年买她上山的人。集教养与利用、欺骗于一身的师傅,孤山老人。
柳欢宴眼睛慢慢向上抬,盯着黑暗里的那个老人,缓缓开了口:
“师傅。”
灯烛吹熄,但是老人的周身衣服上似是染着什么东西,一层磷磷的微光闪亮,照亮他的形容,黑暗之中,白发的老人越加显得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他慢慢地向着柳欢宴走过去,“欢宴,你可是我的得意徒儿,我将一切都教会给你,甚至青出于蓝,付出的这些,不是叫你来违背我的。”
柳欢宴道:“徒儿不是神仙,有些事,算不准。”
“是吗?” 孤山老人距他还有五六步之遥,突然止步,“这么说你还想推卸责任?”
毫无预兆地,他抬手,隔空向着柳欢宴双腿拍去,轻微两记脆响,柳欢宴浑身剧颤,死死抓住了被襟,微黄的脸色,顿时雪白。
“打断了你的腿,”老人笑道,“也许我还该打断你的手。你这人太毒了,多少人死在你手下?”
柳欢宴忍着剧痛,唇边漫出一丝如常的微笑:“师父,你这样怕我?”
孤山老人沉下脸:“什么?”
“师父,你在衣服,脸上,手上,全部都已经抹上防毒的药物,你的衣服,是刀枪不入的宝衣,欢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竟然你还是这样防着我,传出去,你不怕被人耻笑?”
孤山老人脸上的肌肉抖动几下,脸色变得狰狞,扬起手来:“就算是为师对你做事不力的惩罚!”
楚岫看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飘然而下:“师傅!”
柳欢宴脸色微变,失声道:“师兄走开!”
楚岫不肯走,道:“师傅,我都知道了。”
孤山老人沉着脸道:“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保证你知道的全是真相?”
楚岫摇头道:“我不会玩口舌,不过师傅,我也能够明辨是非,师弟他没骗我,你们逼迫他,欲生不能,欲死不成!”
孤山老人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张口大笑起来,毫无忌惮地大笑,声振屋宇,柳欢宴在笑声中叫:“师兄,快躲开!”
楚岫微微退了一步,兀自挡在床前不肯让开,他的师父精于使毒,但是下来之前他已经服下柳欢宴给他的辟□□丸,就算是那药丸被克制,他也决心不肯离开一步。
孤山老人继续在笑,眼里露出狂暴的怒意。他教的这两个学生,选得太好,太妙,以至于楚岫在武学上面早就超越了他,而在医术方面,他也自承早就不如柳欢宴,这样一对好徒儿,换了任何人都是值得骄傲之事,可惜这是一对永远只能藏匿在暗中的他的徒弟,不值得骄傲反值得可畏。
楚岫在他笑声中逐渐感到头晕目眩,心中一凉,知道那药丸在师傅面前毕竟不管用,手脚渐渐无力,他摇摇欲坠,身后有人扯他衣襟,却是柳欢宴,他全身无力,被这么一扯,顿时倒在柳欢宴跟前,仿佛有一些压到了柳欢宴的断腿,柳欢宴痛得一记抽搐。
柳欢宴极力压制了痛楚,道:“师傅,你待如何?你是要叫我继续做什么,还是决意取我性命?”
孤山老人轻嘲笑道:“现在还需要你做什么?皇帝不作为,欧阳铮大军已经做好一切准备,有你,没你,还有什么区别?就等欧阳铮建下大功,攻下东祁京都,迎他回去的,就是柳欢颖的尸体和一杯鸠酒。我西昌帝国,如何容得那种心里只有女人的叛臣贼子?”
柳欢宴眉毛微微一跳,声音宁定:“错了吧,就算欧阳铮打败皇帝甚至杀了他,东祁国土广袤,也未必没有其他英才,西昌想要一口吞吃,还是有点难度的。”
老人一愣,反问道:“加上方家呢?你难道忘记了你早就策反方家,他们现在掌握着天底下最强的财势,加上方家,有何不成?”
柳欢宴冷冷道:“师傅难道不知,方家的财势是谁给他的?方家年年表忠心,除了那年作战不作为,还做过什么?”
孤山老人沉吟不语。
柳欢宴又道:“师傅,你不过是嫌我不曾把信息及时送出,又不肯泄露定王消息,但是有一点你没想到,若非我在城内和皇帝一直是相互牵制,皇帝不作为的这场戏,肯定用不着演那么久。”
“你说你和他牵制?……”孤山老人迟疑地问,“而且,他作戏?”
“现在不必了,”剧痛之下,柳欢宴居然还能笑得云淡风清,“你迫走了我所有的亲军,不超过一盏茶时分,皇帝那里必然得知,师傅,我落在你手里是死,落在他手里也是死,可惜的是,师傅的如意算盘,一定会落空。”
孤山老人怒道:“我不信!那皇帝就算拿下你,他打不过欧阳铮,绝对打不过!”
“打得过打不过,”柳欢宴悠悠道,“没打过我真的不清楚,徒儿毕竟不是神仙,徒儿只知道,皇帝陛下的智慧,比师傅略胜这么一筹。”
这话里揄越的味道浓烈无比,孤山老人简直怒发如狂,眼中闪过阵阵杀意却又似乎有所犹豫。